第18章 倚楼无语欲销魂(3)

思及旧事,李藏璧一时难眠,思绪沉沉地盯着床顶模糊的暗影,直到怀中的人突然动了动,张开迷蒙的眼睛看向她,声音含糊地问道:“阿渺……怎么还没睡?”

她问:“怎么醒了?”

元玉的手往腰间摸了摸,覆在她的手背上,说:“你抱得我好紧。”

她这才回过神来,忙松了力道,语气有些抱歉,道:“我没注意。”能把他勒醒,应该是很用力了。

“没事,”他不是很在意,依旧拉着她的手放在腰间,又将五指从她的指缝中扣进去牢牢攥紧,关切地问道:“是睡不着吗,还是做噩梦了?”

李藏璧这些年偶有梦魇,每次醒来后情绪无一不沉郁低落,但在夜半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唯一有一次把元玉弄醒也是如今日这般,非常用力地将他抱在怀中,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父亲,其间苦痛难以言述。

那一声唤得元玉心尖发麻,至今想来还是觉得心疼,从那时起他也渐渐明白了李藏璧为何不愿意将过往相告,后面便再也未曾提及。

李藏璧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说:“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

她主动提及以前,元玉却不想深问,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不太好的事情吗?”

“嗯,”李藏璧轻轻地应了,缓声重复他的话:“……是不太好的事情。”

她的语气平平,可元玉还是从中觉察出了几分怅然和无措,一瞬间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抓握了一下,传来几分难言的酸胀。

他忍过那阵心酸,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又侧身支起身子,在黑暗中捧住了李藏璧的脸,说:“那就别想了……有我陪着你呢。”

李藏璧原本还松松地圈着他的手腕,听到这话当即心下一软,发散的思绪也被拉回来,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

下一息,元玉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紧了,对方倾身朝自己压过来,带着热意的嘴唇在他的脸庞上如蜻蜓点水般一路啄过,直至咬住他的双唇。

“元玉……元玉……”她贴着他的嘴唇缓慢地念了两句他的名字,唇齿间细微的震动却像是天崩地裂一般传到了他心里,动荡的情绪让他浑身发麻,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可最终所反应出来的只是一个珍而重之的回吻,元玉轻轻托住她的侧脸,缓声道:“嗯,我在这里。”

李藏璧忽地有些喉头哽塞——过往的记忆破碎不堪,唯有怀里的这份温热无比真实,可这份真实的背后同样是摇摇欲坠的欺骗,是另一种不知何时会消失的海市蜃楼。

她很想和元玉说一句抱歉,却害怕他不肯原谅她。

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

过了许久,这个温情且漫长的吻才渐渐休止,元玉抿了抿微肿的唇,亲密地靠在李藏璧怀中,安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余韵。

李藏璧以指为梳,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最后在他额间印下了一个轻吻,语气也恢复了正常,温声道:“睡吧。”

元玉应了一声,安心的和她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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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

下午第一堂课刚刚课休,安静的学堂被孩童的闹声填满,从隔壁回来的赵阐音抓着几本书跑到元玉案前坐定,说了两句话却没得到回应,有些奇怪的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元玉甚少有这般心不在焉的时候,眼睛不知盯着哪一处发愣,笔尖蘸饱了墨,却迟迟不落笔。

赵阐音指着那案上的书卷提醒道:“你再不收手这纸都要被你洇破了。”

元玉回过神来,将快要滴墨的笔微微倾倒,放回了笔搁上,有些郁郁地吐出一口气。

赵阐音蹙眉,问道:“又和李渺吵架了?”他十次不对劲有九次是因为李渺,每次都一猜一个准。

听到这话,元玉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和阿渺挺好的。”

赵阐音问:“那是怎么了?”

元玉闷闷地摇了摇头,抬眼去看堂外跑来跑去的孩童,显然是不想说,然而就在赵阐音以为他要彻底沉默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郑泉明这人如何?”

赵阐音眉头一蹙,反问道:“这问题你是不是之前问过?”想起先前差点闹出误会,他心下有些戚戚,道:“你之前不是还和我说李渺对他没心思吗,怎么又想起这件事了?”

元玉先前虽然有些吃郑泉明的醋,但日子久了也发现李藏璧对他并不感兴趣,郑泉明看起来也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二人反而更像是姐弟那般相处,再加上郑泉明常常在田里帮李藏璧,元玉有好几次送饭的时候还顺带给他也送了吃食以作感谢。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玉眉目沉沉,又问道:“他是崇历二十年的考生吗?”

赵阐音想了想,不确定道:“是吧,说是过了府试,但会试没上榜,然后就回村了——不是,他不是你们村的人吗,你还问我?”

元玉道:“我只有小时候上书院的时候见过他几面,没什么印象。”

见他神色确实不太好,赵阐音的语气也认真了起来,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元玉思忖了几息,摇了摇头,另问道:“他家中人多吗?”

赵阐音道:“不多吧,好像只有母亲和兄姐,不过兄姐都已经成婚搬出去了,家中应该只有他和他母亲,”言罢,他又想起什么,道:“前年他兄长的孩子不就在学堂里念书吗,好像唤作郑敏,去年刚被送去临山演武堂。”

村里的学堂一般只做开蒙之用,若是想要考取功名,还是得去各州府的书院,当年元玉也是十四岁就去了鹤玄山,若是习武还得更早,八九岁就被送出去的比比皆是。

不过很多书院或是演武堂束脩都比较昂贵,尽管庆云村并不算穷,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出得起这份钱,再加上有些人不愿意让孩子常年离开自己,就只把他们放在村中的学堂中念书,这种其实也是可以参加正考的,只不过榜上有名的几率并没有外面的书院那么大。

先前这样的学生都是书院的令使周直亲自在带,后来元玉来了,周直认为以他之才也可以胜任这项任务,便渐渐的将这批学生交给了他。

正考三年一次,从崇历十四年至今,元玉一共经历了两场,每一场都有榜上有名的学子,虽然数量不多,但对于一个村落中的学堂来说已经是极其不容易的事了,这些学子一度想好好感谢元玉,甚至还有举家登门拜谢的,但都被各种理由拒绝推辞,最终都没有成行。

元玉的想法自然是不想引人注目,再者这本也是他分内之事,无需他们携礼感谢,这些年元玉唯一收的一样东西只有某个农户家中自己种的果子,还是因为他觉得李藏璧会爱吃。

一直到了崇历十七年,赵阐音经由元玉举荐来到庆云村中教书,他性格圆滑,又擅长交际,周直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将学堂中很多迎来送往的事情交给了他来处理,这几年庆云村中的事情他甚至比元玉还要熟悉。

……

今天傍晚下学的时候,元玉难得没有急着回家,等了大约半刻钟才开始收拾书案。

夕阳西下,劳作了一日的人们陆续开始归家,路上多有和元玉抬手寒暄的村民,他都微笑着点头应了。

一直走到一个茶食摊前,他脚步轻轻一转,往旁边的巷子拐了进去。

小巷尽头,一个头发斑白的女子正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眼神不断向道路的另一边张望。

听赵阐音说,郑泉明的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没留住,未满一岁便夭折了,后来她老来得子有了郑泉明,执意要把他生下来,郑泉明十岁的时候,在码头做工的父亲意外身亡,家中的境况一下子困难了起来,但好在母亲自己本就能干,兄姐也已经开始做工赚钱,不过一年时间,家中就重新有了积蓄,没过多久,他就被母亲送去了演武堂练武,希望他能考取个功名。

可即便背负了如此殷切的希望,郑泉明落榜归家后,母亲也没有怪他,只让兄姐带他去看了看家中的田,说一味消沉不是办法,正好现在家中无人事田,可以先种几个月的地再想想自己要不要考。

……

大约等了半刻钟左右,道路的尽头走过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身形高大,像是一株舒展着枝叶的草木一样生机勃勃,扛着锄头哼着歌,见母亲在门口等自己,赶忙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来。

元玉立在巷口,也没有特意隐藏自己的身影,郑泉明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挑了挑眉,先把母亲扶进了家中,尔后就放下锄头走过来,问:“元先生,你怎么在这?”

元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倒还是那个温和的笑容,找不出一丝破绽,道:“路过。”

“啊?”裴星濯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道:“那、那先生是要去哪?”

元玉仍面不改色,道:“回家。”

您家不往这个方向吧。

裴星濯心中腹诽,总觉得他这个眼神是知道了什么,但前几日殿下又说他并未打开那个食盒,像是没有发现。

不论心里如何发虚,面上也只能强装镇定,不能自乱阵脚,裴星濯沉默半息,抬手指了指家门口,试探性地说:“既然先生不是来找我的,那我先回了?”

按理说,郑泉明对待元玉不应该是这个态度,但他毕竟不是真的郑泉明,眼前这个人又是殿下的夫君,如若有这个可能,他日后或许也要唤对方一声正君殿下,以至于他下意识地就想要恭敬些。

元玉道:“也不是没有事——听闻你先前在临山演武堂待过一段时间,我有一学生近日也要出去,所以特来此问问你。”

郑泉明的过往裴星濯都和他本人了解过,临山的经历自然也知晓,闻言便笑了笑,说:“元先生想要知道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元玉神情专注,看起来听得挺认真的,待他讲完之后也了然地点点头,说:“我知晓了,多谢你。”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说:“没事。”

元玉笑笑,似乎是事毕准备走了,但刚转身就像是又想起什么,回头道:“你给阿渺送了几次糕点,我看她都挺喜欢吃的,正好我和阿渺明日要去镇上,不知是在哪里买的,可否告知?”

裴星濯道:“是从途径青州的一个商队手里买的,且不知何时还会再来,怕是没办法这么准确的告知元先生。”

元玉了然,温声道:“那便罢了,阿渺托你买东西也是辛苦,难为你这样用心,下次来家里吃饭。”

裴星濯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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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玉到家时,李藏璧估计也才刚刚进门不久,正蹲在墙角在往元宵的盆里添食加水,听见院门被推开,她回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学堂有功课吗?”

“没,”元玉走到她身边,坦然道:“路上碰见泉明,和他聊了几句,本想问问上次那果干是在哪里买的,结果他说是青州府往来的商队所携的,怕是不好买。”

李藏璧逗弄元宵的手顿了顿,下一息又听到他继续道:“不过我尝了尝,觉得也不难做,若你喜欢,下次可以买些时新的瓜果试试。”

他挽起袖子在她身边蹲下来,也伸手摸了摸元宵的脑袋。

李藏璧侧头看他,发现他神色淡然,并无一丝异样,一时间不知道他是真的在说果干的事还是在刻意提醒她。

“怎么了?”元玉对上她的眼神,有些不解。

“没事,”她倾身在他唇上印了一下,回头继续看元宵,也恢复了稀松平常的样子,问道:“今晚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