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藏璧的话,樊望雨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她,道:“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明白有明白的说法,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说法,”李藏璧神色不变,也不欲与她过多解释,径直道:“你来一遭若只是想探寻我与元玉的夫妻情谊如何,现下也看见了,大可以回去如实禀报。”
李藏璧如此直白,倒让樊望雨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都说不出口了,张了张嘴也只是沉默,好半晌才说出一句:“……殿下变了很多。”
……
她第一次见到李藏璧的时候,是在崇历八年的腊月,她身为薛宁的亲卫之一,跟着她一路从青州回京述职,那时候李藏璧只有九岁,跟着名师大家学文习武,刚学会飞檐走壁就爬上了崇明殿的金顶,在殿中议事的崇历皇帝被瓦楞相击之声打扰,带着几个亲近的臣子走了出了大殿。
薛凝便是当时和崇历皇帝议事的臣子之一,她原本还想是谁如此大胆敢扰崇明殿议事,结果出来一看正是自己离京前还悉心教导过的帝姬殿下,脸色登时就变了,但自己身边的崇历皇帝还未发话,她纵然有千言万语想说也不敢多言。
正当李庭芜一言不发地看着坐在屋脊上的女儿时,十岁的帝卿殿下带了数个侍从匆匆赶来,他在几人身旁站定,先是小心地觑了一眼母亲的神色,见不算太难看,才开口朝背对着众人的妹妹道:“阿璧,你快下来!”
但李藏璧充耳不闻,撑着下巴俯瞰连绵的红墙金瓦和远山群岚,头也不回道:“我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爬上来了,让我多玩一会儿!”
当时殿前君臣俱在,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各异,在李庭芜发话之前,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樊望雨沉默地随侍一旁,见跟着帝卿的一个侍从得了吩咐,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人群。
过了好一会儿,那侍从去了又回,同时也带来了得到消息的昭德帝君,他一看见在金顶上胡闹的李藏璧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李藏璧,你给我下来!”
李藏璧听到父亲的声音,终于有点害怕了,连忙扶着屋脊转过来,这才看清底下围着自己的一大堆人。
完了,肯定要挨罚了。
那时候樊望雨就从小帝姬的脸上看到了这几个字,低下头忍俊不禁。
这时,一直未曾发话的李庭芜总算开口了,对着李藏璧道:“下来吧,你瞧你父亲都生气了。”
她留恋屋顶上吹拂的清风和从未见过的风景,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爬到屋檐边,但也不肯立时下来,盯着父亲难看的脸色,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想看看我练的如何,并非想闯祸。”
还有臣子在,沈漆也不好当面教训她,勉强耐着性子道:“下来,父亲不罚你。”
得了保证,她这才高兴起来,探身看了看檐下巨大的盘龙柱,似乎是在寻找落脚点,但尝试了好几个动作都没能继续,最后只能讪讪道:“我下不来了。”
沈漆隐忍不发,示意身侧的侍卫上前。
但没想到立在一边的李庭芜拂了拂袖子,向李藏璧张开手臂,说:“下来吧,母亲接住你。”
李藏璧眼睛一亮,道:“那我跳啦?”
见母亲点了点头,她便从屋檐边站起来,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李庭芜轻松将她接住,抱进怀里,问道:“阿璧在上面看见什么了?”
李藏璧高兴道:“看见护国寺的琉璃塔了。”
李庭芜也被她的笑容感染,扬起一个轻笑,说:“能看那么远呢?”
李藏璧点点头,说:“坐马车去要大半个时辰呢,在屋顶上一下子就看见啦!”
李庭芜道:“爬那么高,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李藏璧不解,抱着母亲的脖子问:“宫里最高的屋顶我都爬上来了,母亲,我厉不厉害?”
李庭芜笑着说:“厉害,阿璧喜欢练武?”
“嗯……也不算。”她摇了摇头,先是看了父亲一眼,又俯身凑到李庭芜耳边说了句什么,崇历皇帝侧耳听了,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对一旁的昭德帝君道:“走罢,我与你一起送他们回去。”
沈漆见状,总算松了口气,蹲下身把李藏珏也抱进了怀里,与妻君并肩同行。
一家四口温情脉脉,实难看出此为天家。
那次的议事只到半途便没再继续了,李庭芜和昭德帝君抱着孩子离去,只道将所述之事写成文书呈报上来即可,又让他们除夕入宫参加夜宴。
后来樊望雨也见过李藏璧两三次,但无一例外都在盈着一张狐狸般狡黠的笑脸与谁玩闹,最近一次见她,她还穿着劲装意气风发地骑马射箭,带着帝卿共骑的时候故意纵身扬蹄,把他吓得六神无主。
——那样的爱笑爱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樊望雨望着眼前的女子,实难将她和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
听到她的话,李藏璧低头饮茶,没有多言。
樊望雨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从怀中拿出一个翠色玉环放在桌上,继续道:“林家旧年确实与元玉有婚约,便以此环为证。”
李藏璧反问:“林家?”
樊望雨解释道:“明州原府丞林赟之女林奉思,不过前两年她已经成亲生子了,再加上元玉早已不是府令之子,此桩婚约自然被抛诸脑后,”言罢,她又笑了笑,道:“若此环真为樊家所有,殿下应该怀疑怀疑元玉的身份了,否则怎能这般凑巧。”
李藏璧道:“那你如今持此环前来,是想如何?”
樊望雨摇摇头,说:“不如何,刚刚元玉已然那般决然地拒绝了此事,此环自然也无用了。”
李藏璧道:“若是元玉真肯履行婚约,停妻再娶,你也愿意?”
樊望雨笑了笑,似乎浑不在意,道:“如果是这样就好了,那我回去也不会再挨罚了。”
李藏璧道:“先生是怎么吩咐的?”
——以正考名额诱之,先妣信义迫之,观其情谊深浅,家中境况,若是殿下认出你的身份,你也可以和盘托出,替我示之,莫要溺于悠然青山,温柔暖乡。
樊望雨想起薛凝的话,心下叹气,面上却不显,只道:“殿下莫要为难我了,我不能说。”
好在李藏璧没有追问,思忖了半息才道:“是从星濯那里问不出来,所以才叫你来了。”
樊望雨道:“裴令使的话府君已经不信了,他上回还和府令说殿下与夫君感情极差,先前还差点动手了,府令听了直接拍案而起就要过来,结果又被裴令使急哄哄地拦下,支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她描述,李藏璧似乎也看见了裴星濯说这话的神态语气,无奈地笑了笑,说:“现下你想看的也都看到了,可以回了?”
见李藏璧仍是神态自若,樊望雨有些讶异,沉默了半息,问道:“殿下就不怕我如实禀告给府令?在我看来,殿下和夫君的感情之深,确然到了可以左右您心意的地步。”
李藏璧不以为意,道:“可我又能如何呢?我是能阻止你的突如其来,还是能故意在你面前与元玉装出一副情冷之态?既要瞒元玉,就骗不过你,我又不是神仙,顾不了左右都周全。”
“至于你是否会如实告诉先生,这也是你的事,我若是想阻止,也只能……”
见她停顿,樊望雨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什么?”
李藏璧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缓声道:“……只能杀了你了。”
对方现下的情态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出现了荒诞的重合,却又多了一份难以琢磨,樊望雨心下一沉,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就在她神色越来越凝重的时候,李藏璧又笑盈盈道:“樊大人,这天下终究是姓李的。”
……
待到桌上两杯茶渐渐冷却,二人也已然话毕,樊望雨将那玉环推给了李藏璧,起身告辞。
走到屋门口时,她看着身侧主动抬手为她启门的帝姬殿下,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以为殿下不会记得我。”
不算这一次,她从崇历八年至今一共就见过李藏璧四次,且每次跟着薛凝入宫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如此这般李藏璧居然还能认出她。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藏璧率先走了出去,施施然道:“不记得,我诈你的。”
樊望雨:“……”
……
见门终于打开,一直焦灼地等在厨房门口的元玉忙抬步走过来,当着外人的面径直拉起了李藏璧的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很好。
樊望雨还未从自己是被李藏璧诈出身份的事实中醒过神来,根本没注意,一直走到院门口才表情复杂地与她作别,道:“……李姑娘不用送了。”
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殿下二字咽回去,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元玉。
这位成了殿下夫君的人,容貌确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不知心智如何,夫妻多年,有没有看出殿下的身份不俗,若是看出来,又如何能这般淡然,好似全然不知一般。
见李藏璧点头,樊望雨也向元玉道别,道:“既然元郎君已然成亲,夫妻恩爱,我也不好再过多打扰,信物我已转交给李姑娘,以后便当此约作废,不会再以此作筏。”
听到这话,元玉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手却快速地拉开了院门,道:“樊姑娘请。”
这是有多想她走。
樊望雨无奈,最后和李藏璧点了点头,抬步走出了院门。
虽然元玉想立刻就把门关上,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等樊望雨走远了才回身关门,揽住李藏璧,问:“你和她说什么了?她怎得这般轻松就走了。”
刚刚在书院门口可是纠缠了他一路。
李藏璧道:“自然是与她说明我们夫妻感情有多好,让她知难而退,你在厨房把我亲成那样,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吗?”
闻言,元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很快又低头凑近她,认真地问:“阿渺,你没怪我吧,这次我是真的没想到,你若是生气……一定要告诉我。”
李藏璧笑问:“我是这么容易生气的人吗?”
元玉亲了亲她近在咫尺的唇角,颇有些委屈道:“不是,但你生气起来可吓人了,冷冰冰的。”
李藏璧失笑,仰头看他,渐沉的夕阳余晖落入她的眼中折射出温暖的亮光,这个距离,元玉自然觉得她要亲他,微微扬起嘴角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可等了好一会儿唇上都未传来熟悉的触感,他不解地睁眼,见李藏璧仍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笑着说:“元先生,我饿了。”
元玉一下子脸红起来,疑心她故意逗弄自己,但又确实忍不住想要亲吻她的欲望,拉着她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低喃道:“阿渺……”
元玉不太会撒娇,夫妻多年至多也就这样了,拉着她的手晃一晃,再唤一句她的名字,但偏偏李藏璧很吃这套,很快就伸手环住他的腰,倾身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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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天渐渐热了,吃了晚饭,二人就在院中纳凉,檐下的躺椅是李藏璧成亲后亲手做的,结实耐用,还特意做大了许多,装下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元玉和她闲聊,说得多是书院中的事,他教书至今已经七年了,也送了不少学子去参加青州府的正考,或上或不上的都有,但至少算学都没拖过后腿,有些邻村之人听闻他的名声,甚至还专门把孩子送到庆云村来读书。
本就是没定性的闲叙,说着说着就亲到一起似乎也正常,元玉躺在她身侧撑起身子,轻柔地吻向了李藏璧上挑的眼尾。
李藏璧面容中正平和,乌黑的发,隽秀的眉,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唯有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盈盈善睐,总是透着狐狸般灵动和狡黠,有时候轻轻一眯就是一个叫他死去活来的坏点子,叫他又爱又怕。
暖热的气息融入了眼尾那一小块皮肤,夫妻二人双手交握,耳鬓厮磨,不知过了多久,元玉才缓缓向下,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鼻尖,贴向了她的唇瓣。
晚风轻轻拂过,暧昧的气息愈发涌动,李藏璧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仰起头任由他亲吻自己的脖颈和锁骨,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带来一丝轻轻的酥痒。
“……我抱你进去?”
元玉的声音已经哑得不行了,鼻尖贴在她耳畔轻轻地蹭。
李藏璧自然点头,一只手勾上他的脖颈,待自己被抱起来,另一只手又慢慢地从他的衣领伸了进去。
短短几步路,元玉止不住地腿软,但却又腾不出手阻止她,只能低声求饶:“阿渺……回去再摸……”
李藏璧哪里会听他的,他一告饶,她反而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直到听到他变了调的低吟,她才闷笑着收手,元玉脚下踉跄了两步,手却还稳稳地,咬了咬牙快步走到里屋,把她放到床上后才松了口气。
他替她脱了鞋袜,又紧接着依上来,依恋地埋首在她颈侧,有些委屈地说:“……就知道欺负我。”
李藏璧笑问:“不喜欢?”
“喜欢,”他哪里能拒绝她,边扯自己的衣带边和她纵情拥吻,待床帐紧紧地拉上,二人的衣物都扔下了床,他又抿了抿水润的唇,从她锁骨一路吻下去,说:“……我帮你。”
她没有拒绝,轻轻地垂下手,修长的五指穿进他的发间,缓声唤了一句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