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去不去田间,在村里的日子好似都过得飞快,李藏璧这几日一直都待在家中处理今年要种的稻谷,浸了几日后慢慢催芽,等到露白后还需保温,她寻了个往年装米的草袋,将那些稻谷平铺在厨房里,又在上面盖上稻草,顺利的话如此等两日就能出芽,届时去田间撒播,等一个月就会有秧苗了。
等待的这段时间几乎算是无所事事,但好在她也不是闲不住的人,多年的村中生活将她少年时的莽楞浮躁俱都磨平,现在就是天塌下来她或许也能处变不惊。
反正天也塌不下来。
……
元玉四日一休沐,平日里上课都要早出晚归,裴星濯便常常趁他不在的时候来找她,不过都只是代为传达薛凝的话,说得大部分都是有关于朝中的局势,偶尔会有一些阿兄的线索,可惜也没什么大的进展。
“你自己听听你今天说的和前天说的有区别吗?”
李藏璧不爱听前者,说来说去不过是四个字——徐氏当道,若非如此,她现在也不至于在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也没必要翻来覆去的重复强调。
裴星濯挠了挠脑袋,低声说:“还是有区别的吧。”
“嗯,”李藏璧道:“更糟了。”
李藏璧父亲沈漆身后两大氏族,邕州薛氏以及乾河沈氏,在沈漆还是帝君的时候如日中天,尤其是沈氏,那时乾京朝堂之中遍地都是沈氏的门生,就连邕州的官场也曾传出非薛沈不用的荒唐说法。
当年那些人拿父亲当挡箭牌,捂下多少脏事烂事,现如今换了徐阙之掌权,倒是装起忠直纯臣来了。
李藏璧翻着手中的书,不以为然,道:“谁当权谁得利,也不知道先生这般看不惯是为什么。”
薛凝也是邕州薛氏主家的一脉,按辈分来说李藏璧应该唤她一声表姑姑,但由于她在她少年时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帝姬少师,是以她多唤她先生。
裴星濯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徐后当年毕竟曾对先帝君下手,现如今又一度打压薛沈两家,就连殿下您现在在这也是他的手笔……”
他话还没说完,却在李藏璧的注视下慢慢噤了声。
她半靠在躺椅上,双腿交叠,一只手搭着扶手,一只手松松地握着书卷,明明是一个极为慵懒的姿势,表情也几乎没变,仍旧是漫不经心的笑着,可就是这般看似轻飘飘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却如重千钧,常年处于上位者的威压顿时铺陈开来,让他莫名感到一丝悚然。
气氛就这般焦灼了好几息,裴星濯头皮发麻,连呼吸都停滞了,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话找补的时候,李藏璧蓦然放下书,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道:“回去告诉老师,我的处境我比她更清楚,不用她来时时刻刻提醒我。”
薛凝太急了,她生怕她就此沉溺在村中闲适的生活和元玉的温柔乡中,恨不能明天就把她打包送回乾京坐上太子之位,好像这样薛氏就能一朝回到当年如日中天的盛况似的。
可想要回去谈何容易,现在薛沈式微,所有的势力都无法越过徐阙之,左不过就三条路,其一,她自己曝露人前,将帝姬玉令交给官府,让他们护送自己归京,不过估计前脚刚出青州,后脚大概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到时候能留个全尸都是徐阙之对她手下留情。
其二,乾京能有人给她把兵符偷出来,然后她就以青州为据举兵造反,该杀的杀,该报仇的报仇,可现而今乾京几乎没有她的势力,东紫府空置多年,想要拿到兵符还得先斗过禁宫那群以一敌百的羽林卫,一言概之,就是派谁去都是找死。
其三,等别人找到她,现在想要找到她的势力不少,但归根结底也就三方,首先便是徐氏,想要杀了她和兄长扶持傀儡上位,执掌天权;再者便是陆惊春等人,除了关心她安危的几个朋友外,也不乏朝中一些忠直于李氏的臣子,不过这些人的消息大多会被徐氏拦下,同时为了在前路未定的情况下保证安全,薛氏也不会让他们的势力进入青州;最后,自然是这天下之主,她的母亲崇历皇帝李庭芜,虽然好几年前薛凝就传来消息说她重病,但李藏璧并不相信,以她母亲的才智谋算,根本不可能会被区区一个徐阙之拿捏。
谁找到她是谁的本事,但她不会当任何人夺权的棋子。
她抬步往屋子里走,背对着他继续说:“星濯,你是东紫府的人,我不希望再提醒你第三遍了。”
木门开阖,李藏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裴星濯愣愣地收回视线,眼里闪过慌张和后悔。
……是他太心急了吗?
……可殿下金尊玉贵,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大半年前,他被薛府令寻到,以郑泉明的身份送回殿下身边,那时候距离他和殿下失散已经过去了六年,六年过去,殿下从少年长成了青年,长高了也晒黑了,以往只持剑握笔的掌心都是不知道怎么磨出来的茧子,手背上还有几道已经泛白的疤痕,看见他也没什么情绪,只端着茶杯看了一眼薛凝,笑着说多谢先生替我找到星濯。
他陪着殿下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殿下曾经是个多么怕痛爱闹的人,所以也没人能理解他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殿下那一瞬间的哀伤和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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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近末,李藏璧估摸着元玉要回来了,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经过桌子的时候又随口捡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这才去往厨房淘米洗菜。
家里的事一般不需要她帮忙,即便元玉日日早出晚归也能将这个家打理的干净整洁井井有条,连条插手的缝隙也没给她留,她能做的最多也只有趁他没回家的时候淘淘米洗洗菜。
然而今日却有些意外,米饭都快蒸熟了,早该到家的元玉却还没回来。
虽然只比往日晚了一刻钟,但这种情况确实是少有,上一回还是大半年前她去镇上见薛凝的时候,那次原本答应了他要回家吃晚饭,谁料薛凝临时起意,说要再带她见一个人,其实也就是调换了身份的裴星濯,几人约在了一个闹市酒楼用饭,面对薛凝,她也不可能说出她要回家吃晚饭这种话,毕竟对方对元玉的态度始终不明朗,她也不可能给予对方自己很重视元玉的感觉,以免为他引来不必要的祸端,于是便坐下来吃完了那顿饭。
结果回去之后,元玉还坐在饭桌前对着一桌冷掉的饭菜等她。
见她回来,他脸上慌乱自厌的表情顷刻间被柔和的笑意所取代,走上前来抱住她,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说自己差点就要去找她了,但怕她回来见不到自己。
匆匆说了几句话,他又赶紧端着冷透了的饭菜去热,她本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再吃一顿,但食量实在比不上平日,元玉也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她不对劲,很迟疑地问:“在外面吃过了吗?”
李藏璧应了一声,含糊道:“遇到几个朋友。”
闻言,他的神色一下子落寞下来,垂着眼睛问:“不是答应了……要回来吃的吗?”
他心思重,幼年母亲不喜欢他,他总以为是自己的错,费尽心思讨好却也不得成,是以养成了敏感多思的性子,感情中一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心中又酸又痛,委屈地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一个说法,但李藏璧不可能如实告知,“对不起”三个字对她而言又太生涩,一时间无人出言,两人之间便只剩下了尴尬又突兀的沉默。
过了许久,他明白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站起身将那些饭菜全都倒了泔水桶,第二日午间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结果一进门就撞见了正咬着一个糖糕逗狗的李藏璧。
那糖糕是昨天早上没吃完的,都硬了。
他忙走过来从她嘴里夺走,又将指尖探进她嘴里去拿那块冷硬的糕点,说:“别吃了,快吐出来。”
她有些发愣,没反应过来,依言吐到了他的掌心里。
元玉松了口气,抿了抿唇,又垂头盯着地面,好几息才小声问道:“昨天的饭好吃吗?”
这明显是一个服软的信号,李藏璧心下有些复杂,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神色看似冰冷,实则眼里藏着期待和脆弱,紧紧地凝在她身上,生怕她不肯下这个台阶。
她说:“没你做的好吃。”
这句话像是什么囚犯的赦免令,元玉浑身的冷沉霎时间便消散了,僵持了一夜和半个白天的锁链也终于被砍断,他扬唇笑起来,低头用力地亲在她的脸上。
自此,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元玉也没再问她什么时候多出来几个连枕边人都不知道的朋友,夫妻二人默认般的把这件事囫囵过去,没人再提。
……
又等了半刻钟,元玉还没回来,这实在是有些反常,李藏璧有些担忧,走出院门往书院寻去,然而刚走到半途,就看见了对方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身侧还跟着一个农家打扮的女子。
那女子神情急切地跟他说着话,但元玉却充耳不闻,向来温和的眉间已然有点不耐,抬臂躲过那女子的拉扯,神色有些严厉地说了句什么。
李藏璧挑了挑眉,抬步走上前去。
“阿渺!”
刚与那女子说完话,抬头便看见李藏璧,元玉顿时慌了,生怕她误会了什么,立刻朝她小跑而来,抓住她的手说:“阿渺,我不认识她。”说完还站到了她身后,生怕和那女子有什么接触。
李藏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对走上前来的那个女子道:“你是?”
那女子面容清秀,眼神沉稳,眉眼间还负有一丝英气,走到二人跟前道:“我名樊望雨,是元玉的……未婚妻。”
“你别胡说!”
此话一出,李藏璧还没什么反应,元玉先急了,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我从未听我父母说给我定了婚约,也无婚书信物,我和我妻君之婚是在我父亲面前约成的,若是有他不可能不告诉我。”
被他驳斥,樊望雨却不见慌乱,道:“此婚是元大人与家母约成的,令尊或许不知也未可知。”
她口中的元大人是元玉的母亲元方池,曾经官至明州府令,受明州贪腐案牵连一路遭贬,最后弃官而走,离开了明州府。
元玉道:“我母亲为官时还未有我,既然还未有,又怎能作数?且这些年来我母亲从未和我提及,樊姑娘也拿不出证据信物证明此约为真,这般贸然认亲,恕我不能接受。”
樊望雨道:“信物我已经给你看过了,你不承认,我也不逼你,我樊家如今已经官至乾京,你当年考试的事情我母亲也略有耳闻,只要你愿意,我母亲可以保你再考……”
“当年没做的事情此番再做又有何意义?”元玉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有些冰冷,道:“若你们实在愧疚,我母亲的墓就在山上,祭拜灵前便当还清了。”
当年母亲为官时,对许多人都有提携之恩,但后来她被卷入贪腐案中,却未有一人站住来帮她说话,甚至于后来他参加考试,也因为元方池之子这个身份被划出录榜,可母亲是弃官辞官,乾京的官员最后也没有查出母亲的罪责,那些人却害怕和旧年的贪腐案扯上关系,硬生生地断了他的正考之路。
母亲求告各方不得,想要去往乾京又被人拦下,无望之下投缳自尽,没过几年父亲也忧思成疾,撒手人寰,他短短几年接连失去双亲,好不容易撑到如今,和阿渺有了一个家,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
不等樊望雨说话,元玉又道:“且我如今是久不闻官场了,不知各府官员的权力之大竟已到了如此地步,说断就断,说考就考,如此操控正考之事,当我朝律法都是摆设吗?”
“你!”樊望雨气急,握拳缓了口气,看向始终没有说话的李藏璧,道:“这位姑娘,虽然你已经与元玉成亲了,但婚约之事也有先结后定吧,我母亲特意翻看了元玉的当年的策论文书,实在是怜惜他的才能,这才……”
“阿渺,我们走。”
元玉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未等樊望雨说完就一把拉住李藏璧往家中走去,但李藏璧却扯住他站定在了原地,侧头看着樊望雨,道:“樊姑娘,是吧?”
她朝她挥手,神色浅淡,道:“去家里喝口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