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香港。
从沿着维多利亚港,连接香港本岛东西向的地铁港岛线中环车站下车,一踏上通往皇后像广场的狭窄楼梯,迎面吹来混杂着废气和灰尘的海风。
书报摊在人行道上撑起一把破旧的大遮阳伞,报纸和色情杂志乱糟糟地堆在地上,简陋的路边摊用泡沫塑料大盒子装满冰水,里面浮着五色缤纷的罐装果汁。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令人厌烦的人潮。穿着背心短裤,浑身晒得黝黑的摊贩已经早早打开餐盒,大口吃着烩饭。
秋生戴着一副雷朋太阳眼镜,挡住几乎要把人烤焦的阳光,环顾广场四周。周围都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维多利亚港上的渡轮传来阵阵汽笛。高级精品店的橱窗前,一个断了双腿的乞丐裸着上半身,手上拿着铁罐,在人行道上爬行。口水从他满是泥巴的脸上垂了下来,他像鸟喝水般不停地向行人磕头。
模糊的灰暗天空,巨大的黄色太阳,还有黏在皮肤上的严重湿气。虽然还是上午,却因为周围林立的大楼空调不断吐出热风的关系,光是站在原地,浑身就不停地冒汗。香港的夏天,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季节之一。
狭小的广场内有两个人工池。看起来像是来自中国内地的观光团,正在殖民地风格的立法会大楼前拍照留念。几个戴着金属框眼镜,卷起衬衫袖子,像是在附近金融机构上班的男人拎着公文包,快步穿越公园。秋生很快在有喷泉的人工池畔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微胖,头顶微秃,身旁是戴着玳瑁花哨眼镜的肥胖女人。男人像幼儿园学童般把黑色背包斜背在身上,不停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不安的眼神四处张望,右手始终放在皮包上。他的样子,仿佛在大声喊:“这里面放了重要的东西。”除非是霉运当头的家伙,否则,在非假期白天的中环,即使在大马路上数钞票,也不会遭到抢劫。中环曾经是英国统治亚洲的据点,如今已经和华尔街、伦敦金融市场一样,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金融街。
女人身上那件图案花哨的粉红色衬衫,从背部到腰部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从她脸上的浓妆,似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女人心浮气躁地把作为约定记号的观光导游书当成扇子,拼命扇了起来。
秋生一看手表,刚好十一点整。那两个人一定是提前三十分钟,就等在大太阳底下。
秋生走进太子大厦正门下一小片阴凉处,继续观察这两个人。女人看了好几次手表,正在对男人发着牢骚。男人懒得回答,烦躁地挥了挥手,目光追随着一个正走向他们的上班族。这两个人只知道秋生是日本人,却不知道他的年龄、长相,甚至连性别也不知道,根本无从和他取得联系。他们只能抱着装有巨款的皮包,站在指定地点,像乡下人进城般拿着导游书,等待别人上前打招呼。只要稍微超过约定的时间,他们就会坐立不安。
十一点零五分。如果让客人继续等待,很可能惹恼他们。秋生判断这两个人应该没问题后,便大步走向两人,向他们打招呼:
“请问是佐藤先生吗?”
男人一脸惊讶地看着秋生。这也难怪。任何人听到“驻香港的FA”(Financial Adviser,理财顾问),都会以为对方必定穿着定做的三件式西装,手拿黑色公文包。看到一个身穿深蓝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白色薄夹克,戴了一副好像黑道小弟般的太阳眼镜,像是二十多岁的男人现身,谁都会感到错愕。秋生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轻。
“我是工藤。”
秋生自我介绍后,男人终于领悟到自己正在找的人现身了。他从背包侧袋拿出鳄鱼名片夹,一脸尴尬地说:“是,还请你多关照。”他冒着豆大汗珠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粗的18K金项链。打高尔夫球晒得黝黑、汗毛浓密的手腕上,戴着镶着廉价钻石的劳力士手表。虽然这身打扮让秋生忍不住想要皱眉头,但在香港这个暴发户的城市,这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在这个城市,无论怎么炫耀自己腰缠万贯,也不会遭到他人的蔑视。
男人的名片上印着日本西部地方都市的地址,以及“佐藤工务店株式会社董事长”的粗体字。秋生瞥了一眼,直接放进了夹克胸前的口袋。他只要知道客人是乡下土木建筑店的夫妻就已经足够了。当然,他并没有递上自己的名片。即使他想这么做,也根本没有名片。
“带护照了吗?”
“带了,带了。”
土木建筑店老板露出不安的眼神回答后,瞥了一眼身旁的太太。
“太太也带了吗?”
女人轻轻点了点一双眼窝很深的圆眼睛充满猜疑地瞪着秋生。她脸上的浓妆被汗水弄花了,近距离看的时候,简直就像可怕的女鬼。“呃……”她开口对秋生说。
“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秋生无视女人的问话,若无其事地朝大马路迈开步伐。土木建筑店老板慌忙跟了上来,他的太太也一脸怅然地跟着。
“香港太热了,真是受不了。”
土木建筑店老板用毛巾擦着不断冒出的汗水,假装熟络地和他搭讪。当发现秋生根本不理睬他时,便不安地回头看着太太。女人则狠狠地瞪着秋生的背影,一副“我才不会上你的当”的态度。
双层有轨电车缓慢地行驶在东西向贯穿中环的德辅道上,往金钟方向驶去。单侧双线道的车道上,挤满了整个车体都画满花哨广告的城巴、专线小巴等小型巴士,以及门上写着大大的“的士”字样的出租车,纷纷拼命按着喇叭。废气和烟雾使远处的景色显得灰蒙蒙的,有点模糊不清。即使信号灯变成了绿色,仍然有几辆车蛮横地冲过斑马线。行人灵巧地闪避这些车子,若无其事地过马路。
马路对面就是香港汇丰银行总行大楼。
据说“汇丰”两字表示了钱潮滚滚的意思。汇丰银行总行大楼的外形很像城堡的高楼,所以有“油田基地”的昵称。大楼正面有两座大铜狮子,大厅挑高五个楼层。大胆的挑高正是喜欢炫耀财富的香港人不可或缺的建筑设计。
香港汇丰银行总行是英国最大的金融集团汇丰集团的旗舰店,是英国自十八世纪以来在东南亚殖民的象征。虽然随着新中国的诞生而从上海撤退,但汇丰银行和同样是英国殖民地银行的渣打银行一起,成为香港的发纱银行。香港没有发行货币的中央银行,因此,这两家发钞银行也成为香港金融制度的支柱。之后,中国银行(香港)有限公司(下称中银香港)也成为发钞银行,香港市面上有三种不同种类的纸钞,至今仍有八成是由香港汇丰银行发行的、有狮子图案的纸钞。
发钞业务获得了相当巨大的利益,不仅使汇丰成功地将香港第二大银行恒生银行并入自己的旗下,更利用这些巨额的资金,接二连三地并购英国和美国的中坚银行,成为世界级的金融集团。当香港确定在1997年回归中国后,它们立刻将股票在英国上市,成功地转移资本,而且,在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实施后,终于如愿再度打进上海市场。在日本人所知的香港金融机构中,香港汇丰银行无论规模和知名度都拔得头筹,因此,想要在这家银行开户的特殊人士也络绎不绝。
他们搭大楼中央的扶梯来到三楼,兑换港币和外币的柜台位在挑高空间的两侧,正面是ATM。他们搭扶梯继续往上来到五楼,就是写着个人理财中心的开户窗口。由于还是上午,窗口几乎没什么客人。
秋生请柜台人员帮他找负责新开户顾客的贝蒂。香港是一个彻底讲究关系的社会,做任何事都需要通过熟人介绍。对他们来说,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客人,简直就和路旁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嗨,阿秋,好久不见。陈先生好吗?”
贝蒂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用带着广东口音的英语向秋生打招呼。她身上的深蓝色钿服烫得一丝不苟,白色衬衫上当然也没有任何污渍。在这么炎热的香港,穿长袖衬衫上班已经成为他们的常态。
“一切都很好。我正打算等一下去见陈先生。”
秋生说着客套话,把土木建筑店老板夫妻介绍给贝蒂。
剪着妹妹头的贝蒂挤出一个职业笑容,瞥了两个客人一眼,用英语快速地说:
“开户时,需要护照复印件,请把护照给我。”
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捕捉到“护照”这两个字,女人从LV皮包里拿出两个人的护照,一脸“交给她真的没问题吗?”的表情,看着丈夫。男人第一次露出威严的表情,从容地点点头。在乡下经营土木建筑店,或许这样不发一语地点点头,就可以把工作搞定。一旦不满意,只要对手下大发雷霆,或许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在香港这种地方,如果不明就里地乱点头,只会让自己沦为俎上鱼肉。
贝蒂从女人手上接过护照,把秋生他们带到电梯旁的沙发上。他们要在这里着手开户的准备工作。
香港汇丰银行一直都是由职员和希望新开户的顾客面对面,一一说明每个项目,填写开户申请书上的必要事项,直到最近,开户手续才计算机化。即使如此,遇到连半句英语都不会说的日本人,还是很难顺利进行沟通,因此就需要像秋生这种人的协助。只要秋生稍加协助,贝蒂就可以不必和语言不通的人浪费时间,客人也不需要因面对犹如听天书般的英语而羞愧不已。
香港女人一般都很娇小,贝蒂在香港女人中也显得很娇小,而且,整个人瘦巴巴的,看她拿护照去复印的背影,很可能误把她当成是中学生。但是,在香港金融机构工作的都是精英分子,贝蒂也曾经在英国受过高等教育,自尊心特别强。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愿意为连英语都不会说的顾客服务,而只尊敬自己的白人上司,以及从香港的大学毕业的那些超级精英男士。
香港的母语是广东话,对香港人来说,英语和普通话都是外语。香港的中学分为英文中学和中文中学,就读中学时,可以选择学习哪一种语言。读英文中学的学生彼此用英文名字称呼,在基督教会学校,由牧师为学生取英文名字。如今要取什么名字,完全是个人自由,而且,英文名字会正式印在身份证上。年青一代的香港人几乎很少用父母帮他取的名字,而是习惯用英文名字。贝蒂也是如此,当恭敬地和她打招呼时,不是叫她的中文名字,而是必须叫她“Ms. Elizabeth”。秋生虽然是日本人,却会说英语,而且,他的帐户上维持了超过100万港元的余额,终于成功地在贝蒂的记忆角落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秋生叫土木建筑店老板夫妻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自己在桌上摊开识蒂交给他的开户简章,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十五分,距离时限还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简章上用英语和中文密密麻麻写着开户说明。秋生把香港汇丰银行的白色信笔放在一旁,从夹克内侧口袋拿出万宝龙的钢笔,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土木建筑店老板夫妻一踏进香港汇丰银行总行的豪华大厅,就面对贝蒂连珠炮似的英语,又看到这份不明就里的简章,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看到被生和银行客服人员亲切交谈的样子,原本对这个身份不明的诡异男人的怀疑顿时烟消云散了。秋生指着柜台后方宽敞的办公空间,慢慢地对他们说:
“过会儿,我们要去贝蒂在那里的办公桌,为你们办理开户手续。手续很简单,只要回答她的问题,她就会把数据输入计算机。问题一定要由本人亲自回答。最后,在打印出来的单据上签名,手续就完成了。”这时,秋生缓缓地将头转向他们。两人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秋生,当他们遇到傲慢的香港银行职员后,才知道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会助他们一臂之力,于是就完全依赖他,对他言听计从。
秋生无视他们令人心烦的目光,开始进行事务性的说明。
“香港汇丰银行的户头分为卓越理财账户和运筹理财账户两种,也可以在日本崮内登入,这一次,我们会开设其中的一种账户。开户需要你们两个人的姓名、出生年月日、职业、护照号码,以及家里和工作单位的电话。手续完成后,可以当场拿到ATM的金融卡和港币支票。港币账户除了活期账户、支票账户和定期账户以外,还可以同时开设外币账户,存人日元或美元。但是,不是居住在香港的人,不能申请信用卡。至于帐户管理,可以在日本使用电话理财服务和网络银行服务。如果港币账户里有钱,可以利用日本国内联结PLUS网络的ATM,提领日元现金。还有什么问题吗?”
两个人张大嘴巴,看着秋生。虽然秋生说的是日语,但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听懂。
“呃,请问个人也可以开支票账户吗?”
土木建筑店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对“支票账户”这几个字的反应十分敏感。
“在欧美的银行,个人支票是理所当然的服务。和日本一样,支票账户里的存款不计利息。港币支票使用的机会也不多。”
秋生回答后,瞥了一眼女人。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猜疑,满脸尊敬地看着他。大部分人对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事不是彻底拒绝,就是盲目相信。这对经营土木建筑店的夫妻知道,一旦拒绝秋生,就等干他们大老远跑来香港,带着装在背包里的现金白忙一场。因此,摆在他们面前唯一的路,就是只能相信他。
“卓越理财账户和运筹理财帐户有什么不同?”
男人再度战战兢兢地问道。秋生指了指挑高大厅对面,好像饭店大厅般豪华的会客室说:
“卓越理财账户的客人可以坐在那里。”
两个人露出“哦……”的表情,看着贵宾客户专用的楼层。入口旁边放着免费的饮料,除了咖啡、中国茶以外,还有小饼干和点心。接待室后方是宽敞的包厢,那些贵宾客户找来自己的理财专员,讨论资产管理问题。
“无论哪一种账户,都没有规定最低存款金额的限制,但如果低于最低平均金额,就会从账户中收取手续费。卓越理财账户的平均余额要维持在100万港元。目前1港元相当于15日元,所以,相当于1,500万日元左右。开立了卓越理财账户后,就可以领到一张卡,悠闲地坐在那里的沙发上喝咖啡,俯瞰走在马路上的穷人。”
秋生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张象征身份的卡片,随意地放在桌上。
两个人再度露出“哦……”的表情看着卡片。
“另一种运筹理财账户只要平均余额维持在两万港元以上,也就是30万日元,就不需要交手续费。如果账户余额有10万港元,也就是大约150万日元,还可以省下每年250港元的账户管理费。今天你们打算存多少?”
土木建筑店老板看了一眼放在腿上的皮包,回答说:
“呃,今天毕竟是第一次,所以,我想先存100万日元……”
他太太也在一旁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先开运筹理财账户。现在,我来解释一下这些项目的内容。”
“呃……”
土木建筑店老板诚惶诚恐地插嘴问:“回到日本后,也可以汇款吗?”
“当然。”
“既然这样,我们也可以存1,500万日元……”
根据秋生的经验,有一半客人为了虚荣,会想要开卓越理财账户。卓越理财帐户原本就是专为那些把面子视为仅次于生命的香港人所设计的账户,的确可以满足暴发户的自尊心。然而,如果无法妥善进行账户管理的人开了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账户,日后容易引发麻烦。于是,秋生第一次露出笑容。
“即使成为卓越理财账户的客人,也只是多一个啰嗦的香港理财专员。如果你们是在日本生活,运筹理财账户就足够了。你们不妨用用看,如果仍然觉得有需要,到时候再升级吧。”
“对啊,老公,就按照这位先生说的去做吧。”女人已经对秋生深信不疑,马上斥责先生。
土木建筑店老板一脸不悦,嘟着嘴说:“那就听你的。”
秋生至今遇到的顾客,无论是中小企业的经营者,还是一流企业的上班族,几乎没有人可以正确地用英语写出自己的地址、电话和生日。为了避免发生金融卡和月结单投递失误等问题,必须事先问客人相关信息,为他们翻译成英文。
土木建筑店夫妻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住家地址、电话号码等个人信息告诉了秋生,秋生用英文写在香港汇丰银行的信笺上。填写国际电话号码时,必须在日本国码“81”后面,填写去除区码“0”之后的号码。英文的地址和日本相反,从公寓名字和门牌号开始,最后才是邮政编码和国名。香港曾经是英国殖民地,就连日期也要用英文填写,必须按照“日、月、年”的顺序,美式英语则改成“月、日、年”。因此,写月份时,不是使用数字,而是要用英文字母拼写。这种事,已经是国际社会的常识,但大部分日本人从中学开始,学了超过十年的英语,却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工作单位也要用英语填写,但这种乡下的土木建筑店根本不可能有英文名字,于是,秋生就写成“Sato Inc.”,男人的头衔是“CEO”,女人则是“CFO”,职业种类则写成“Building Company”。
“呢,请问CEO是什么?”土木建筑店老板尴尬地小声问道。
“Chief Executive Officer,最高经营负责人,也就是首席执行官。”
“那CFO呢?”女人似乎也很在意自己的头衔。
“这是Chief Financial Officer,也就是最高财务负责人,管理财务和会计的主管。”
两个人“哦……”地互看了一眼。
“午休的时候,专员会出去。所以,我们动作快一点。下午我还有其他事,无法陪你们。”
秋生故意看了一眼手表,冷冷地说道。自己没时间陪他们闲聊。
现在十一点三十分。香港股票市场上午是十点到十二点半,下午从两点半开始到四点。金融机构的午休时间也配合股市从十二点半开始,但这一对夫妻不可能知道这种事。一听到午休,就以为所有国家都是十二点到一点。虽然距离午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但秋生这番话等于在向他们宣布,只剩下三十分钟而已。两个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秋生看着刚才老板给他的名片,填写了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完成了一系列工作。
“办完手续后,需要登记签名。你们要签英文名字还是日文名字?”
听到秋生的问题,夫妻俩露出“啊!?”的表情。在他们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几乎从来没有签过名。欧美金融机构通常都是用护照确认身份,因此,要求签名和护照上的一致。但在香港汇丰银行可以允许客户自行决定账户管理的签名。这有点像是登录印鉴和银行印鉴的关系。
秋生把空白的信笺放在他们面前。
“可不可以请你们在这里写两遍英文名字?还有顺便写一下日文签名。”
签名一旦登记后,如果日后无法签出相同的笔迹,就无法动用存入的款项。果然不出所料,土木建筑店老板用生硬的英文字母所签的两次名字根本就不像,他太太的字则像是中学英语教科书上的工整印刷体,谁都可以轻易模仿。金融机构会拒绝这种可以轻易模仿的签名。
“我想,你们还是不要使用英文签名比较好。那请在这里签上日文名字。”
这对夫妻毫不怀疑地点头听从秋生的指示。
完成准备工作后,秋生向贝蒂示意,把他们带到她的办公桌。他把用英文写好开户必要资料的信笺递给贝蒂,说了句“麻烦你了”,然后回到接待区,翻开了《亚洲华尔街日报》。其实,他可以陪在他们身旁,但秋生担心,如果有他的陪同,银行方面会问许多细节问题。如果秋生不在,贝蒂只会形式上问几个问题,把信笼上的数据输入计算机而已。不管贝蒂问什么,土木建筑店老板夫妇完全无法听懂,只是面带笑容地不停点头。秋生已经事先确认了开户需要的资料,不会有任何问题。事情很顺利而有效率地进行着。
开户资料输入完成后,贝蒂举手示意秋生过去。秋生必须在打印出来的申请书介绍人栏里签上自己的名字。在香港汇丰银行开设卓越理财账户和运筹理财账户时,必须由拥有相同账户的介绍人签名。这也正是在香港举目无亲的日本人想要在香港开设户头时,需要依赖像秋生这种人的理由。秋生之所以在最后签名,是因为不想让客人知道自己的账户号码和真名。“工藤秋生”其实是他的化名,也就是杜撰出来的名字。
香港汇丰银行的体制比日本金融机构更先进,当手续完成后,当场可以领取金融卡、PIN和支票簿。PIN就是Personal Identification Number的缩写,是金融卡所使用的密码。贝蒂形式化地解释完账户管理费的情况后,顺利完成了开户手续。
“呃,我们从日本带来的钱要怎么处理?”
贝蒂带着商业化的笑容把他们带离她的办公桌,土木建筑店老板立刻不安地问道。好不容易从日本带了巨款来这里,如果就这么宣告结束,他们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账户已经开好了,接下来,我们要去下面,我教你们日元存款的方法,以及换港币和美元的方法。之后,也要学一下在ATM存款、提款和支票的用法。”
听到秋生的回答,土木建筑店老板似乎松了一口气,用手上的毛巾拼命擦着脸。他太太无视丈夫的存在,她看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外国银行的金融卡和支票簿,好像小孩子般兴奋不已。
秋生带他们来到三楼的外汇柜台。正面的ATM区的左侧是港币的活期帐户和支票帐户的窗口,右侧是定期账户和外币账户的窗口。
“除了港币以外,还可以把从日本带来的现金、美元、欧元、英镑等12种主要货币存入账户。存款方法基本上都一样,现在,我教你们港币、日元和美元三种货币的存款方法。由于账户的最低平均余额要两万港元,所以,稍微多存一点,先拿40万日元,换成港币存进去吧。”
说着,他把两个人带到服务台旁的柜台,拿了一张空白的信笺,写上大大的几个英文字。
“Please deposit this into my savings account.”
“deposit是‘存款’的意思,savings account是‘活期账户’的意思。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请帮我把这些现金换成港币,存进活期账户’。你们可以试着读一遍吗?”
“婆利斯——德坡吉台——台斯——因托——买……”
两个人好像在念咒语般重复着秋生所写的英语。
“你们去那里的柜台,把40万日元现金和金融卡交给窗口存款。”土木建筑店老板露出“啊?!”的神情看着秋生,他用眼神拼命哀求:“难道你不陪我去吗?”也许是女人在这种时候比较识时务,他太太拉着丈夫的袖子说:“你别这么没出息。”然后,两人一起向柜台走去。
三十秒钟后,顺利办完了存款手续。其实,只要把日元现钞和金融卡放在柜台,行员不需宴么,也知道是日本客人要求存款。土木建筑店老板笑嘻嘻地回到秋生身旁。他可能以为这辈子第一次对外国人说英语,对方竟然听懂了吧。这么一来,40万日元换成了大约27,000港币,当场存进了他的户头。
“接着,我们去对面的外币存款柜台,把日元和美元存进账户。你们还剩下60万日元,所以,要不要各存30万?”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基本上,存款方法和刚才一样,只要把现金和金融卡拿出来,最后的部分换成‘Japanese yen account’,就可以存入日元账户。如果换成‘US dollar account’,就可以存入美元账户。首先请你太太去存美元吧。”
女人顺从地说了声“好”,从丈夫手上拿过30万日元,快步走向柜台。男人慌忙跟了上去。如果他们同时做日元存款和美元存款,柜台的行员会向他们确认,到时候,他们会不知所措,所以,不同的货币必须分别进行。美元和日元的汇率为1美元兑120日元,他们会在账户内存入大约2,500美元。
接着,他们又换了一个窗口,由土木建筑店老板拿着最后的30万日元存人联户。当他们走回来时,男人露出纳闷的表情。
“我拿了明细表,好像被他们扣了750日元,这是怎么一回事?”
“把港币以外的外币直接在窗口存入帐户时,银行方面会收取0.25%的手续费。把日元换成港币和美元时,也要支付兑换手续费,所以,两者是一样的意思。”
即使听了秋生的说明,这对夫妻仍然露出“是这样吗?”的怀疑表情。无论做任何生意,既然要拜托别人做事,别人当然会收取相应的手续费。从日本带了一大笔钱,直接存入日元账户,对银行方面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接受客人的存钱也是一种服务,一旦要求别人做麻烦的事,当然要收取手续费。
总之,对这些相关事宜一窍不通的这对夫妻,把从日本带来的100万日元现金变成了在日元账户内存了30万日元,美元帐户里存了2,500美元,港币账户里存了27,000港元。
土木建筑店夫妻在不远处小声商量着什么。男人下定决心似的走向秋生问道:
“我们身上其实带了不只这些钱,请问要存在哪一个账户比较好?”
这一切都在秋生的意料之中。
“存日元的话,虽然可以避免汇兑风险,但目前没有利息。美元存款和日本银行的美元存款利息相同,大约有3%的利息。如果日元升值,就可能伤到本金。港币兑美元的汇率为7.8:1,汇兑风险和美元相同。不过,自从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后,港币存款的利率比美元存款的稍微高一点。香港银行对利息所得不会征税,如果要赚取利息,换成美元或港币应该比较好。”
在日本国内的金融机构存外币时,利息一律要征收20%的所得税,在国外的金融机构就不需要征收所得税。所以,同样是美元存款,如果懂得妥善运用,在香港、美国等境外市场的银行投资回报率就可以增加20%,如果运用复利的效果,几年后数字能会呈现很大的差异。而且,这种回报率不需要向日本政府缴税,因此,既不需要冒任何风险,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正因为如此,不少头脑灵活的人都利用不针对资产征税的国外金融机构进行外币存款。
然而,夫妻俩互看了一眼,并没有表示意见。外行人都一样,听到“可能会损失本金”这句话,就会望而却步。于是,秋生决定让他们安心。
“一旦存进账户,可以随时换成外币,所以,现在也可以先把钱存进日元账户。”
这对夫妻已经对秋生言听计从,即使秋生叫他们换成泰铢或是新加坡元,他们也不会有异议,但他现在没时间玩这种游戏。
“那我们就存日元。”土木建筑店老板松了一口气地说道。
“要存多少?”秋生问。
土木建筑店老板把背包从肩上拿了下来,打开看了一下。里面有四叠用封条封好的100万日元。也就是说,这对夫妻这次带了500万日元现金到香港。
根据日本的《外汇法》(《外汇及外贸管理法》),日本国民出国旅行时,每个人只能携带100万日元现金。这对夫妻在没有向海关申报的情况下,最多只能带200万日元现金出国。一旦超过这个金额,就必须向海关申报资金的性质和用途。土木建筑店老板当不可能向海关申报“我们带了500万日元准备去香港”,所以,他们违反了《外汇法》。
不管土木建筑店老板夫妇在日本触犯了什么法律,也和秋生完全没有关系。这项《外汇法》规定本来就漏洞百出,即使运气不好被发现了,如果只有500万日元,只要说“我想带老婆去香港奢侈一下,庆贺我们的结婚纪念”,事后申报就没有问题了。日本国税局对无法征税的钱没有兴趣。除非身上所携带的是黑钱,当事人是税务调查对象时,才会引发麻烦。
秋生眼尖地确认金额后,找来外汇窗口的行员,“我们要存400万日元,麻烦清点一下”。行员找来另一名行员,分头开始点现金。香港汇丰银行总行并没有日元现钞的自动点钞机器,必须人工点钞。即使选择客人比较少的上午时间,如果存款金额大,就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秋生估计现金确认作业差不多需要五分钟。如果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在他们点现金的时候,太太,我向你说明一下ATM的操作。”说着,他把女人带到ATM前。
“可不可以请你把刚才写了PIN的信封拿出来?”
女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四方形的纸,用眼神问秋生:“是这个吗?”
“你把信封的骑缝打开,里面有六位数字,就是这张金融卡的密码。首先用这个号码变更密码,因为,经常发生不少人因为遗失信封,结果忘记密码的问题。”
女人佩服地点点头。
“有没有绝对不会忘记的六位数字?”秋生问。
女人想了片刻,回答说:“那就用我老公的生日好了。”
想必无论以个人名义还是公司名义,所有金融卡和信用卡的密码,都是统一用她丈夫或自己的生日吧。
女人把金融卡插进ATM后,提示首先必须输入密码。当输入信封内的密码后,就出现了选项画面。只要选择“变更PIN”,就可以自由改变密码。女人毫不起疑地当着秋生的面,把密码改成了丈夫的生日。
“ATM的使用方法和日本相同,但转钱到活期帐户和支票账户的方法不太一样。可不可以先请你按一下确认余额的键?”
女人按了确认余额的键,画面上出现了两个账号。其中一个账户的余额是27,000港元,还有一个账户的余额为零。
“ATM会显示港元活期账户和支票账户的余额。账户号码最后是833的是活期账户,001是支票账户。目前,只有活期账户里有存款。现在回到刚才的页面,取100港元出来。”
女人在提款页面上选择了活期账户,输入“100”后,按了确认键,ATM就吐出了香港汇丰银行的100港元。在没有中央银行的香港,除了香港汇丰银行的百元港币以外,还有标准渣打银行和中银香港发行的纸币,但香港汇丰银行的ATM当然只会吐出自家银行的纸币。女人从ATM拿出100港元,再度露出“啊哟”的惊讶表情。
“接下来,把这100港元存进去。选择存款的页面,再输入金额。”女人在存款页面选择了活期账户,同样输入“100”后,按了确认键。这次,出现了一张明细表和空的信封。女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露出困惑的表情。
“香港有多种纸币流通,ATM没有日本那样的自动存款系统。存款时,必须把现金和记载了存款金额的明细表放进信封后封好,放进ATM。最多只能存20张纸币或支票,不可以存硬币。所有信封都会在当天回收,行员会将信封内的明细表和纸钞核对,如果没有问题,第二天就会入帐。由于在存款后,无法立刻反应在账户余额上,所以,客户一定要保留单据。你们回国之前,可以在机场把剩下的港币存进ATM。”女人再度露出“啊哟”的表情,急急忙忙把100港元和明细表放进信封封好。
“然后,再从活期账户转2,000港元到支票账户。方法很简单,只要在转账页面的转出账户按下活期账户,转入账户按下支票账户后,指定金额就可以了。”
女人按照指示完成后,支票账户出现了“2000”的数字。女人第三次露出“啊哟”的表情。
解释完ATM的操作方法时,土木建筑店老板一手拿着存款单走了过来。银行收取1万日元手续费后,存款金额为399万。如此这般,土木建筑店老板夫妻把从日本带来的500万日元如数存进了香港汇丰银行的账户。
秋生再度把他们带到接待室。
“最后,我教你们使用支票的方法。我们事先已经谈好,这次的谢礼为3万日元,我拿日元没有用,所以,请你们开一张2,000港元的支票给我。我拿去银行后,隔日就会从你们支票账户中,扣除刚才已转入的2,000港元。”
秋生从女人手上接过香港汇丰银行的支票,教他们写日期、金额和签名的位置。金额要同时填写英文和数字,秋生再度在空白信笺上示范。虽然支票要写抬头,但秋生请他们空着。当然是因为一旦写上伪造的姓名“工藤秋生”,钱根本无法汇入他的账户。
“我打算存在公司名义的账户上,所以,不用写抬头没关系。”听秋生这么说时,土木建筑店老板毫不怀疑地照办了。
“所有手续都办完了,我已经把电话理财服务和网络银行的使用方法写在这份使用手册上,你们回日本后,可以试试看。电话理财服务的操作方法很麻烦,尽可能使用网络。两者登入时的密码都一样,会在一个星期以内寄到府上,请不要和金融卡的密码搞错了。”
秋生说着,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份自己制作的网络银行使用手册。
“上面也写着使用日本国内的ATM,从港币帐户提领日元的方法。如果万不得已,需要提领这次存入的存款时,可以把外币账户的钱转入港币帐户。不过,日本国内的ATM—天只能提取相当于1万港元,也就是15万日元的现钞。除了汇兑手续费以外,还需要支付25港元的手续费,所以除非不得已,不然最好不要这么做。”
这时,他故意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二十五分。时间很紧迫。
秋生制止了准备好好道谢的土木建筑店夫妇,笑着对他们说了一声“祝你们旅行愉快”便转身快步走下扶梯。
他在扶梯中央转头一看,发现他们正深深对着他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