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班时间。
平安庄园附近,夜市还是像以往那样热闹。季节更替、气温降低,街头的摊子也变了许多。殷刃热爱的凉面和红豆刨冰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街头烤鸭和各种炸货摊。
夜晚风凉,小摊前的油烟混合水汽,看起来比以往壮大几倍。
钟成说终于取回了自己的手机,这会儿他正抱着一大堆超市活动菜蔬,手上还拎着一盒新鲜鸡蛋。殷刃手里各项礼品也不少,他嘴里叼着酱烤鱿鱼,小心提了兜酥炸小鱼干——钟有德和程雪华很喜欢拿这种小鱼干下酒。
各种廉价灯串闪动不止,来往游人说说笑笑。饮品店的宣传喇叭播放出音质极差的音乐,街边水渍倒映着闪闪烁烁的霓虹倒影。
殷刃嗅着空气中的甜香,往饮品店的方向转去。他的脚刚要踩上那滩浅浅的水渍,一个瘦弱的男生就摔进了水泊。脏水四下飞溅,溅到了殷刃的运动鞋上。
那男生身上的校服有点眼熟,正是海谷市中学的款式。夜市的污水瞬间染棕了校服布料,散发出格外浓重的水腥气。他手上的奶茶刚开了口,这会儿半杯砸在脏水中,吸管沾满污物。
粉白的液体顺着吸管滴出,很快与棕黑的污水混作一团。
“来,我给你示范。”
最高大的那个男生故意扭住身子,掐细嗓音。
“少女心莓莓奶茶,姐妹们绝对不能错过,好喝到跺脚~”
哄堂大笑中,那男生朝污水里的小个子啐了口:“这句话那么难吗,老子不也说了。让你给大家逗个乐,装什么清高——自个儿天天买这玩意儿,还不许人开玩笑?”
小个子男生他没说话,只是一张脸憋得通红。
“哪天我们也把你给埋了,娘们唧唧的。”饮品店旁,三五成群的几个少年疯狂起哄,“给脸不要脸啊,小莓莓。”
他们冲那男生大呼小叫。
小个子想爬起来,却又被冲上来的学生一把按倒,摔回泥水。暖黄的光下,他的脸涨成可怕的紫红色。
周边的小摊贩忙忙碌碌,行人们继续说说笑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人们无视了这个小小角落的喧闹。
这个热闹温馨的夜市,有什么在悄悄改变。
殷刃眉头一皱,他刚打算插手,却看到少年表情突然变了。
刚才的屈辱与激愤不翼而飞,他的脸上只有恍惚和解脱,就像被谁拥抱着一般。他的肩头,有什么莹白的东西一闪而过。
像是人的手臂。
那小个子男孩再次站起来,捡起污水里的奶茶。他无视了吸管上的脏污,魂不守舍地啜饮几口,扭头就走。
离开的时候,他的衣服还在嗒嗒滴水,脸上却带着堪称平和的微笑。
对方反应着实异常。欺负人的男生团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耸耸肩,嘟囔着“果然是精神病”,又冲去不远处的炸串摊子。
“怎么回事?”钟成说艰难地用脑袋挤开面前大葱叶。
“……一瞬的凶煞之力波动,再往后,那孩子的气息一直很干净。”殷刃看了会儿污水中翻滚的奶色,“奇怪,我没看真切。”
“嗯,明天报告上去。”钟成说又缩回各种蔬菜后。
“胡桃。”殷刃随手召出自家厉鬼,“刚才那个孩子,你远远跟着。等他睡下了,你回来给我说说情况。”
胡桃小姐收了几根酱烤鱿鱼当贿赂,这才嘟嘟囔囔地去了。
离开夜市前,殷刃在街口站了会儿。
又是几个年轻人结队走过,其中一人背包上的护身符晃晃荡荡,散发出浅淡的凶煞之力。殷刃顺手一挥,那点凶煞之力被他吸收殆尽。
随后,他静静看着这片憧憬多年的灯火。
刚才那伙学生已经吃上了炸串,他们说说笑笑,表情称得上纯真。炸串老板也乐呵呵地与他们搭话,方才的欺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炸串摊子后面,立着个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神龛。财神帽子上的金色涂料光入镜面,发射出星星点点&
#30340;光。
看了几分钟,殷刃把烤鱿鱼的签子丢入垃圾桶,和钟成说一同离开了。
路灯照耀下,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行人。
……
“这啥意思,你俩又要出差?”
钟有德看到两人拎来的礼物,条件反射地苦下脸。老人刚从厨房冲出来,围裙还没脱,身上冒着热腾腾的糖醋酸味儿。
“嗯,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去外地考察一下环境问题。”钟成说老老实实地答道。
殷刃努力控制表情——去掉一百层钟成说牌滤镜,去“彼岸”的调查将在明天开始。
通过污染源上的爱意识别符咒,识安初步制造了一个小小的通路。它不算稳定,但有戚辛这位“本地人”协助,勉强能够过人。
考虑到外界污染源遍布,符行川和李念都会留在此世。除了导游戚女士,这次考察的队伍只有九组,外加一个用来打下手的符天异。毕竟葛听听与黄今都有一定程度的脑病变,九组需要一个100%纯天然的健康修行者。
对于这次考察,戚辛倒是相当支持。看她的微妙表情,殷刃怀疑她想验验两只“恐惧”的深浅。
“外地考察?那还行。”程雪华松了口气,“不是妈说,年轻人上进是好事,但也讲究个度。要是识安的升职得让你俩天天冒险才能换,那不如隔三差五缓缓。”
前刑警队长程女士,顺畅无视了自己曾经天天冒险的事实。她感慨地拍拍胸脯,望向两个“年轻人”:“妈好好看看,你们出那些个长任务,都瘦……”
她卡了壳。
殷刃和钟成说皮肤光洁面色红润,头发丝油光水滑。钟成说背挺得笔直,殷刃的精气神甚至比先前还足些,不知道的要以为他们天天在识安吃大餐。
程雪华咳嗽两声:“……都去洗手先!饭要好了,吃饭,吃饭。”
热气腾腾的家常菜再次盖满桌面。
“听说你们组升职了,不错不错。”钟有德开了瓶白酒,“儿子啊,你进步不小。记得再多向小殷学做人,好好跟同事上司相处。”
殷刃:“……”
他们好像谁都不用再考虑职场人际。上司另说,九组诸位的精神也算是反复淬火,百炼成钢了——
葛听听照例学习玄学知识,刚才还微信@他答疑。卢小河听说要去彼岸找人,目前正全副精力准备资料,进行各种计划轰炸。别说什么彼岸恐惧,殷刃很肯定,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卢小河也会照样问个不停。
连黄今都没有拉黑他们俩。
只是听见家长要求,钟成说答得郑重:“我会好好向殷刃学习的。”
说完,他习惯性地夹起一块糖醋里脊,顺势放殷刃碗里。
事到如今,殷刃怀疑钟成说的“学做人”有别的意思在。不过糖醋里脊做得外酥里嫩,酸甜可口,他决定不去细想。
“挺好,瞧你们这样,老爸我就放心了。”钟有德举着酒杯,长吁短叹,“没想到,我还能亲眼看着小辈成家立业……”
他的面庞被酒意染成酡红,双眼逐渐湿润。
钟成说的筷子停了一阵,他看了会儿小酌的养父,轻飘飘扔出一个炸.弹。
“爸,妈,我想看看姐姐当初的东西。”
钟有德被酒液一呛,程雪华的筷尖顿住。不过她还是很好地维持住了情绪:“怎么突然想看这个?”
“姐姐的失踪案,和我们这次调查的案子很像。”
钟成说抬起眼。
“最近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她的案子。但无论我调查多少,查得多深,有些信息只会有你们知道。”
程雪华做了几个深呼吸,她一向表现强势,此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透出一丝无助。
“可以看是可以看,可这事都过去快三十年了。”钟有德勉强笑道,“该有的资料都在,‘只有我们才知道’的信息什么的,估计……”
“成说只是想要了解一下。”殷刃赶忙帮腔,“识安总有些别的办法。”
“我明白。”
程雪华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努力让语调显得轻快。
“都是自家人,不用解释这么多。枫枫当初在外头租的小房子,我和老钟之前把那房子买了,里面的摆放全是原样的……明天带你
们看看。”
钟成说认真点头。
殷刃拨拉着碗里的里脊:“我还有个问题,两位有没有梦到过成枫姐?”
钟成说有点疑惑地侧过脸,看向殷刃。
钟有德的脸色露出一丝沮丧:“我起初梦到过几次,都是找到枫枫了……要不就是枫枫压根没出事。再往后就梦得少了,枫枫毕竟是个姑娘,和她妈亲点儿,可能没空理会我这个爹吧。”
说完,他将杯子里剩余的酒液一口喝下。
“……唉。”
程雪华长叹一声。
“到了现在,我还是会偶尔梦见她。”老太太的声音分外伤感,“我只是反复梦到那一天早上……”
“她跟我说,妈我走了,我会记得早点回。”
……
“你为什么突然那么问?”夜晚,钟成说熟练地搂住殷刃。
“卢小河之前说过,张贺君曾准确无误地梦到过她的母亲。不管是不是爱意捣鬼,深度睡梦能触及彼岸,这件事应该没有假。”
殷刃靠着热烘烘的恋人,双眼微眯,发梢末端的翅膀团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如今它们不再是半透明的黑,而是接近于纯黑。不过触感还是同样柔软温暖,钟某人已经习惯了往怀里揣一个。
“……你认为上次神降的失踪者还有生还可能。”钟成说扑腾几下,从枕头。”
“别,只是直觉,最多算猜想。彼岸是个什么地方,现在还不清楚。”
殷刃抱紧钟成说的腰。
“我只是随便一问,给大家太多希望不好。先找最近失踪的人,情况定了再说。”
“哦。”钟成说不再打字,他双臂换着殷刃,就这样滑动屏幕浏览。
殷刃黏在对方胸口,正昏昏欲睡,却听那人的心跳快了许多。他刚想出声,只听狗东西发出规规矩矩的信息提示音。
又出事了?
他往被窝外钻了钻,又一面屏幕亮起。
红通通的苹果头像固定在置顶里,信息提示标记清晰明了,刚才那赫然是钟成说的消息。
殷刃点开一看,那点儿温热的睡意刹那间被丢去九霄云外。他与钟成说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回钟成说“牺牲”的时段。
【水果刀:我应该多跟你说几遍,我真的很喜欢你。长到这么大,我从没有这样难受过![敲打]】
【水果刀:你为什么偏偏不相信这些呢,如果相信,你肯定可以回来】
【水果刀:回我一句吧】
【终成正果:我已经回来了,就在你身边[微笑]】
“而且我也很喜欢你。”
钟成说放下手机,收紧手臂。
“要是哪天你真的需要吃了我,跟我打个招呼就好。”
殷刃:“……没这个必要啊钟哥。”虽然不知道小钟同志这个想法是怎么出现的,这人的情绪还挺真诚。
“如果有必要呢?”
黑暗之中,那双熟悉的眼眸一眨不眨。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殷刃瞬间收了笑容,他一个用力,伏在了钟成说身上。
“就像你刚才说的,只是直觉,最多算猜想。也可能是我杞人忧天,说出来只会让你徒增烦恼。”钟成说拨了拨殷刃的发丝,“一旦确定,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殷刃俯视着那双黑洞洞的眼。
“咱爸让你学我,没让你学这么快。”
钟成说脸上露出一丝模糊的得意来,殷刃无奈地俯下头,咬了咬那人嘴唇。
……
深夜,厉鬼胡桃一口口啃着烤鱿鱼须子,飘在小个子少年的窗户外面。
这小子看起来一切正常,也不知道殷刃为什么要让自己跟着他。胡桃已经想好了,等这几串鱿鱼嘬完,她就打道回府。
反正殷刃和钟成说去老人家了,他们也不知道她几点下的班。
胡桃美滋滋地盘算着,横飘在空中花式啃鱿鱼。最后一串吃完,那学生还在台灯下写作业。胡桃打了个精神上的哈欠,缓缓转身——
一条臂膀搭上了她的肩膀。
重量、体温、触感,都非常熟悉。
下个瞬间,胡桃发丝骤然飞舞,身上一片血色。血肉模糊中,她裂开破碎的嘴唇:“哦,你还知道回来?你当初不是跑得很快吗?你——”
“我在彼岸等你。”
那个她憎恨至极的声音说道。
“我在彼岸等你,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