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识安大厦灯火通明。
李念坐在自己的位置前,捏了捏鼻梁。项江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玩着手机。
李念对这人的状态并不陌生——自从项江成为紧急事态处理部的部长,他们两人再未合作出过任务。哪怕在医院废楼下发现沉没会的分部,他们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战场协作”。
从更升镇回来后,李念一直让郝文策盯着项江的通讯。遗憾的是,此人的通讯记录也完全查不出问题。
要不是符行川坚称直觉此人要找麻烦,李念本人都快放弃了。
项江的工作状态非常奇妙。此人除了完全不主动,对日常工作的处理挑不出错,甚至处理得很干净利落。但若说此人愿意主动发现端倪,像符行川那样尽心工作,也远远谈不上。
就像一台没有个人情感的机器。
比如此刻,李念加班到凌晨两点多,这人也就陪他一起待着。电脑碰都不碰,只是埋头打游戏。
“今天的报告看过了吗?”李念主动开口。
“凶煞之力轻微污染的案件多了5.7%,有人刻意散播污染物。根据各个调查组反应,污染源都是些带有好兆头的小物件,按照规定不至于启用乙级以上的调查组。”项江盯着手机回答,眼珠动都没动。
不过说到“按照规定”的时候,他留了个微妙的停顿。
李念唔了一声。
按照识安的明文规定,这个程度的污染确实不至于出动甲级调查组,除非高层主动申请。换做以前,符行川会一个箭步拉他共同走申请,把这个微妙的疑点彻底按死。不过看项江的反应,提前申请强者介入怕是有点麻烦。
有时候,一个照章办事、挑不出错的消极人员,反而比刻意搞破坏的恶人更难应付。
……不过现在来看,真是求之不得。
想到暗地里已经接手案件的某殷姓强者,李念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最近我们端了沉没会的据点,他们应当会想办法惹事报复。时机敏感,九组稚嫩,我多派两支乙级调查组去其他区域调查。”李念轻飘飘地说道,“邮件发你了,回一下。”
项江这才抬起头,看了李念一眼。他终究没吭声,在邮件申请后附了个“同意”。
李念也不理会他,李教授借着夜色翻开书本,垂下眼。
安静的气氛持续了不足三分钟,项江的手机一阵震动。他面无表情地接通电话:“周局长您好。”
是市公安局周局长,李念继续翻书,屏气聆听。
“市内小型冲突和伤害案件频发?嗯,我们这边是查出了有人散布有害物品。不,不算危险,我们能够处理。”
项江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回应道。
“抱歉周局长,根据我方综合判断,事态还没到需要识安插手的严重地步。舆论方面的事情,我们爱莫能助。”
说完,项江直接挂了电话。
“我先走了。”李念合上书本,站起身,“你也早点回去。”
项江点点头,没有动弹的意思。随着门扉合上,他继续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半阖着眼打一款光效浮夸的手机游戏。
在李念看不见的世界里,项江的双胞胎兄弟项海正趴在项江身后。漆黑的眼洞微微朝下,直直看向色彩缤纷的手机屏幕。
……
凌晨时分,李念将车停在一个老旧的小区前。
空空如也的门卫室外,入口处写了“青竹嘉园”四个字。
青竹嘉园位于老城区,户型只有五层小楼,整个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还住在这里的也大多是老人。楼房上的涂料斑驳开裂,宛如老人皴裂枯皱的手背。楼房周围树木枯死,花坛里杂草横生。臭水沟没了盖子,散发出闷人的怪味。
凌晨时分,所有窗户都是暗下来的。从小区门口看去,一栋栋紧凑的楼房,像极了一座座厚重的墓碑。
在家门口停下后,李念没有第一时间掏出钥匙。
他转过身,望向自家对门。
“我回来了。”他说。
楼道陈旧,水泥地面上满是尘土,倒有几分像未完工的毛坯。闪闪烁烁的灯光下,自家对门的防盗门虚掩,内里一片黑暗。
防盗门上画着无数划痕,墙上也满是涂鸦,字迹与画风都无疑出于小孩子之手。门上还有些未处理干净的粘贴痕迹,符咒的黄纸残余清晰可见。
只是它们都被时光涂了层灰暗色彩。
李念静静地站在原处,一身正装与此处格格不入。接近一分钟后,李教授才转过身。拿钥匙开门一气呵成,客厅灯光亮起,李念步入自己的住所。
李念家里与外界几乎不是一个世界。这间屋子小归小,装修风格却显得冷硬大气,审美极佳,家具和硬装都用了上档次的材料。要是在这间房子里拍几张照,拿出去说是大都市的高档公寓,估计都要骗过不少人。
“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
见李念到家,符行川一骨碌从李念的沙发上爬起来。
客厅的茶几上,保温砂锅盛好了清淡的炖菜,菜品尚且温热。砂锅旁边躺着一只沾着米粒的空碗,某人显然早就吃过。
“不怎么样,项江还是只会照章处理。这件事还得看九组,你接下来全力协助他们就好。”李念脱下外套,给自己盛了碗饭。“你那边?”
“保证没被任何人发现。”符行川敬了个礼。
“你没必要亲自来,被沉没会发现的话,风险太高。”
“有一件事,我需要向你当面问清楚。”符行川的语气不自觉严肃起来,“你让他们查孟怀的案子,用的借口是打幌子。李念,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念的筷子停了下来。
“是打幌子。当年失踪者那么多,单独查钟成枫这个无关人士,实在不算自然。”李念放下筷子,语气平淡。“现在正好也有失踪案,到底要不要并案,轻重缓急怎么分,卢小河有数。”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符行川双手交叉,收了脸上所有的笑意。
“怎么,今天这么严格?”
“无论是不是打幌子,只要你把这个案子塞进去,殷刃他们就会去综合考虑。比起孟部长,养老院当时还失踪了两位老人。比起孟部长,他们的情况和钟成枫更为贴近。”
李念沉吟片刻,再次拿起筷子。
“孟怀的失踪,是一份很有参照价值的情报。状况未明,比起性质相近的失踪者,这种偏差较大的案例更能说明问题……这是我逻辑上的判断。”
李念往自己碗里夹了块豆腐,语气不紧不慢。
“但你要问我,这个决定中是否带有私情。如果我说‘是’,你又要怎么做呢?放弃与我合作,还是向识安反应情况。”
符行川目光复杂。
“麻烦啊,所以我才说,我不擅长应付科学岗。”
半晌,符行川也夹了块豆腐吃。
“你们全都一个样子,带着目的而来,完成目的就走。最底层的员工是这样,哪怕到了你这个级别……唉。”
“既然得到答案也没有意义,你没必要问我。”李念的话语让人听不出情绪。
“谁说的?”
符行川又抢了砂锅里的一块豆腐。
“你要是放下了,我就全力辅助咱们的大天师。你要是没放下……我做不到殷刃的程度,但也会多帮你留心进展。事到如今,我可不想让识安最坚定的盟友分心。”
李念沉默了片刻:“冰箱里有啤酒,你自己拿去。”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我跟你搭档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还会喝酒。什么时候学的?”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李念答非所问。
符行川噗呲一声打开啤酒瓶的时候,李念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端着碗吃下最后一片白菜,手指上的戒指反射出一点细细的光。
符行川下意识望向客厅门的方向。
他是见过孟怀的。
二十多年前,他正在识安海谷分部的甲级调查组工作。那个时候孟怀在评选紧急事态处理部的部长,比他大个两三岁。
当年符行川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又被传为符家的一代天才。猛然见着更被认可的人,他对这位打扮离经叛道的姐姐颇有几分不服气。
但与外表的夸张不同,孟怀非常活泼且健谈。符行川还没来得及展露自己独属于年轻人的别扭,孟怀自己凑上来了。
“小符,听说你也是驭鬼师和役尸人一起练的?厉害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役尸的法术一直都上不了手。现在也是,我晋升鬼将的考核,一直都是役尸人那边不行……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交流交流?”
她的语气分外爽朗,让人很难拒绝。
彼时符行川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的青少年,格外吃这套“平等”的对话方式。一来二去,他反而不好意思在孟怀面前表达“不服气”了——
几次交流下来,他发现孟怀役尸术法欠缺是真的,但比他强上不少也是真的。每次真从自己这里学到东西,孟怀是真会真心实意地道谢。更多的时候,都是孟怀在隐晦地提点他,让他在役尸一派上少走弯路。
那姑娘当真一点架子都没有。
比起当时识安分配给他的指导人沈陌,孟怀更像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彻底解开心结后,符行川当面问过孟怀,当时为什么要顾虑并非下属的自己,孟怀只是笑了笑。
“因为你很有天分,比我当初有天分多了。而且你性子不错,总有一天会成为个负责的大佬。还有嘛……”
“还有?”
“我家对门也有个小我一点的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去他家吃了十几年的饭,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介意什么,我还不知道?”
“哪个家族的人?”符行川顿时警惕——能和孟怀这种天才从小到大认识的,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孟怀大笑,抓了抓挑染的头发:“嗨,人家就不信这个。”
两人交流多,从孟怀口中,符行川多多少少认识了那位神秘的“对门弟弟”,也大概知道了孟怀的情况。
孟怀父母都是夜行人,死于一场灰色交易。孟怀四五岁就成了孤儿,与有点痴呆的外公住在一起。他们的对门住着两位教师,家里有位比孟怀小两岁的儿子。
兴许是看不得孩子的同龄人受苦,加上家庭宽裕,两位教师索性开始照顾自己这家可怜邻居,每天送送吃食——
“小李其实看不太上我们家这种‘装神弄鬼’的祖业。”孟怀曾这么说,“我猜他将来也会当个教授之类的,他规矩得要命。一开始我去他们家吃饭,他都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来。”
“我高中毕业后就来了识安,还因为这个跟他吵了一架呢。那小子连识安都不认,肯定觉得不读大学得判刑。还说我天天搞些封建迷信的勾当,早晚会吃亏。”
说实话,符行川一听是那位弟弟个“无趣的普通人”,顿时就没了兴趣。
孟怀看人毒得很,见符行川没了兴致,她很少再提这位青梅竹马的邻居。只不过不提归不提,这个人的身影,偶尔还会从孟怀的只言片语中闪过。
比如某一天,孟怀手上突然多了条和她本人风格完全不搭的手链。
“哦这个,小李给的生日礼物……我猜是他大学闲着没事干,学别人送点东西。你是不知道他送我时的臭脸,跟我欠了他千儿八万似的。”
“恋爱?怎么可能,那家伙一心扑着学术。我这边也没条件恋爱啊,干咱们这行的,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孟怀手上又多了枚戒指。
“小李的父母出了事。叔叔阿姨算我半个爹妈,现在时日不多了,我们想让他们放心。这就是做做样子的,等装完这阵子,我就还给他。”
“不过偶尔想想,真和小李结婚,其实也不错。”
见这位行事夸张的天才第一次说出“结婚”这个词,符行川吓了一大跳,终究是忍不住接了句“为什么”。
“因为就算哪天我死了,我们的小李弟弟不会伤心。你是没见过他,他唯一的爱好只有跳级,长着张要和学问过一辈子的脸。”孟怀做了个鬼脸,“而且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吧。”
“你可以去告白。”符行川给出母胎单身的诚恳建议。
“那可不行,那家伙认真得要命,我还是不祸害人家了,万一真早死了怎么办。”
“呃,孟姐,你这样老把‘死’挂在嘴边有点……”
“……符行川,我知道你要向上爬。回避这件事没有用,相反,你要牢牢记住这个事实。”
符行川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孟怀露出那般严肃的神色。
“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识安的高职位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的奖杯……死亡也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
当时符行川只当这是句大道理。海谷市治安良好,氛围祥和。夜里只有些游荡的普通邪物,举目尽是小打小闹。六煞已被封印千年,这种环境就算出一两次意外,又能严重到哪里去呢?
当时他也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孟怀。
就在那场对话结束的第二天,时隔千年的“神降”再次现世。
而在那场对话结束的第二百天,他见到了孟怀口中的那位“小李弟弟”。
那个年轻人样貌周正,就是面瘫似的没有表情。那人穿着一身正装,连衬衫要扣到最上面的扣子,打扮像个房产中介。
“李念,B大历史学、民俗学双学位,还在读。”那人冲当时丙级调查组的领导伸出手,“以后请多多关照。”
符行川站在十几步外,阳光照在那个自称“李念”的年轻人手上,映出一点刺目的光。
恍惚之间,那点光与灯光下的戒指反光重合。符行川从记忆中醒来,喝干了最后一点啤酒。那边李念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
打眼看去,这人真的一点都没变。
如果孟怀真跟这小子结了婚,真不知道两个人会过成什么样子。
可惜了,孟怀让他想想清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能够驭鬼役尸,又有觉悟,但凡她选择别的路,比如当个刑警什么的,总归比在识安要安全……
刑警……
一阵热汗冒出,啤酒里那点酒精彻底没了效用。符行川径直掏出平板电脑,开始快速浏览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失踪资料。
姓名,性别,年龄,曾经从事的职业,接触玄学相关的程度……
看着看着,符行川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他一手滑动屏幕,一只手掏出手机,径直拨通了殷刃的号码。
……
被符行川的电话铃声吵醒时,殷刃满心悲凉。
他刚吸着钟成说入睡,被窝还没捂暖,就被催命似的铃声惊醒了。更糟糕的是,刚入睡不久的钟成说也醒了个彻底。
看着睡眼惺忪,满头问号的恋人,殷刃把对方的脖子一搂,带着杀气接通了电话。
“符行川先生,你最好有个解释。”
鬼王大人冷飕飕地说。
“难得我自觉加班到刚才,我俩才睡下。如果不是要紧事,我明天就去跟李念讨要加班费。”
“是性格。”
符行川说,钟成说拱了拱脑袋,也凑上去听。
“……什么东西?”殷刃一时没听懂。
“无论是二十八年前,还是今晚你们上报的‘彭老狗处取得了污染物’。一般人并不是接触那种凶煞之力污染,就一定会失踪的。失踪者之中,必然拥有某种共性。”
“二十八年前的每一桩失踪案,我在当部长时也研究过……广泛来看,失踪者的性别、年龄、职业、信仰各不相同,当时,我们一直没找到失踪者的共同点。”
殷刃彻底清醒了,他松开了钟成说,把通话调成免提。
“继续。”
“孟怀我认识,钟成枫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何欢的状况,我从卢小河那里有过隐约的了解。这些情报,很难在陌生的失踪者身上取得。综合现在的情况……他们的共同之处,可能是‘性格’。”
符行川又重复了一遍。
“当时养老院里还有两位老人失踪,其中一位是颇有威望的退休老教师,另一位没什么工作,但也曾是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当年失踪的人里,志愿者、医生、教师等职业占比很高。我知道用工作标榜人的道德很可笑,但它们也的确能反映出失踪者的一些特质。你们那边要解析凶煞之力污染源,可以从这个角度想想看。”
殷刃彻底清醒过来,他爬出被窝,正襟危坐。
“我知道了,多谢。”殷刃郑重地表示,“我会考虑的。”
说罢,他试图下床,用下半夜继续研究。谁想殷刃刚靠近床边,便从腹部感受到一股温暖的阻力——钟成说伸长双臂,抱住了殷刃的腰。
陡然遭遇阎王撒娇,殷刃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你、你你怎么了?”殷刃竭力保持镇定。
“等等我。”
钟成说把脸埋在殷刃背上,睡帽的毛绒边蹭过殷刃的皮肤。
“我也去……”
“我是要去研究凶煞之力的性质,你帮不上忙。”殷刃试图掰开钟成说的手,“咱俩身体状况不一样,你还是保持充足睡眠为好。”
“人类的性格与大脑密切相关,涉及大脑的物理构造。”
钟成说清醒了,他终于松开殷刃的腰,口齿也清晰了许多。
“我恰好有这方面的数据。”
“那你发给我就行了,明天再……”
“不行,数据不在这里。要去我的基地,只能趁现在。”
钟成说揉揉眼睛,摘下了睡帽。
“之前我抓了那么多连环杀人犯,我究竟对他们做过什么……殷刃,你一点都没有好奇过么?”
殷刃缓缓转过头,黑暗里,钟成说的眸子漆黑无光,像是黑纸片剪出的两个正圆。
“我的基地里,有的不止是邪物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