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升镇南边的矿洞是最早关闭的那一批,它已然荒废了二十多年。
矿洞附近地势险要,镇政府将那片区域划为了禁入区。哪怕识安神通广大,该走的流程也得走——戚辛并未立刻把他们带去矿洞附近,而是引着五人朝镇中心走。
她穿了双老式平底鞋,鞋底磕得石板路喀喀直响,规律的声音如同秒针拨动。
“吃饱饭,买些东西再去。矿洞附近没人家,能喝的水都找不到。”戚辛如此解释。
路上,识安众人充分感受了一番本地人的“热情”。
现在是周二,工作时间。他们所在的街道像是养老院的散步区,来来回回全是老人,连小孩儿都没见几个。
老人们走得很慢,浑浊的眼睛跟着众人转。
镇民们纷纷无视走在最前面的戚辛,目光死死钉在识安五人身上。如果目光有实体,后者这一路走得堪比草船借箭,人全给扎成了筛子。
好在葛听听和黄今被识安的护身灵器保护着,特殊能力被压制,不至于受到太多干扰。
哪怕相貌出色如殷刃,也没能抵御住镇民们异常的敌意。倒不如说,他和钟成说接收到的恶意比其余三人多得多。
情况不正常。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殷刃完全不操心自己在更升镇的风评,他正忙着四处打量街道。
这里的建筑保留了许多上个世纪的风格,有种老电影的味道。
楼房全是低矮的款式,表面的涂料开裂斑驳,原本明亮的颜色沾满脏污。店铺的招牌用的还是老掉牙的隶书字体,伴着土气的风景图片,少数还添了不知名的男女明星。
放在几十年前,它们还在潮流最前沿。如今那些画像全部斑驳褪色,布满尘埃,边缘或多或少黏着些变形的邪物。
而在这片半死不活的建筑丛之中,环形线一趟趟循环往复。
它将更升镇平分为内外两圈,平等地穿过这座山镇的命脉。雾气还没散,列车的影子穿梭其中,仿佛一条巨蛇,轰隆轰隆的运转声近了又远。
它简直是更升镇内最有活力的东西。列车一路破开薄雾,景象肃穆而壮观,有几分昔日的风采。
殷刃欣赏得很专注,与一个干巴老头擦肩而过。
那老人驼着背,走在路里侧,与殷刃隔了半步远。他慢腾腾地接近一行人,眼睛只顾看向地面。
然而就在离殷刃最近的那一刻,那老头却突然哎呦一声大叫,脸朝前直直摔倒……了一半。
鬼王大人关切地退后好几步,就差画道楚河汉界:“老人家,没事吧?”
他的术法支住了老人的腿,老头摆出了十分经典的四十五度前倾姿势,脸上的每条皱纹都透出茫然。
“没事。”老人家面色阴晴不定,慢慢让身体垂直回地面。
殷刃松了口气,把头扭向同伴:“这镇子太奇怪了,大家都小心点。”
识安其余四人:“……”
明明是大白天走正规街道,这一路却像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纷纷夹道欢迎。
小孩在他们面前啪叽摔倒,嗷嗷大哭;几条恶犬挣开铁链,流着口水朝众人狂奔……葛听听刚往街道里面靠了两步,一个花盆从天而降,几乎擦着她的后背摔在地上。葛听听吓得浑身一震,差点被花盆碎片划伤。
情况怪异至此,领队的项江就算了,连戚辛都波澜不惊,就像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
……
“就在这吃。”
走了约莫三十分钟,秒针般准确的脚步声停住,戚辛终于发话。
她的嗓音沙哑,不怎么好听。对于识安众人来说,那句话却如同天籁入耳——晚上鬼吓人,白天人吓人,这鬼地方真的让人一秒都不想多待。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饼店。
店子本身不大,招牌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看起来至少几十年没清洗过。不过店里干净,桌椅上不见污渍。后厨里传出哧啦哧啦的油沸声,煎好的圆饼码得还算整齐。它们表皮焦黄微褐,散发出诱人的油香。
装着油饼的不锈钢盘旁边,趴卧着两只畸形的饿鬼。它们摆动着骷髅似的身体,双手一次次穿过油饼。饿鬼凸出的肚皮蹭过白瓷砖,发出吱吱声响。
看来这里的饼真的不错,殷刃在心里公正地评价道。
戚辛:“十张牛肉烙饼,配清汤现吃。二十张猪肉烙饼打包,所有饼我们自己挑。”
店主是对父女,比起面无表情的老父,女儿还对他们有那么点好脸色。
女儿还没发话,那老头当着众人的面,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丁点钱的东西,净想着挑挑拣拣,我还不卖了呢!”
“我们自己挑。”戚辛漠然地重复道。
“不卖!都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还让爷伺候。”
“别说了爸……”女儿扯扯嘴角,“卖,您挑就是了。”
戚辛则看了老头一眼:“他们是任镇长的客人。”
听到这句话,店角落传出一声嗤笑:“客人?就她任吉莹有脸?要不是她爹妈还算这里的人,那女的早给人弄死了。”
“从外头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不知道安的啥心思……”
“见天搞些有的没的,姓任的连环形线都想动……”
那声嗤笑像是砸入水的石头,激起无数涟漪。
店里的老人们低声议论起来。这边的方言偏软,窃窃私语细雨般绵延。可它们带了浓郁的敌意,细雨也成了钢针。
“我听我女说了,这帮人要去矿洞哟。”
“矿洞?那不正好死在那,喂给鬼吃。”
“任妞儿是终于反应过来咯?”
镇民们毫不避讳一边的九组众人,只当他们听不懂人话。所有人的观点惊人一致,半点讨论的痕迹也没有。
殷刃脸上的轻松渐渐消失了。
嗡嗡的低语声中,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他。面前的色彩成片模糊,耳畔的声音陡然远去。恍惚之中,他似乎嗅到了源自千年前的尸臭与黑烟。
那股熟悉感并非源自眼前的恶意,而是来自某种更深、更本质的东西。
它飘散在空气中,附着在遍地邪物上,在镇民的目光与言语中流淌……硬要说的话,它是“这座山镇”的气息。
咣,盛着肉饼的竹筐被搁上了桌。
牛肉烙饼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殷刃甩甩头,注意力从九霄云外落回了地上。不得不说,他注意到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只有九个饼。”殷刃身边,钟成说实事求是地表示。
“我爸装的时候弄掉了个。”女儿解释,“牛肉的卖完了,他在现烙呢。”
戚辛像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她却垂下眼,一声不吭。
很快,那老头用钢夹子夹了新烙的饼走过来。他毫不讲究地把饼往筐里一甩,飞溅的热油险些崩到钟成说脸上。
烙饼正摆在钟成说眼前,他索性去拿那张新鲜出炉的烙饼。只是钟成说的筷子刚伸到一半,便被殷刃的筷子猛然压住。
“给我吃这个。”殷刃笑嘻嘻地说。
他不由分说地夹走了那张冒着热气的新鲜饼子。
在鬼王大人眼中,这张饼远远不如它的外形诱人。肉饼上沾满恶意的味道,几乎要把香气遮盖殆尽。
殷刃咬了口饼。他的眼角余光里,老店主咧开嘴,毫不遮掩脸上的期待。
喀嚓。
牛肉饼又香又酥,可是几口下去,殷刃嚼到了什么坚硬的异物。那异物细而光滑,散发出金属的味道。
缝衣针,不止一根。
……他的感觉果然不错,这个镇子的排外已经到了“精神异常”的地步。
殷刃叹了口气,嘎嘣嘎嘣地嚼碎了那几根针,和饼子一起吞了下去。
他吃得很快,咀嚼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老店主。
后者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见了鬼似的瞧着殷刃,半晌又跑回后厨,把没下锅的饼挨个掰开看。
钟成说瞬间反应了过来,他立刻转向殷刃,眉目间露出些生涩的担忧。殷刃一根发丝悄悄伸长,安抚地缠上钟成说的脚踝。
直到他们离开,老店主还在努力掰饼检查。
……
下午三点,他们拎着满袋子油饼,来到了矿山脚下。
二十多年过去,这座山还是光秃秃的,烧伤头皮那样斑斑驳驳。比起他们之前想象的“吃人矿洞”,不大的入口显得平平无奇。
目标矿洞嵌在山石中,入口处的固定木条朽烂大半。矿洞口盖了粗制滥造的木门,没上锁,只有外部拉着一圈褪色红布。
浓郁至极的煞气从洞口溢出,野兽吐息般不祥。那些红布条无风自动,比起警戒线,更像某类祭祀道具。
项江停在红布圈之外,浑浊的眸子看向木板缝隙,目光钻入矿洞深处。
“戚女士在,我们稍微清理下就出来。”
他把玩着手里的灵器木片,冲自己的鞋尖开口。
“里面有沉没会饲养的高危邪物。趁我稳住它,你们尽量多采集些数据,回头公司要研究。”
殷刃与钟成说对视一眼。
他们的处刑任务,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