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宛青心情不怎么好。
和郭围合作后,他本打算美滋滋坐山观虎斗。过去几天,孔宛青一直藏在郭围构造的“广播电台”,观察这两位和谈对象。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殷刃不是个邪物么?这家伙行事跟邪物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想救一个死人。
钟成说不是个普通人吗?普通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无动于衷,失去记忆后屁事都没有。
这两个人风险太高了,他一个都看不透。压根没有和谈的必要,他更像是被派来试探他们的。
孔宛青想先刺激这邪物,来个邪物发狂杀死队友的剧本。没想到这邪物反应极快,其余三人被瞬间推去校门口——
那正是术法波动最强的地方。
“蠢货。”孔宛青吐了口脓血,红绳激射而出。
它们在黑暗中结成蛛网,试图拦住那三人。一簇刀刃似的黑发从钟成说胸口钻出,将红网碎裂成几大块。
随即它们颤抖着缩回殷刃的方向。
与此同时,校门处出现一处灼眼的火门框。微弱的火光下,钟成说一胳膊夹着葛听听,一手拎着黄今,朝那道门冲了过去。
为什么?
孔宛青咬紧牙关,嘴巴里全是甜腥的脓血味道。
寻常的邪物,根本没法轻松破坏凶煞之力的污染源。
周围影影憧憧,那邪物“最糟的记忆”慢慢显现。一股难言的压迫感扩散开来,孔宛青的脊背像是被刀刃一遍遍刮过。
几乎是瞬间,红绳弹射而出,将孔宛青推出近百米远。
气温直降,黑暗散为浑浊的雾气。真实的校园被宽广的幻象覆盖,雾气之中,那幻象快速向远方延伸。
青青红红的光在浓雾中摇曳,光照阴惨,青白如阴阳交界。远方遍布扭曲的山影断崖,脚下是湿腐的泥地,低矮破旧的民居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些建筑样式非常古老,青红灯笼在屋檐下无风自动。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腐尸倚靠着土墙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与烧灼的臭气。每个民居门前都放着腐烂的冷食杂物,模糊的歌谣声在幻境中回荡。
【红灯亮,青灯燃,家家户户把门关。】
【三更天,瓜果甜,背对门板要慎言。】
【祈清静,许福愿,紧闭眼睛看不见。】
【雄鸡唱,足声远,来年再来报平安。】
歌谣调子尖利奇诡,随雾气满地奔涌,孔宛青头皮一炸。作为资深驭鬼师,他对邪物的危险程度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不对劲。
唰啦啦,村庄中心传来轻柔的摩擦声响。
那正是殷刃所在的位置。
面前景象平静,那声音也十分平和。可深渊般的恐惧狠狠咬住了孔宛青,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冰冷的獠牙磨碎。
唰啦啦,那声音向村庄周边扩散,海潮般轻柔嘈杂……可能是他疯了,孔宛青总觉得“殷刃”在变得庞大。
带毒的慌乱深入脑髓,将思维绞得支离破碎,他连飞行术都维持不住。
殷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孔宛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朝识安架构的出口狂奔。
唰啦啦,轻响时刻不停,恐惧将他从头到脚扎了透穿。孔宛青僵着脖子,完全不敢回头。
布阵逃离来不及了。比起待在这个鬼地方,他宁愿正面对上识安。
必须离开,他必须离开。
孔宛青面前的浓雾不住翻滚,泥路延成迷宫。细碎的铃声叮铃不停,他的对面,有什么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中央,影子在雾中僵硬地摇动。
他立刻屏住呼吸,本能地贴墙站好。那玩意儿却没有放过他——它突兀地停在了孔宛青面前,缓缓转过身。
孔宛青整个人麻在原地,冷汗刹那间湿透后背。
这只是那邪物记忆中的幻影,却带着堪称恐怖的气势。仅仅是接近,前所未有的畏惧迎头而下,孔宛青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他的面前是个三米高的血红物事。
那东西浑身缠满深浅不一的红布黄符,它们写满封印术法,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陈旧血迹。刻满咒言的黑色玉片叮叮碰撞,骨链在红布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沾满黑红污渍。
像极了一个畸形的怪蛹。
层层封印最下方,破败的红布边缘,露出一双人类的脚。那双脚苍白漂亮,脚踝上绕着警示铃铛,随着它蹒跚的动作一晃一晃。
它在孔宛青面前停了一会儿,微微倾斜身体。孔宛青颤抖着闭上眼——
“咚!”
那东西向前歪倒,撞上孔宛青身边的木门。木门晃了三晃,门前青灯火光疯狂颤抖。
这是幻影,只是幻影。孔宛青冲自己不断重复。
唰啦啦,雾气中的声音逐渐清晰,轻柔的音色伴随着让人心肺结冰的阴寒。
孔宛青连滚带爬地跑开,手上的红绳差点没拿稳。可他没跑几步,又遇见几个怪东西——
那个“人蛹”身后,跟着几个儿童身形的怪物。它们打扮有男有女,套着大头娃娃的头罩,在民居附近蹦蹦跳跳。大头娃娃制作粗糙,表面皴裂,沾满可疑的深色污渍。
头罩里传出清晰的呼吸声与嬉笑。
“咚!”人蛹撞完门,又去撞下一家。
唰啦啦,唰啦啦。
“殷刃”的气息慢腾腾接近,孔宛青的四肢沉重得像死人,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他背后抓挠撕扯。
浓雾里隐隐有了血色,孔宛青绝望地捏紧红绳。他强行挪动双腿,继续朝幻境边缘逃亡。
人类的骸骨凝成或高或矮的异兽,纤瘦的肢体顶端,空洞的眼窝连成一串,不存在的视线骤雨般降下。奇形怪状的厉鬼排成沉默的队伍,它们齐齐低着头,尾随在人蛹身后。
孔宛青不顾一切地奔跑。
他在庞大的邪物阵列中逆行,粗暴地穿透一个个幻影。
半人高的干尸踢踢踏踏,藤蔓边缘镶着漂亮的眼睛。暗灯在空中飘飘荡荡,雪白的幢幡纤尘不染,在逃亡者面前依次错开。袋子似的异兽转过唯一的眼眸,瞳孔中映出孔宛青狼狈逃离的身影。
唰啦啦,唰啦啦。
他的背后,那个怪异的声音还在扩散。邪物队伍的幻影源源不断,空气中的尸臭厚重如汤,那首该死的歌谣时近时远。
孔宛青跑掉了鞋,双脚踏入烂泥。他凸出双眼,思维破碎不堪。
必须……逃出去……
……
“人造间隙”的另一侧,符行川面色凝重。
他守在“门”前,双手不停,一个又一个防护阵法亮起,将人造间隙牢牢护住。
鬼胎再次剧变。
与之前过家家似的校园元素不同。它像是被什么污染,表层变成平整而不透光的漆黑。它不再抽动,反而陷入不祥的死寂。
鬼胎表面血管似的细丝暴涨,化作树干粗细的黑色肉柱。千万根肉柱涌入天空正中的漩涡,漩涡的转速骤然加快。
原本占地不大的“校园肿瘤”扩张了许多,它朝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他不得不随时调整“人造间隙”的位置。
郭来福意识里的声音几乎消失了,街道上只有缓缓增长的黑色半球。它逐步蚕食着街区,如同一场放慢动作的爆炸。浓郁的煞气从黑球表面溢出,那股恐怖威压让人难以呼吸。
符行川的火笼术法顷刻间被撑碎,四处飘散的火星中,笼外怪物没有一只冲上前来。
它们雕塑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人的气息,准备!”包琳琳大叫。
王宙往人造间隙里探去,抓到了小姑娘细瘦的手腕。里面的人托着她的身体,王宙顺势将葛听听拉出,又反手抓住黄今的手臂。
黄今比葛听听重许多,包琳琳也赶来帮忙。救援灵器展开防护罩,九组的两人迅速被保护起来。
“快!”王宙满脸是汗,手紧接着往“门”里探,“这里不对头,咱们得赶紧撤!”
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抓到。
钟成说的脑袋和肩膀从人造间隙中探出,一双眼睛看向符行川。
“受伤人士转移完毕,我先回去。”钟成说作报告似的说道。
这他妈要回哪儿啊,极乐世界吗?王宙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包琳琳皱起眉,她刚想说什么,被符行川一个手势止住。
“我的搭档还在里面。”钟成说沉静地叙述。
“里面状况未明,识安不会不顾一切进入救援。”
符行川语气严厉非常,一瞬间变得有点像李教授。
“人造间隙还能维持几分钟,我们需要六个小时才能完成下一个。另外,这里情况不稳,我们随时可能抛弃你们撤离——你能理解这个风险吗?”
“我理解。”
钟成说抬起眼:“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他没有等待识安众人的反应,话音刚落,钟成说一头扎回黑暗。
黑暗另一边,迎接他的是诡异的浓雾与昏暗的幻象。钟成说在泥泞的路上漫步,一身西服与古老的村庄格格不入。
……这是殷刃“最糟的记忆”?
口音奇特的歌谣萦绕耳边,青红交映的灯光染上雾气。骇人的压迫感浓重非常,钟成说却像毫无所觉。他越过断壁残垣,跨过**的冷食和尸首,一路朝着雾气最浓的方向前进。
就位置来看,那里正是村庄的中心,殷刃原本所在的地方。
渐渐的,雾气里开始出现摇晃的影群。钟成说还没细看,就见一个狼狈的男人野猪般朝他冲来——
孔宛青狂奔的路上失了禁,裤子上全是深色水渍。红绳仍然缠在他的手腕上,郭围无知无觉地飘在红绳末端,如同一个人形的气球。
“滚开!”
孔宛青嘴角溢着脓血,一双眼变得赤红,眼珠在眼眶中乱颤。
“让我出去——!”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不行。”钟成说纹丝不动,“你知道了太多,需要处理记忆。”而此时此地,只有殷刃才做得到修改记忆。
狭路相逢,泥泞的窄路被钟成说堵了个严实。
“你得随我去见殷刃。”他很严肃地表示。
“你他妈疯了!”孔宛青咆哮。
他在离钟成说不远处急刹车,步子还没停稳,手便在虚空中一抓。红绳末端,郭围痛苦地抽搐起来。同一时间,红绳在孔宛青手中迅速缠绕,化成一把形状粗糙的红枪。
免疫法术又怎样?
档案馆情况特殊。郭围是这个意识的主人,能影响到钟成说,自己大可以借用这份力量。
担忧、仇恨、恐惧……只要负面情感被千万倍放大,再理性的人也要疯给他看。这可是凶煞之力给他的能力!
孔宛青当场扣动扳机。
一颗绳结子弹命中钟成说的眉心,钟成说头颅随之后仰。然而在孔宛青期待的目光中,那人又慢慢折回身子,表情平和地揉了揉额头。
“有点痛。”钟成说诚恳地评价,上前踏出一步。
绳结子弹只在钟成说的额头留下一点红痕。
孔宛青跌跌撞撞后退好几步,他的身后,隐隐传来那要命的“唰啦啦”声响。
不能再退了。
孔宛青使劲甩甩头,他集中气力,十几颗绳结子弹射向钟成说。凶煞之力的侵染下,他的七窍喷溅出大量脓血。
可是钟成说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那人甩下西服外套,瞬时遮住相对脆弱的五官。下个瞬间,黑色布料唰地甩开,暗红的绳结子弹散落一地。
钟成说平稳地走向孔宛青。他没有分毫崩溃的迹象,步子不快不慢,如同某种宿命。
面前是异常到骇人的科学岗,背后是浸满冰寒的诡异轻响。身体透支混上恐惧,孔宛青的视野里冒出接连不断的银星。
……绝对不能再退了!
就在此时,铃声穿透浓雾,叮叮作响,隐约的歌谣和着烂泥上的脚步,那支浩浩荡荡的邪物队列在记忆幻境不停穿行。
它们也来了。
这一回,邪物队列从孔宛青背后走来。它们绕过路正中的两人,怪异的肢体从雾中探出,不时在他们身边落下。幢幡的布条拂过两人头顶,浮灯将周遭映得鬼气森森。
阴寒的空气盘旋不休,钟成说的注意力分散了片刻。
好机会!
负面情绪放大,搭配上“具现化最糟的记忆”。郭围的抽搐几乎要形成残影,孔宛青呕出一大口血,冲钟成说胸口连开几十枪。
恍惚之中,他有一种要把生命尽数打出去的错觉。这回两人近在咫尺,孔宛青一颗子弹都没有浪费。
可是和殷刃那次不同,孔宛青没能具现任何记忆。
这个人……不仅没有负面情绪,连一点糟糕的记忆都没有吗?!
钟成说转回视线,踏出最后一步——
一个闪身,他旋去孔宛青面前,拳头直击对方腹部。孔宛青还没回过神,后背就砸进了烂泥,往后滑了数步。
钟成说下手极重,孔宛青喷出大滩脓血,险些无法呼吸。他刚要抬枪,一只穿着皮鞋的脚稳稳踏下,孔宛青右手腕发出一声闷响。
红绳散乱一团,他当即发出凄厉的惨叫。
然而这还不够。
钟成说无视孔宛青的脱力与崩溃,把人拎起来。他果断地卸脱孔宛青的关节,动作熟练得令人惊惧。
痛出的眼泪盈满眼眶,挣扎之中,孔宛青试图将红绳挨上钟成说的身体。谁想那人随手一扯,直接将凶煞之力的污染源抓在手里。
“还算结实。”
发现这人打算用污染源捆绑自己,孔宛青近乎崩溃。
“那个邪物失控了,你不明白,我们去了就是找死……你不明白……”那轻响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孔宛青忍着关节脱臼的剧痛,蠕虫一般在烂泥里后退。
钟成说敷衍地嗯了声,将孔宛青拖回来,紧紧绑住他的四肢。
确定人绑好了,他像拖拽行李箱那样拖着孔宛青,继续走向浓雾中心。
“我是来和你们和谈的!刚才手段粗暴了点,是我不对……钟成说,住手!我是你亲表哥!”
湿冷的烂泥里,孔宛青拼命扭动身体:“我是你亲表哥!你叔叔是海谷沉没会的管理者,你……咳咳……”
钟成说的脚步停止了。
孔宛青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却没有在对方脸上找到半分震惊。
“我知道,所以呢?”钟成说好奇地问道。
“你……到底……”
见对方没给出答案,钟成说显然失去了兴趣。他回过头,继续拖尸体似的拖动孔宛青。
他们穿过无数邪物的队列,穿过畸形的身躯与肢体,穿过或高或矮的招魂幡。
钟成说的步子不紧不慢,不见分毫迟疑或闪避。硬质皮鞋踩上烂泥,发出血肉般黏腻的咕唧声响。
孔宛青始终没有放弃挣扎。片刻的沉默后,钟成说主动开口。
“孔宛青,孔鹞的二儿子。沉没会驭鬼师,主要担任辅助工作,在全国范围进行活动,直接或间接导致216人死亡。”
他聊天似的说。
“你伤害过无数人,为什么轮到自己受伤,就要这样害怕?”
“这不是,咳咳,废话吗?”
“也就是说,你理解他人的恐惧,但决定置之不理。”钟成说总结,“……太普通了。”
孔宛青:“……”
或许他们都小看了这个人,他迷迷糊糊地想道。孔宛青接触过不少疯子,这位亲表弟尤其让他毛骨悚然。
“唰啦啦。”
怪声近在咫尺。混乱的村落正中、游行的邪物尽头,浓雾中隐隐出现巨大的轮廓。
钟成说依旧在前进,脚步中毫无犹豫。
“不,不!!!”那股混乱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人挤成肉泥,孔宛青不受控制地尖叫,“求求你,不要再……”
钟成说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孔宛青狂乱地喘息,本能地仰起脸——
看到面前事物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啪。”
很轻的一声响,钟成说手里的绳子一松,有什么溅上他的面颊。
他疑惑地扭过头去,只看见几件血肉模糊的衣服。
孔宛青的衣物散在红绳中,沾满淡红的稠液。仔细看去,那是细腻到近乎液体的肉泥。它们漫入泥浆,里面连骨头和头发都没能剩下。
就像一个被扎破的水气球,孔宛青炸了一地。
钟成说:“……啊。”
他转过身,抬起头。
“这个反应比直视凶煞还要严重。”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
“我来接你了,殷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