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刃的翅膀球耷拉下来,他甚至忘记把它们收回去,那双赤红的眸子满是震惊。
这完全不是殷刃预想中的发展。
他们本该来一场迅速而冷静的谈判……现在是什么情况?
在他意识清醒的三百多年里,殷刃接触过不少人类,接触过更多邪物,他从没成为过别人的“喜欢对象”。
殷刃在胸腔里迅速长出一个脑子,全力思考。
钟成说是一个完美的搭档。他强悍、冷静、对玄学界了解很深,却很难察觉煞气等异常现象。更妙的是,他有不能暴露给识安的秘密。
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所怀疑,殷刃布下了诱饵。
从“底细不明的修行者”,到“邪物本身”,殷刃循序渐进。施放足够的诚意,绑定足够的利益。只要钟成说被他引诱到身边,他们或许能成为真正意义的搭档。
自己的流程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你知道我是邪物,这未必是我真正的样貌。”殷刃试图抓回主导权。
“嗯。”
几缕头发摸去钟成说的口袋,如愿以偿地找到眼镜盒。它们火急火燎地拖出眼镜,端端正正架回钟成说脸上。
翅膀球散在四周,两人彻底暴露在月光下。
“你说你喜欢我。”殷刃再次确认。
“这是客观事实。”镜片之后,钟成说那双黑洞似的眸子里含着笑意。
殷刃罕见地卡了壳。
有那么一瞬间,他拿不准那句“我有点喜欢你”的出发点究竟是“恋爱对象”还是“狩猎对象”。
……不行,他们没时间磨蹭,必须快速做出决断。
殷刃目光停在恶果的刀柄上,意味深长地闪了闪。
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
他无视刀锋,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恢复了一点。
钟成说这人挺可爱的,至少他把利爪收起来的时候,看起来直率又好逗。他还从未体验过那般亲密的感情……而且事情顺利的话,他与钟成说的合作也会更加稳固吧。
“其实我很欣赏你,这是真话。”半晌,殷刃有些犹疑地开口,“尽管我不太擅长这些,我们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他伸出一缕长发,试探地绕上钟成说的手腕。
钟成说慢条斯理地收回恶果,他礼貌地拈起那缕长发,把它们放归原位,还顺手拍了拍。
“可是我不愿意。”他说。
殷刃:“……?”
饶是鬼王大人八面玲珑,这会儿也彻底宕机了。怎么搞的,自己这算是被甩了吗?
“看你的态度,我们姑且还能和平共处,赶紧收尾吧。”
钟成说耐心地掰开软骨和血肉,理理宽大的衣服。
殷刃麻木地抱起半拉翅膀,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白永纪出现物理层面的异变,识安发现读数异常要10分钟左右,纠集兵力来封锁则要15分钟。再考虑那边沟通和报备的时间,我们还剩8分钟串供和行动。”
钟成说仔细调整了下眼镜的位置,不忘拎起兔子面具。
殷刃:“你……”
“现在不是详谈的时机。”钟成说冲殷刃张开双臂。
“你想要个拥抱?”殷刃恍惚发问。
被点破阎王的身份后,钟成说同志似乎懒得掩饰自己的奇特思路了,殷刃隐隐有种玩脱的预感。对付面前的奇怪家伙,他那几百年经验居然不够用。
“不,我不该在这里。在识安封锁前,你得带我飞离,再自己回来。”
钟成说摇摇头。他的耳廓还是红的,但表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别忘了你的手机,让它被扔在哪里回哪去。今晚我和它都没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钟成说,你——”
“事态太过复杂,你最好不要说谎。”钟成说严肃地叮嘱,“歪曲细节就好……你的话,应该不需要我详细说明。”
殷刃沉默了半分钟。
“算了。”鬼王大人自暴自弃地叹气,抱牢钟成说的腰身,“希望你不晕飞。”
……
四五分钟后。
层层叠叠包围网架好,各式各样的探测仪蓄势待发。识安的高精尖玄学人士全副武装,尖刀一般刺入欣欣游乐园。
他们找到了一个破败的懒人沙发,一具无头全.裸男尸,一位精神恍惚的菜鸟同事,还有满地无法解释的弹坑。
尸体上有些凶煞之力的残余,附近的空间非常稳定。根据焦部长的反馈,“那一边”的新人彻底没了声息。
符行川徐徐转过头,拍了把项江:“我是不是快死了,面前是弥留之际的幻觉?”
项江没理他,只是敷衍地指指殷刃:“那不是咱们的观察目标吗,怎么处置?”
殷刃正瘫倒在一个树丛后面,他身上的家居衣物残破不堪,四肢全是或浅或深的擦伤和淤青。几人靠近,他像是听到了声响,一张脸偏去来人的方向。
就算符行川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如李教授,这会儿他也能看出对方的崩溃——殷刃似乎受到了挺大的精神刺激,他看起来迷茫无措,脸上挂满问号。
殷刃同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车碾过,那种冲击性情绪很难作假。
直到裹上毯子,喝上蜂蜜水,殷刃惊魂未定的表情仍未消失。
“怎么回事?”符行川拿着罐咖啡,在殷刃身边坐下。
在他们四周,识安的工作人员四处忙碌。痕迹被分区,尸体被取样,静寂的游乐园里再次亮起各种灯光。
殷刃幽幽地看了符行川一眼,他咕嘟咕嘟灌了半杯子蜂蜜水,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
某种意味上,殷刃确实没有说谎——
“今晚我被白永纪绑架。醒来的时候,看到穿着个山羊玩偶服的怪人……他还叫来一个同伙,说是要把我做成懒人沙发,但他们突然起了冲突……我听山羊说,他要把同伙融进水渠……”
所以现场有三个人的痕迹,殷刃看向海盗船边的小水渠。
“趁他们起内讧,我逃到后门。但、但又被山羊追上了,我只能用心头血强招陆爷爷……可能是刚与同伙打完,山羊状态不好,他被发狂的陆爷爷重伤……”
“发现自己状况不妙,他吞了什么东西……接着他出现了怪异的能力,身体很快恢复……”
殷刃尽职尽责地哆嗦了下,目光扫过后门处血淋淋的懒人沙发。
他的手臂上多了道歪歪斜斜的招鬼符。晚风不停,画符的血迹已然干涸。
“山羊的玩偶服掉了,我认出他是白永纪……我以为我死定了……他刚打算伤我,脑袋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枪打烂。袭击者还想开枪,我立刻躲进树丛,勉强保住了命……”
最后,殷刃的视线依次点过白永纪的尸体,以及那几个诡异的弹坑。
他的长发间沾满了树丛间的尘灰、蛛网和枯叶,看起来凄惨至极。
殷刃的确给了识安事实,他只隐瞒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那位同伙姓钟名成说,兼职夜行人的“阎王”。再比如躲藏过程中,阎王对着邪物化的自己告了个白,又雷厉风行地把他给甩了。
感谢钟成说,殷刃现在的迷茫和疑惑不需要伪装。他本色出演即可,十万个测谎器都发现不了不对。
听完整个过程的符行川:“……”
符行川不置可否:“那个同伙呢?”
“不知道。”殷刃看向地面,“他们打的时候,白永纪用了发烟道具……烟雾散没后,只有白永纪追到了后门。”
符行川又让殷刃用倒叙讲述了一遍。翻来覆去的询问后,他终于放过了殷刃。
“除了体内还有些麻醉成分,你的身体没有太大问题,伤口不严重。”
符行川拍拍殷刃的背。
“我们会仔细勘测现场,比对你的说法。接下来你想去医院,还是……?”
“我想回家。”殷刃说。
“嗯,我们会派专门的队伍在外保护。”符行川意有所指地说,“回去吧,好好休息一天。钟成说也不用来了,你们俩先在家里休假。”
凌晨五点左右,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殷刃回到了平安庄园。
他轻轻推开家门。
不知道是否心境使然,平时熟悉的客厅显得有些陌生。天色有些亮了,窗外绿树摇摆,能听到依稀的鸟鸣。
桌子上照旧摆着新鲜苹果。钟成说的电脑被收好,餐桌上干干净净。殷刃的零食整整齐齐堆在沙发旁,游戏机的灯光还在缓慢闪烁。
他的平板扣在沙发上,室内一派安宁与祥和。
陆谈飞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急忙冲上前。殷刃疲惫地摆摆手:“放心,现在没有白永纪,我也能找到人。”
他吸收了硬币中的部分凶煞之力,正忙着体味和消化。和上次一样,这些力量来自同一只凶煞。它纯粹至极,没有半点疯狂的味道,完美而稳定。
体验到新的知识,殷刃能用的凶煞之力变多了点,他对这只未知凶煞的气味也更加熟悉。等门外的识安监视撤掉,就算硬找,他也能把受害人搜寻出来。
虽然他原本打算改写白永纪的记忆,顺便读一下受害者位置……
想到原本的计划,殷刃惆怅地看向钟成说的卧室。
卧室门仍然牢牢关着。
门那边,钟成说的呼吸沉稳而悠长,他睡得很熟。殷刃简直能想象出那人头戴睡帽,缩在被子里的样子。
……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这小子居然睡得着!
殷刃无语地瞪了门扉好一会儿。可惜卧室门只是死物,并不能给他任何答案。
殷刃忍不住走到钟成说卧室门口,只是开个门,对他这个邪物来说轻而易举。他非常想把钟成说从床上薅起来,好好继续他们未能正常完成的“谈判”。
可是屋里的呼吸声真的非常平缓满足。
殷刃气馁地站了会儿,他重重叹了口气,躺回沙发。
他把狗东西丢回了垃圾桶附近,并勒令它乖乖爬回垃圾桶,直到识安将它和家门钥匙一起解救出来。现在他想找个对象交流一下那个怪异的狙击手,也完全无从下手。
于是鬼王大人脸朝下埋进沙发,尸体般发起呆来。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客厅的钟表哒哒作响,时针逐渐走到七的位置。卧室里的呼吸仍然平和均匀,殷刃终于忍无可忍,再次走向那扇卧室门。
他先是不抱希望地转了转门把手,谁想钟成说没锁门,殷刃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差点朝前摔倒。
钟成说拉上了窗帘,卧室内很暗。窗户没开,那股独属于钟成说的气息清爽依旧,闻起来像人迹罕至的深林。
就像殷刃想象的那样,钟成说头戴睡帽,放松地睡在大床中央。他侧身躺着,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殷刃无声地走去钟成说床前,俯身看着对方。
“说好的生物钟呢?”他轻声嘀咕,“我们得先说清楚立场,人也要尽快救……”
钟成说没有反应,他沉睡着翻了个身,睡脸无害到气人。殷刃一条腿轻轻压住床沿,他身体前倾,仔细端详着钟成说的侧脸。这个距离,他能隐约感受到对方身体辐射出来的热意。
无论是无辜的路人、识安的科学岗、还是夜行人的阎王,殷刃本不认为钟成说会给自己造成怎样的威胁。
可这个世界变得有些陌生了。
来源成谜的凶煞之力,实力不明的狙击手,脱离预测的共犯。他本来顺遂的人世之旅,逐渐变得暗流汹涌。
“我不明白。”殷刃轻声叹息,“那些没影儿的事情就算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伸出一只手,探向钟成说的肩膀,却在过程中止住动作。
算了,不差这一时。要是再毁了这人的睡眠,他说不准得多买一盅炖梨。
“叮铃铃铃铃铃——!”钟成说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钟成说猛地睁开眼,正看到床边的殷刃,以及此人探过来的手。
殷刃:“……”
殷刃:“……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叫你起个床。”
钟成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按下免提:“喂,您好?”
“小钟,我卢小河!”卢小河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受害人的位置定位到了!哎,还有,你们今天休假,都不用来上班。”
“殷刃应该回去了吧?他出了不少事,你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缓过来后记得交报告。”
“……小钟?”
见钟成说久久没回复,卢小河疑惑地出声。
“我知道了,谢谢卢姐。”钟成说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我会向殷刃好好了解情况的。”
嘟,通话终止。
“受害人有识安接手,不需要操心什么了。”殷刃尴尬地笑笑,收回压在床边的膝盖,“那咱们不急着聊,你先睡个回笼觉,我先去……”
“你要是想知道我的想法,可以直接询问我。”
钟成说靠在床头,语气格外坦然。
殷刃的动作凝固了。
“如果是‘我喜欢你’那件事……无论是伪装还是真心,你对所有人都很不错。我不擅长分辨这些,但目前看来,我并不是其中多么特殊的一个。”
钟成说倚着绵软的枕头,穿着柔软的睡衣。他身上没有尘灰,手中没有恶果,那种隐隐的压迫感却仍未消失。
“你的‘试一试’,我无法确定有没有其他目的。比如更容易维持现况,或者更好操控我。我想保持这种关系的纯粹性——我能体验‘喜欢’的刺激就够了,不需要你做多余的事。”
殷刃:“……”他有点微妙的心虚。
不是,难道不该有更需要考虑的问题吗?比如自己到底是什么种类的邪物。
殷刃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按你的理论,万一我将来真的喜欢你,你也没法判断。”
“我可以判断。”
钟成说摸摸自己发红的耳朵,主动凑近了些。
“当你更加失控、更加狼狈……带着某种我没见过的表情,说你‘想试一试’的时候。”
……
时间回到凌晨四点。
识安园区,危险人物暂留室。
“不对,还是不对。”黄今绝望地看着一个个猜想被划掉。
符行川要求他提供丁李子“可能的想法”,说是能用特殊方法寻人。于是黄今绞尽脑汁,把那些“思维龙卷风”里的东西都写了上去。
然而一个都不对。
他比谁都清楚,人只要醒着,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思维包裹。无论是潜意识还是正在思考的事情,它们只会层层叠叠堆成一堆。而黄今只能用眼睛去分辨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的注意力终归有限。
或许他还没有那样了解她。至少他现在猜不出,在变成“死物”两周之后,丁李子会在想些什么。
毕竟记忆里,那女孩并非总是笑着。
要是……要是当初多看她几眼,那该多好。哪怕多了解一点思绪,多抓住一丝想法,他都能有更大的可能将她救出。他似乎无法顺利做成任何事,永远踏不出那个绝望的漩涡。
黄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口腔中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暂留室的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