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梁承和乔苑林都累过了头,新年的第一天相拥睡到日上三竿,要不是手机从枕头缝振动着撞他们脑门上,估计元旦就在床上交代了。

梁承没睁眼,摸索到滑开:“喂?”

里面沉默几秒,传来王芮之的声音:“是苑林吗?”

梁承霎时醒过来,坐起身看来电显示。乔苑林枕着的臂膀倏然抽走,滚半圈也醒了:“干吗啊你……”

梁承捂着手机,说:“你姥姥。”

足静候了三分钟,王芮之总算听见外孙的声音,带着因干燥而黏黏糊糊的沙哑,乔苑林说:“姥姥,我刚才睡觉呢。”

王芮之一惯宠爱他,说:“我打的不是时候,你再睡会儿?”

乔苑林哪好意思:“不睡了,姥,元旦快乐。”

王芮之已经猜到之前接电话的是谁,说:“你跟小梁也快乐。宝儿,我想你喽。”

“我也想你。”乔苑林下床翻日程本,“我在北京出差,忙完了,这两天买好票回去看你。”

“真的?”王芮之高兴道,“那你带小梁一起来。”

的聊了一会儿,挂线后乔苑林全无困意,走进浴室和梁承一起洗脸,说:“正好歇着,咱们回家去我姥姥那儿一趟吧。”

“行。”梁承几乎没考虑,答应完想到一件事,“姥姥和你妈住在一起?”

本来是,不过王芮之年纪大了,林成碧的那个孩子还小,太闹腾,她嫌影响休息就另租了一处。

乔苑林会错意,以为梁承让他一并探望,说:“先不看我妈了,万一碰见那个孩子和他爸爸,怪尴尬的。”

梁承将错就错点了点头。

下午出门闲逛,北京太辽阔了,地铁站内换乘没准儿得走两千步,景点名胜多得逛哪个都顾此失彼,他们干脆去了乔苑林的母校。

算起来乔苑林毕业不满一年,学校风光如初。他是直升本校研究生,在这座国内顶尖的学府度过了六七年的光阴。

图书馆,花园,一汪碧湖,肥肥胖胖的流浪猫狗,校园独有的美好一览无余,大学生活对乔苑林而言是一种辛苦的幸福。

路边有社团在摆摊搞活动,梁承问:“你们新闻社难进吗?”

乔苑林道:“当然了,我们社特牛。”

“雷君明都能当副社长,有多牛?”梁承损完人,爽了,再说好话,“你这位尖子生在社里担任什么职务?”

乔苑林担任过记者、编辑,偶尔也负责摄影。因为新闻社的社员贵精不贵多,经常不够使。

新闻社承包了学校一切活动的宣传报道,搞得学生会宣传部很被动,却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也没空理会,平时的每周要闻就够忙的了。

除却上课学习,乔苑林的业余时间都在跑新闻,如今回顾一下,貌似每一条都挺有八达通的味儿。

五道口某商场门前举办接吻比赛,他一个初吻都要偷亲的怂包,围观半晌,只为采访第一名的获奖感言。

数学系师兄和地质大学的学妹网恋,聊了一学期见面竟是学弟;辩论会与北师大的学生打擂台,输方要请胜方在本校食堂大吃一顿;约北语的阿根廷留学生踢足球,被虐得体无完肤想集体跳楼。

乔苑林采访过许多人,说了一大圈绕回自己身上。

寝室是四人间,他是老四,只有他把毛巾叠成豆腐块。丢过雨伞、U盘、棒球帽,毕业年级摆摊卖旧物,买了一盆仙人球。

体育课他不上,去实验楼看生物系的学生。路上听见有人喊的名字姓梁,他一定会停下来。牛肉锅盔其实不好吃,可他再也尝不到那年晚自习送到他面前的滋味。

他去故宫、天坛、王府井,去一切人多的地方,去各大医学院,去胡同串子看电线杆上贴着的二维码。

乔苑林停在萧条的槐树下,告诉梁承:“婚礼那一天,我爸说贺阿姨的儿子在英国留过学,然后我见到是你。”

他那一刻就动摇了。

勿忘我摆在他和梁承之间,他平生唯一一次那么迅速地吃完一顿饭,他不敢磨蹭,否则稍有空隙大概就会问出了口——

你也追寻过我吗?

梁承此刻回答他:“是,就像你追寻我一样。”

离开学校,他们去本地商超买些特产带回去,乔苑林以前经常买传统糕点寄给王芮之,老太太很喜欢。

晚上订了机票,二号早晨退房,他们直接飞抵王芮之居住的城市。

乔苑林来的次数不多,即使来了也很少去家里,一般约王芮之和林成碧出来见面。这下老太太搬出来,倒是方便了些。

小区地段不错,街上一排满足衣食玩乐的商店,但凡阳光明媚,露天茶室总坐满了老年人闲话家常。

王芮之迫不及待地来到街边等,她视力减退,老花镜增厚,不过耳链依然银光闪闪的。

十几辆出租车疾驰过去,终于有一辆减速停下来,她端详车厢内的乘客,立刻笑开了。

乔苑林推开车门:“姥姥!”

王芮之小跑过去搂住他,仿佛外孙仍未长大,说:“宝儿啊,快让我抱抱。”

梁承从另一侧下车,恍惚回到了晚屏巷子。当年的老太太苍老了一些,还是爱美,大衣里穿着丝绒旗袍,蹬着半寸高的皮鞋,俨然未改模特队队长的风姿。

王芮之移动目光,唤道:“小梁?”

从前梁承在旗袍店租房子,生人勿近,每天照面却没称呼过对方,今时不同往日,竟有点不知所措。

王芮之笑道:“不打招呼不让你上楼。”

梁承抿一下薄唇,说:“姥姥。”

王芮之一手拉着一个,独居难免孤单,她成日羡慕儿孙膝前的邻居,今天她这里一下子来了俩。

上楼到家里,一室一厅,房主用心装修过,王芮之再添置些物件显得愈作温馨。旗袍店的缝纫机还留着,摆着光线明亮的阳台上。

乔苑林问:“姥姥,你现在还做旗袍吗?”

“做,就是特别慢,眼睛不好使了。”王芮之回答,“而且那缝纫机年头久了,总出故障,维修店也不乐意过来修。”

梁承干过这活儿,说:“等会儿我帮你看看。”

厨房煲着给他们炖的汤水,王芮之跟着心热,作为唯一知情的长辈,她问:“你们……怎么样啊?”

乔苑林抓了下耳廓,许是害羞,只道:“挺好的啊。”

梁承说:“我也挺好的。”

王芮之捂着嘴乐,笑话这俩人:“当年要么抬杠,要么吵架,在二楼叮铃咣当麻烦死了,长大成人都变得腼腆啦?”

乔苑林傻笑,打开礼物盒拿糕点,确认道:“姥姥,你一点也不反对我们?”

“你们风华正茂的,我一个老太婆反对什么。”王芮之说的真心话,“宝儿,我跟你爹妈不一样,我无所谓,只要你开心比什么都强。”

梁承不懂“见家长”的规矩,但觉得应该立个承诺。

然而不待他组织好语句,王芮之先转向他,说:“小梁,你是个命苦的孩子,好在都熬过来了。以后跟苑林好好的,这辈子刚过去一小半,你的幸福来得迟,但未必就比别人少。”

梁承哑然,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笨拙地:“谢谢姥姥。”

王芮之掀开茶几上的珐琅彩盒,里面搁着两封包好的红包,她说:“你们的父母结了婚,苑林的爸爸又是个重规矩的人,所以你们俩的情谊不好随便交代。但无论如何已经是大人,哪天跟家里说了,有困难得自己解决。”

乔苑林保证:“我们能处理好。”

梁承说:“我不会让他受委屈。”

“好,都乖。”王芮之递给一人一封红包,“那别人我不管喽,在我这儿,这两封红包算是我作为长辈正式的回应。”

乔苑林接住捏了捏:“好厚啊,单张面值是一百的吗?”

梁承也说:“会不会太多了。”

王芮之暗道还有人嫌钱多,她回答:“年轻人不懂,按结婚的敬茶礼来给,就得这么多。”

梁承和乔苑林相视一眼,结婚,在这间小客厅里都觉悸动,也有点臊,微微赧着脸没有吭声。

老太太不忍再嘲笑他们,进厨房张罗午餐,那时候煮粥炒粉,炖肉汤圆,在一楼的小餐桌上留下不少回忆。

潜意识中,她不完全认为梁承和乔苑林是一对恋人,总觉得是两个孩子,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遇见凑一块,把不算幸运的自己变成对方最大的幸运。

吃过午饭,梁承在阳台上检查缝纫机。

乔苑林随王芮之进了卧室,床上放着一只旧相框,里面夹着姥爷生前的照片。准备好今天要说的话,王芮之一早就翻了出来。

“我得告诉他一声,你知道他多疼你,肯定也想听。”

乔苑林双手捧起相框,自己来说,说完和梁承的种种,的讲工作上的事,不过净挑开心的。

王芮之边听边笑,感觉外孙子人见人爱,她忽然问了句悄悄话:“宝儿,后妈待你好吗?”

乔苑林提起贺婕,语调跟着柔和:“阿姨待我很好,她的出现弥补了我一些遗憾。”

王芮之再明白不过,心疼地摸摸他的头。

乔苑林也问悄悄话:“姥姥,那你的小外孙和我,你更在乎谁?”

问出口他才感觉不妥,手心手背都是亲生的,何必让老人家为难。不料,王芮之回答:“宝儿,你妈妈有了另一个孩子,这改变不了。可我永远最在乎你这个心肝肉。”

乔苑林早已放弃向林成碧索求爱意。王芮之爱他,也觉亏欠他,但他知足了。

他有了贺婕,而祖孙都明白,那个健康的孩子则弥补了林成碧的遗憾。

乔苑林深呼吸了一下,说:“姥姥,你不是想搬回平海吗?”

“是啊。”王芮之说,“我的老朋友都在平海,可你妈不同意,说我岁数大了她不放心。”

乔苑林道:“我可以照顾你啊,那你想我了怎么办?”

王芮之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将相框放回去。箱子中有姥爷的遗物和旗袍店剩下的零碎玩意儿,还有几本相册。

她拿出一本,说:“我想你的时候就翻你照片。”

梁承修好缝纫机走进来,刚洗过的手很冰,乔苑林自然地握住贴在脸上。

三人围成一圈,王芮之翻开相册的硬壳子,第一页是乔苑林的出生照,生下来就亮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绝对是全产房最漂亮的娃娃。

后来他满月、一周岁,虽然瘦弱但脸颊肉嘟嘟的,特别像牛奶汤圆。再大一点,背带裤小衬衣,怕冷戴着各色毛线帽,斜跨一只粗过胳膊的卡通水壶。

乔苑林五岁住院穿病号服的,贴着退烧贴泪眼婆娑的,和姥爷玩放大镜的,被年轻的乔文渊抱着却一脸不高兴,坐在地上拆林成碧的相机……从孩童到少年,偶然翻到十三岁的照片,初见的模样顿时涌入梁承的脑海。

王芮之慷慨道:“小梁,中意哪张,拿走。”

梁承说:“这一本都给我吧。”

王芮之笑:“你倒不客气,抢劫我呢。”

后面还有七八页,乔苑林一下翻过去,不是他了,是林成碧年轻时的照片。

他指给梁承看,介绍说:“这就是我妈。”

照片拍摄于近三十年前,是林成碧大学毕业前与二三同窗的合照,青春伶俐,旁边的男生倒是面目斯文。

乔苑林记得看过这张照片,问:“这是我妈的大学同学吗?”

“是她念法律时的同学。”王芮之戳着上面的人头,“都是尖子生,你妈那性格,成绩差的她瞧不上眼。”

乔苑林有点印象,说:“旁边这人貌似全系第一,小时候听她夸过。”

“嗯,好像是。”王芮之也听过,“叫什么来着……”

梁承盯着那个人,面色晦暗,低垂的双眸漫上一股压抑的戾气。

他伸出手,意图翻过这一页。

恰巧王芮之记起来,说:“姓赵,叫赵建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