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次子织田信雄喜欢喝酒。他有酒必喝,喝酒必醉,醉后必挑逗侍女及家臣说:
“哟,来一段吧?”
他问侍女及家臣们要不要看自己跳一段舞。跳舞对信雄来说是子承父业。信雄父信长身体灵活,乐曲感受性犀利,虽并未怎么学过跳舞,可只要有音乐,便能跳得像模像样。
信雄体型与信长完全不同。他双颊下垂,全身肥胖,根本不像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行动也迟缓,脸相也完全看不出丝毫信长遗传。但他特喜跳舞。信长在自己成人时便把舞师赶走,但信雄却把舞师一直带在身边,每日练习。
“三介大人该不是想当猿乐师?”
有人在背后说难听话。有日晚间信雄跳得时间太长,家老津川玄蕃等人实在受不了,等信雄跳完后,就向信雄进谏。他们说:“难道大人欲当猿乐师吗?”没未想到信雄傲然回答道:
“胡言乱语。吾为织田宗家,未来将领有天下。”
津川露骨地显出轻蔑脸色,问眼前这蠢货:“请问大人领有天下后打算做何大事?”
信雄回答说:“领有天下后,便可每日给京城达官贵人表演这些舞蹈啊!”
他们之间这次对话,不但很快传遍信雄居城尾张清洲城内外,还传遍天下诸侯,一时成为天下人笑料。
正是这个信雄如今却在支援秀吉。去年——天正十年(1582)七月那次清洲会议就是如此。围绕谁来继承织田家这一议题,柴田胜家推举织田信孝,秀吉推举信长年幼嫡孙三法师。最后三法师能成为继承人,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织田信雄对秀吉的支持。
“筑前有意把天下给我。”
信雄对后宫的女人们说。他从秀吉言行和态度上这样推测。
“恳请清洲大人(信雄)为三法师公监护人。”
秀吉说。
既为三法师监护人,那难道不是说在三法师乳臭未干年幼无知这段时间,天下全归自己指点吗?信雄如此解释秀吉言下之意。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感谢秀吉。对信雄来说,秀吉只不过是亡父信长一个家臣而已,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意义。作为家臣,为主人一家粉身碎骨,理所当然。主人家人只要悠然享受家臣献身即可。信雄生来便为达官贵人,除此以外的人生,他当然从不知道。
结果还是交战。秀吉与拥戴织田信孝的柴田胜家决战,在北陆消灭胜家。然后秀吉进京,受封“从四位下”官职,补为参议。秀吉摇身一变,成为公卿。
“难道……”
从那时起,信雄突然开始智慧大长——都是侧近们教唆。难道秀吉预谋篡夺织田家天下?首先这次任官便令人不解。为何只有秀吉一人被封为尊贵的从四位下参议朝臣,而我信雄却不过只是一个织田三介平头百姓而已。我信雄若上京,势必要受他秀吉羞辱。
但信雄愤懑之心很快就被秀吉摆平。秀吉对柴田一战论功行赏,信雄未出一兵一卒,却得到泷川一益一国领地。其间作为信雄代表进行外交交涉的是津川玄蕃、浅井新八、冈田长门守三个家老。他们在与秀吉交往过程中,逐渐被秀吉所吸引。
秀吉说:
“三介大人便是那种人……”
只要一说信雄为那种人,织田家中之人就都明白,意即是个庸人。秀吉对这三个家臣亲切地说:
“……所以,汝等三人应注意不要使其犯错。”
秀吉只要点到为止,这三个聪颖之人早已看出织田家政权随着信长之死已消灭在这个乱世的道理,他们知道信雄的野望只不过是一个白日之梦。今后的天下并非织田家人继承,而应该是有能力者继承。他们同时也明白,这个有能之人,就是羽柴秀吉。他们这些旧织田政权下家臣们的思想,与当时其他大名家家臣或中世武家重视血统的价值观不同,他们更赞美能力和力量。
“筑前将会统一天下。”
他们自然会产生这种看法。眼下的问题是,他们必须想方设法让主人信雄从自己的白日梦中觉醒,必须想方设法说服信雄满足于自己能承袭织田家姓名的荣誉,以及与荣誉相称的巨大领地。
“再者,”秀吉还对他们说,“三七大人领地,三介大人亦可领有。”
信雄一直觉得,胞弟信孝是自己继承织田家权力路上最大的障碍或敌人。这个敌人也因盟军柴田胜家的灭亡而丢弃岐阜居城,投到信雄门下。信雄当然威逼这个胞弟在知多半岛内海自杀。
总之,在秀吉对平定北陆一战的论功行赏中,织田信雄得到最大实惠。包括胞弟信孝遗留领地,其领地合计超过百万石。
“三介大人百万石。”
人们议论纷纷,奇谈怪论百出,同时也都羡慕不已。信长在世的全盛时期,其影响下领地总共也不过五百万石,而信雄如今却已领有其五分之一。
但恰是从这时起,信雄心态发生了变化。
“只有武力才能夺取天下。”
这种心理状态主要是后宫宫女与能乐师及近臣们教唆而来。秀吉当然绝不会把自己用血汗换来的江山交给大人,所以既然大人已具百万石实力——
“大人如今绝不缺兵少粮。况且大人有大义名分,更应独立。”
后宫及近臣们自然这样说。信雄每日被身边人如此教唆,遂渐渐上心。为此,必须对已成秀吉同党的家老们保守秘密。到时必须把那三人想法杀掉。
“举兵则胜。”
信雄有此自信。他觉得自己是信长之子,只要举兵,暂时屈服于秀吉威势的那些大名们势必疾风般跑到自己麾下。
还有一点,大名中与信雄沾亲带故的人不少。比如织田家大名中实力强大的池田胜入斋就是故信长奶兄弟,与织田家关系格外亲密;前田利家之子前田利长妻为信雄胞妹;蒲生氏乡、中川秀政也同样。信雄相信他们当然会支持自己,或说信雄侧近们如此盘算。
但信雄自然知道,单凭这些当然不能战胜秀吉。欲与秀吉争霸,不光兵力还嫌不足,而且统率并指挥大战的将才,不仅他信雄没有,他身边侧近也无一人具有。
“此非三河大人莫能。”
从天正十一年(1583)五月起,信雄周围就不断有人提及这个名字。
三河守,就是滨松城主、东海霸王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此时几乎是游离于世外。
自天正十年六月织田信长被叛军所杀,其政权瞬间灭亡至此,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家康几乎完全背离中央。即使在京城的流言飞语中,也都从未出现过“三河大人”一词。
得知信长被明智光秀谋杀后,德川家康火速逃回自己领国东海,躲进滨松城准备讨伐。发兵行至尾张鸣海附近时,通过秀吉派来的飞脚,他知道秀吉已讨伐并消灭了光秀。
“无可奈何。”
家康不露声色,甚至连这话都没说。这位寡言少语的大将对侧近们没有流露出任何自己的心思,只是一言不发把兵又撤回三河冈崎城。从此,他未向西方争夺霸权的是非之地派出过一兵一卒。
此时德川家康刚四十出头。在与织田家结盟二十年期间,他作为信长盟军身经百战,从而知道了自己的实力,也知道了世上并没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内心觉得,才能超过自己的第一是武田信玄,第二是织田信长。而这两个人如今都已死去,那么这世上除秀吉以外,就再无可与自己一争高低之人。
但德川家康却按兵不动。
家康知道,自己如今若要进军中央,实力还远远不够。
家康与信长二十年来名义上是同盟关系,实质上他一直在信长手下,为信长卖命,然而他得到的奖赏却寥寥无几。信长只承认他对骏河与远江两国的领有权,再加上他原有领国三河,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国之主。其领地甚至比织田家五大金刚——柴田、丹羽、泷川、明智、羽柴所有的领地都少。
“唯有扩张。”
家康明确了自己在这关键时期的方针,决定不参与任何织田家内讧,集中精力和武力扩张领土。
恰在此时,邻国甲斐出现动摇。甲斐武田家在被信长消灭后,信长派河尻秀隆作为织田家代官驻屯甲斐。但河尻却从未受到当地人认可,特别是本能寺事变后,甲斐各地反乱频发。家康在背后巧妙怂恿和操纵,终于借甲斐人之手杀掉河尻,家康遂无血入国。
家康仅在本能寺事变发生二十几日后,便把甲斐轻而易举搞到手。占领甲斐,对家康来说意义不仅在于扩大领地,更在于他由此获得了不可估量的武力。因为他由此获得了甲州人。甲州人被武田信玄进行了彻底的军事训练,他们依然捍卫和坚持武田家军法,他们还没有忘记依照那些军法进行野战行动。他们此时大规模新招五千左右新兵归于德川家康门下。家康把这些天下最强军人组成一个单独军团,命亲信幕僚井伊直政直接指挥,军装、铠甲、头盔、军旗等全部继续采用武田家当时的火焰般红色,并仿照信玄,称此军团为“赤备”。
“甲州军团为我尖锥。”
家康自豪地说。意思是说甲州军团在战场像尖锥一样直刺敌阵,刺穿、刺破敌阵。家康如此比喻的本意显然在此。此外,家康从武田信玄遗臣口中还获得大量武田信玄的战略战术、阵形队形、行军方法、兵站设置等信息,他对此进行研究,并悄悄融于自己的军事思想之中。
对德川家康这些举动,关东八州盟主小田原北条氏坐不稳了:
“莫非家康窥伺关东?”
他觉得家康举动不审,便出兵甲州,两军终在乙骨原发生小规模冲突。但家康当即利用外交行动向北条解释自己本意,取得北条谅解,两人遂签订有关领土协定。家康在取得北条同意基础上,占领无主的信州;北条则使家康同意自己出兵上山(地名)。总之,本能寺事变发生后,家康二十数日便占领甲州,不出五个月又占领信州,加上原有的三河、远江、信浓、甲斐,短时间内成为一个领有五国的大领主。
次年,天正十一年(1583),家康暂时停止扩张,转而专心安抚新占有领土。这期间,秀吉在中原地区大动干戈,四月消灭胜家,占领北陆道,然后立刻挥军南下,穿过近江路,回到京城。
“秀吉能膨胀至何等地步?”
家康感到秀吉有威胁。此后,家康决定尝试对秀吉进行首次外交接触。他以祝胜为名,派出以自己首席家老石川数正为首的使节团,给秀吉献上绝世名器“初花茶入”。
得知家康派来友好使节团,秀吉兴奋异常,他像接待来自天竺的贵人那般,隆重接待并款待石川数正一行。他把石川数正请进自己茶室,亲自沏茶,请石川品尝。
“与七郎(数正),余觉汝与余贤弟无二。”
石川从未想到秀吉如此看重自己。他被秀吉的盛情款待搞得如坠五里云雾。石川兴奋地对秀吉侧近说:“诸位的主人竟是如此好人!”回国后他还不能控制自己兴奋心情,毫不顾忌地向家康说:
“日本竟还有那般非凡之人!”
家康一言不发,听后几乎没有特别反应。但家中其他人却不答应,他们怀疑石川数正已被秀吉拉拢腐蚀。这一疑心,成为日后许多流言飞语的出发点。
此后,家康专心经营东方,或说至少做出专心经营东方的样子,再也没有向秀吉派送使节。像完全忘记秀吉存在一样。
但秀吉并没有忘记家康。
虽然家康自那以后再未派来使节,但秀吉竟在家康不在的情况下,亲自奏请朝廷,封家康为“正四位下,左近卫权中将”。时为天正十一年(1583)岁暮。
年后二月,秀吉又亲自奏请朝廷,追叙家康为“从三位参议”。
“岂有此理!”
京城公卿们交头接耳,瞠目结舌。因为秀吉自身虽同为参议,却不过是从四位下,家康的从三位官阶竟在秀吉之上。
“为何如此?”
秀吉胞弟羽柴秀长小一郎百思不得其解,赶开阻止自己的侍童,闯进秀吉卧室责问。但秀吉却平静回答说:
“区区官阶,不足挂齿。”
官位是日本人的序列。作为一个人的地位——虽然家康并未求他如此做——秀吉把家康抬举到超过自己的地位上。估计家康听到这一消息,在自己国内无疑会欣喜若狂。按自古以来习惯,铨叙或升官时,本人当然一定要上京参拜朝廷,向天子表示谢意,并走访各主要公卿,向各位请安。家康一定也不会例外。
秀吉说:
“真意便在于此。”
秀吉奏请朝廷加封家康的真意正在于此。家康自己穿过东海防线上京之时,就是秀吉活用自己拿手戏料理家康之日。秀吉胸有成竹。对秀吉来说,只要家康能上京来,便中自己下怀。只要家康上京,天下人就都知道家康已成秀吉伞下大名,秀吉目的就能达成。为达到这一目的,区区官位以及自己当下面目之类,皆可视而不见。
但家康却稳坐不动。
家康在初受封“正四位下左近卫权中将”时,就只对前来传达旨意的使者说了几句客气话,而且只字未提对秀吉如何感谢。第二次受封——甚至官位超过秀吉——家康照例未做任何表示,哑巴般一直保持沉默。
“不可理解之人!”
已搬进正在营造的大坂城的秀吉,对这个矮胖的三河人开始产生一种近似恐怖的感情。
他暗想:
“看来应对此人重新估量。”
实际上从稍前开始,秀吉对家康的评价已逐渐发生变化。
当年秀吉作为织田家一个将校,并未特别关注家康。家康只不过是织田家盟国一位国主,主人信长礼遇的一个客将,同自己这种织田家直属将领并非同一世界之人。虽然同在一个战场出生入死,但对家康,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像对柴田、明智、泷川等同僚的那种政治意识和竞争心理,当然也根本没必要持有。
当时,秀吉——不仅秀吉,可说织田家所有将领——对家康持有两个印象。
一是家康所率三河军团异常勇猛。偏远地方不知道,其勇猛除甲州兵以外,可说天下无敌。当年织田家尾张兵与德川家三河兵在一起作战时——比如姊川、长篠两战役等,这种情况很多——三河兵负责的战场,总是黑烟滚滚,打得热火朝天。一般甚至认为三河兵一人相当于秀吉他们尾张兵三人。而且与天下六十余国任何一国将兵相比,他们还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他们对德川家异常忠心。他们不但被这忠诚心所统一,而且具有高度纪律性,他们甚至不屑向世间卖名。天下诸国英雄豪杰辈出。这个时代,豪杰们都热衷于卖名,他们一旦与主家意见不合,便毫不犹豫投向其他大名伞下。但只有三河将兵从无此风气,他们并不向世间夸示自己的能力,把自己的能力,只用于效忠德川家。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不可思议的一个武士集团。
第二个应看做是家康个人的特征,那就是他非常讲信用。对家康个人这一印象,织田家几乎人人首肯,能说明这一特点的事例不胜枚举。但与其一一举出事例说明,还不如说家康与近似奸诈的权谋政治家信长结成同盟,二十年间坚持不懈,诚实愚直,这一行为本身,就是证明家康诚实守信——战国时期近似奇迹——的最大证据。
总之,家康给人的印象是:
“一个大好人。”
因此,秀吉也觉得:
“唯有家康不可挑逗。”
他知道与广受好评的家康对战没有意义。相反采用何种手段,笼络和怀柔家康,把家康吸引到自己这边来才最为重要。与家康对战,有百害而无一益。若与家康对战,即使把天下大军都集中到东海地方讨伐,上述三河兵也一定会利用地利,坚持抗战。若想平定他们,需花费十年工夫亦未可知。对秀吉来说,为占领区区一个地方,动员天下大军,一进一退,长期拖延,那只会给自己威望带来伤害,失去天下人心,引起四方反乱,说不定会使自己千辛万苦夺来的织田政权,走向崩溃。
正因此,不需谁来游说进言,秀吉亲自奏请朝廷封给家康名不副实的官位,进而加封家康位超自己。
秀吉暗自期待:
“家康必将高兴。”
本来诸国的所谓英雄们作为干将,个个都是好汉。但正因为皆为干将,所以每人都有极强的显示欲。利用这点,只要抛给他们诱饵,大多人都意外地像孩童一样幼稚,死死咬住诱饵不放。秀吉就是一个钓鱼名人。这次对家康,他照例采用钓鱼手法。
但家康不是孩童,并不幼稚。他不但不上当,甚至完全无视秀吉所抛的诱饵,对秀吉的一切诱惑都不显露丝毫关心。他用令人惊诧的外交态度,回应了秀吉的单相思。
“难道错了?”
秀吉像小孩扔石子没打中石头,稍觉失望。对此,蒲生氏乡记录说:“参州(家康)此人,自右大臣死后,似换一人。”
确实如此。不知总被看成老好人的家康身体何处藏有那惊人威力,在其惊人威力开始显露时,秀吉对家康的看法发生变化。家康最近在东海一带所表现的计谋,就令人刮目相看。家康变魔法一般轻易夺得甲州与信州两国,又与北条结为同盟,消除东方的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准备对付来自西方——秀吉——的威胁。
“此人竟有如此能耐?”
秀吉不得不刮目相看。秀吉一直觉得在拥有魔术般外交能力方面,只有自己才是天下唯一的名手。在这点上,自己远远超过故主信长。而如今的家康,使他不由感到某种威胁和恐怖。
家康按兵不动。
也不知是否为其性格所致,反正几乎在所有情况下,他都不主动出击,他只是静等对方出手,以便后发制人。他与织田信雄的来往,也是如此。
信雄那边来人了。
而且不是使者,是信雄自己。信雄为不暴露身份,微服来访。他屈坐简陋轿子,一身乡下小土豪打扮,悄出尾张清州城,进入邻国三河。三河国主城为冈崎城,家康恭候城内,隆重接待信雄。
信雄首先开口:
“敢问昔日厚谊,依然温存心中与否?”
信雄问的是织田德川同盟一事。信长既已死去,二十余年同盟似乎已自然消亡。本来是两个家族间的结盟,信长虽死,按道理应该依然存在。
“是的是的。”
家康点头。但他点头并非对信雄所言表示赞同,而只不过是一种应付。
信雄喋喋不休,主要是诅咒秀吉。对信雄喋喋不休的诅咒,家康露出一副与武将身份不符的福相,面露微笑,专心倾听,时不时点头,但嘴里却并未吐一字,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不轻易向别人吐露自己内心,好像也是三河人性格特征。
信雄理解家康的处境。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问道:“能否助一臂之力?”家康虽然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但他本来也有此意。他没说一句批判秀吉之话,只说了结论:
“愿倾城而援。”
下一步便是战略了。
信雄问道:
“敢问有何制胜战略?”
家康沉默不语,内心对信雄之愚蠢感到困惑。天下竟有没有胜算,没有自信竟敢起兵的蠢货?家康自己不再说话,他只是暗示:“足下呢?”逼信雄说出其构想。信雄所说构想,在他自己看来当然是战略性计划。他说自己已把妹婿蒲生氏乡等几个羽柴方武将游说策反。家康“是吗是吗”,点头表示佩服。但他内心却想其他问题。信雄所提的这几个大名,难道真会拿自己的将来做赌注,抛弃秀吉,倒向信雄吗?
家康殷勤地说道:
“策反一事,全拜托足下了。”
家康的战略是对现住近畿的秀吉组成大包围圈。
信雄走后,他马上派使者出使四方。家康设想先说服土佐国长宗我部元亲。当年信长为征伐四国,集中渡海大军于大坂,在快出航时,却发生本能寺事变。长宗我部很幸运,奇迹般逃过厄难。总之当时征伐计划搁浅,不了了之。但秀吉政权往后某日终究要继承信长进攻四国的政策。所以对长宗部来说,与其将来被秀吉消灭,还不如马上起兵,与家康一起攻击秀吉。
“元亲必将狂喜。”
家康这样想象和推测。而且家康对长宗我部提的要求极低,只要他出兵渡海,威胁大坂湾即可。秀吉为阻止其登陆,必将派出大量兵力留守大坂,决战兵力势必减少。
家康还向纪州根来寺僧兵团派去密使。根来寺僧兵团有一万人动员能力,在信长时代就一直抗击织田军。他密谋说服根来寺僧兵起义,把秀吉大军拖在纪州。
他还计划与北陆越中佐佐成政结盟。成政无疑会欣喜若狂,与自己组成共同战线,共同对付秀吉。
一切准备便绪。下一步就是刺激秀吉。
刺激秀吉,只要杀死三个人即可。这三个人就是信雄家三家老:冈田、浅井、津川。他们成为秀吉党徒这一事实早已大白天下。天正十二年(1584)三月三日,信雄邀请他们到伊势长岛城,设宴招待。食间刺客闯进,杀死三人。信雄同时发兵,包围这三个人的居城。
接到谋杀成功的消息后,家康立即率大军从滨松城出发。时为天正十二年三月七日。
秀吉晚了一步。
他一切都晚了一步。
“吾之生涯,从未有过如此狼狈。”
秀吉悔不当初。秀吉最大能力就是自己的非凡想象力以及把想象变成现实的计划能力。当年还在他被叫做猴子时,他就能在信长还未想到时便猜想出信长所想,然后提前做好准备,结果每次都使信长吃惊。另外,他在当织田家将校时还能猜透敌方作何打算,敌方作何行动。他对敌方的作战计划等,甚至比敌方自身都清楚。等到敌人开始行动时,那只不过是在秀吉掌中行动而已,因此他创造出百战百胜的辉煌战历。
但话虽如此,此时先机其实并未完全被信雄和家康抢占。信雄可能反叛,届时家康或将助力。对此,除秀吉以外,比如黑田官兵卫等也早有预料。秀吉自身当然更是早有所觉察。但秀吉心理微妙之处在于,官兵卫越是提醒他,他越是反感。他用明显不快的语气说:
“汝等并不知德川大人何等忠义!”
官兵卫觉得这就是秀吉不可思议之处。
秀吉所说的意思官兵卫也明白。秀吉还是织田家将校时,经历过著名的敦贺金崎大撤退那场惨烈的撤退战。为讨伐越前朝仓氏,信长率大军亲征,在大军进到越前敦贺狭隘平地时,后方近江浅井氏突然反叛,截断了织田军退路。得知这一消息后,信长连自军都不打招呼就撤出阵地,然后才命大军撤退,最后终于狼狈逃回京城。当时撤退战殿军的就是秀吉军。秀吉一直坚持到主力从敦贺金崎撤退完毕。等主力从战场完全撤走,他要撤退时,已陷入敌军包围之中。敌人漫山遍野,秀吉军阵脚被彻底打乱,随时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其实这就是殿军的命运。但正是德川家康挽救了秀吉。家康在撤退时特意率军掉头返回,与秀吉军合流。阻击战异常激烈,大将家康都不得不亲自举枪阻击追兵。最后终于击退追兵,使秀吉脱离险境,安全撤退。秀吉获救,全赖家康助力。撤退时特意返回挽救殿军,这一行动亲兄弟都不愿做,而且战例也非常少见。但家康却做到并挽救了秀吉。秀吉将此视作终生大恩。秀吉后来常在晚上闲聊时对左右说:
“俺能活到今日,全赖三河大人之恩。”
家康本为奇妙之人。他与织田家结盟二十余年,却从未与织田家部将中某个特定人物建立亲密关系。他与所有人淡淡交往,并不专注某一人。他对秀吉态度也同样。在那次撤退战后,他对秀吉态度并未改变,只不过秀吉自身态度大变,对家康寄予格外好意。
黑田官兵卫觉得意外的正在于此。“如此了不起的人物,竟也……”秀吉对人观察之准确,官兵卫一向十分惊叹。他觉得秀吉是一个人精,在看人方面从未花过眼。但唯对家康是个例外。虽被家康置之不理,但秀吉却照样殷勤地帮家康争取甚至高于自己的官位便充分说明这点。秀吉显然是期待家康来拜倒在自己膝下。
“家康怎么会来?”
如果可能,官兵卫恨不得大声呵斥秀吉一顿。在官兵卫看来,家康显然与其他大名志向不同。家康的目标,显然是夺取天下。
“那位柴田胜家都未曾如此。”
官兵卫想。胜家确实一时顺势显露出似乎想夺取天下的野心,但他并未展示出任何夺取天下的战略,也没有那种能力,他只有勉强守住自己北陆势力范围那么一点能耐。至于泷川与丹羽,只有为人效命之才。其他大名更是削尖脑袋一心想看出谁更强一些。他们发现秀吉有优势,便一窝蜂归入秀吉麾下,一门心思只图延命。
唯有家康是个例外。秀吉举旗京城后,天下所有大名中,只有家康一人对秀吉的行为置若罔闻,而且他也并不倒向柴田胜家。他背向天下,孤立东海,专心致志发展东方,扩大自己的版图。家康这种超越现实的奇异行动,就是他有意夺取天下的最大证据。官兵卫觉得,对这种人采取哄小孩般的怀柔政策,对方绝不可能上钩。
但秀吉有秀吉的难处。
秀吉这一时期实在忙得令人同情。他像一个要把成千上万匹野马收回牧场的牧马人。要么诱引,要么鞭笞,总之得千方百计一匹一匹收进围栏中。此时,若有几匹马从围栏中逃脱,那么事态将会如何?其他马势必会随之逃跑,最后所有马都会像雪崩般涌出围栏,大地轰鸣,山野动摇,牧马人也肯定会被乱马踩死。山崎大战前后,本属织田家的大名们纷纷归入秀吉伞下,看起来就像那些跑进新牧场的野马。
秀吉处于守势,相当被动。他绝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怀柔其他大名们。比如迄今为止竭力帮助秀吉的丹羽长秀,就躲进秀吉新封给的越前,再也不出山了。
“难道长秀亦倒向信雄和家康一方?”
官兵卫这样想自有他的道理。丹羽长秀在织田家位于秀吉之上,仅因憎恶同僚柴田,才支援秀吉,可结果却非常奇妙。在消灭柴田那一瞬间,他丹羽长秀却成为秀吉麾下大名。而且更令长秀没有想到的是,秀吉利用织田信雄,害死其胞兄信孝,如今还企图害死信雄,而且已明显露出自己要当天下霸主的野心。
“丹羽心中绝对不满。”
官兵卫觉得。
也许正因此,秀吉多次催促长秀:“请访大坂。”但长秀却一步都未出越前。在长秀看来,自己去大坂,便是朝拜秀吉,对此他绝对不能忍受。当然他不出越前表面理由是身体欠佳。事实上他并非装病,他目前确实身上长有肿疡。但仅因患有肿疡便不来大坂,作为理由还是有些勉强。
因此秀吉有些坐不住了。若如此长期置长秀于不顾,不定长秀会与东海家康呼应,揭起反秀吉大旗也未可知。况且已有风声传来,说长秀与越中佐佐成政串通一气,正在互相传送联署回文。
“胡言乱语。”
听到这一风声,秀吉在众人面前明确否定。为防止将领们动摇,他公开布告:今后传此流言者没收所有家产,不得上诉。
总之,长秀不能置之不理了。秀吉派蜂须贺家政为密使,紧急出访越前北庄城。
家政看望躺在病床上的长秀。家政首先转达秀吉口信:
“秀吉今日能背负天下,全靠大人助力。”
秀吉首先对长秀支援自己表示感谢:“大人之恩,秀吉终生难忘。”
然后他向长秀提出一个破天荒提案:
“因此,谨建议大人与我秀吉,交互掌管新生政权。秀吉愿先让出政权与大人,万请大人迅速入住大坂城。作为交换,我将出城,前往越前。”
丹羽长秀听到此,一下踢掉被子,从病床上坐将起来:
“筑前竟能如此大度!?”
长秀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说:
“汝现已亲眼所见,吾并非装病。然筑前如此盛情,吾亦不能在国中安闲养病。愿请医师随从照看,抱病前往大坂城。”当然长秀还没有天真到相信秀吉与自己交互掌管天下的提案是真心。但他觉得这至少说明秀吉真诚对待自己,所以他立即开始准备上路。
接到这一消息,秀吉一声“善哉!”,用扇子拍打三下肘下小几,第四下打开扇子,拿在手上,像要跳舞,孩童般高兴得喊叫:
“天下失而复得,兴煞俺也!”
虽然表面上兴奋,但他内心其实却相当不平静。虽说天下已在手中,但大名们都是织田家当年同僚,像长秀之类本来地位还在自己之上。他们如今都是屈于秀吉威望,但并未心服。秀吉知道甚至还有人在背后称呼自己为“猴子”。要驯服这些大名们,令他们对自己心服口服,无相当策略和手段绝不可能。
秀吉得知长秀为来大坂,已到京城,便说:
“出迎枚方。”
枚方位于大坂与京都之间,为淀川河畔客栈地区。秀吉带一千兵士出大坂城,行至守口后,命全体兵士就地宿营。他自己换上布衣,弃轿骑马,一副五百余石武士模样。所带随行人员少得可怜,仅有骑兵一人及步兵二十人,最前方举枪一支,徒步上京。行至枚方,恰好碰见丹羽长秀一行过来。
“啊呀,筑前大人驾到。”
长秀一行先头一时慌乱,赶紧报告轿中的长秀。长秀不敢相信,急命停止前进,走下轿子,亲自走到先头去看。但见秀吉正站在前方。微微弯腰,手持折扇,那形象,令人想起当年的藤吉郎。
“哦!”
秀吉边喊边走过来,豁达地向长秀打招呼。态度虽然比较粗鲁,但所用言辞却非常礼貌。秀吉首先关心长秀病情。在回答秀吉关心以前,长秀已被秀吉征服,他激动得半日说不出话来。长秀最后终于嗓音嘶哑地小声说:
“已无妨。”
其实长秀肿疡已相当严重。但一是此前使者的传言,再加上今日秀吉意外的亲自出迎,受到如此厚待,长秀早已失去自我,他诚惶诚恐。两人随后一起走回大坂。
但长秀并未跟随秀吉登大坂城,而是先进自己城下宅邸。他对秀吉说声“请容休养数日”,便去休息。到底在织田家位在秀吉之上,长秀在秀吉面前还能万事随心所欲。
想必秀吉一定想说:
“敬请登城!”
但若随秀吉登城,一起在大殿坐下,秀吉当然坐上座,长秀只能坐家臣席。虽说身体欠佳,然而长秀自然还是不愿自甘下风。
其实对秀吉来说,只要长秀能亲临大坂,就已达目的。丹羽长秀隐居在越前时,世间流传各种谣言,有人说丹羽大人试图谋反。在当时情况下,谣言本身就可看做是一种政治。因为那些谣言会和信雄、家康同盟动向连动,听到此类谣言,势必会有人觉得秀吉天下已不稳定。但长秀却来大坂。只要长秀来大坂,此类谣言便不攻自破,刚建立不久的秀吉新政权,也就能增加一定安定性。
家康向远方各国派出使节,企图对近畿地区形成包围网。听到相关报告,秀吉心想:
“家康目的还在天下。”
能策划如此壮大的战略外交,足以说明其对天下抱有野心。当年足利家末代将军足利义昭就有这一毛病,曾指令远方大名组成反织田同盟;明智光秀在谋杀信长后,也企图完成这一战略,但秀吉没有给他充足时间,使他未能完成这一战略;而柴田胜家则干脆没有动过这一念头。
对家康这一外交战略,秀吉暗自佩服。
但他并未感到威胁。秀吉知道,在这种大规模外交上,自己才能远超其他人。
“家康亦欲东施效颦。”
秀吉胸有成竹,他像看孩童游戏那样关注家康的一系列行动。
秀吉也向远方大名接二连三派出使节。他派人出使毛利氏、上杉氏以及阿波三好氏等,强化与他们的关系。这些外交活动,秀吉煞费心血,用心良苦。
比如盘踞在日本海沿岸越中的佐佐成政接到家康起兵的消息欢呼雀跃。但他却不敢出兵。因为其西邻是秀吉同党前田利家,东邻有越后上杉景胜。秀吉与上杉景胜有友好关系,他还派明智光秀旧臣木村弥一右卫门作为特使出访越后,加强互相之间的同盟关系。
为防止四国长宗我部氏从大坂湾登陆进攻,秀吉也做了充分准备。他派仙石权兵卫驻屯淡路岛,并分给他足够水军,使其坚守大坂湾,不能放其他军哪怕一艘军船进港。
但为这些战略防卫准备,秀吉花费了太多时间。为此,他不得不牺牲了大部分战术作为。秀吉不断失去战机。
家康迅速出兵。三月七日从滨松城出发后,翌日到达冈崎,九日便出矢作川一线,在此稍事停留,集结麾下兵力后,十三日进入尾张清洲,在清州城与织田信雄商定今后战略,十七日与驻守羽黑的秀吉武将森武藏守、池田胜入斋等发生冲突并击破。
此时秀吉还在大坂。虽然他已派麾下军团出发前往浓尾平原,但他却同时严命:
“在本人到达之前不可动手!”
秀吉知道,在这个世上能打败家康的非己莫属,他担心在自己还未到战场时自己的军团被家康挑衅而迎战。事实上他的担心在羽黑战场应验。
秀吉或许想十万火急奔向战场。但各地的外交问题,束缚了他的手脚。
秀吉直到三月二十一日才摆脱那些繁琐的外交事务,并于当日立刻出发。此时家康已把军团又向前推进一步,占领了浓尾平原决战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小牧山,并迅速建筑野战城塞。
秀吉向东进发,经过近江路,进入美浓,在岐阜城宿营一晚后,翌日从鹈沼渡过木曾川,进驻犬山城,把犬山城定为大本营。
秀吉动员兵力号称十二万,家康兵力不足秀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