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这时月亮还没出来,星辰点点。点点星辰也只在近江上空现出一团,乌云笼罩着东边的天空,东方美浓应该伸手不见五指。
“大获全胜!”佐久间盛政不知多少次自言自语,“而且连战连胜。”
对胜利的陶醉,使这位平日寡言少语的人物,说话也轻浮起来。激烈的战斗一直延续到正午,战斗给盛政带来的精神亢奋直到晚间都未平息,他不断揪起身边野草,兴奋地向左右大谈这次作战的成功。当晚,他们在敌方阵地中宿营。
不过他们并未喝酒庆功。盛政这位酒豪,滴酒不沾从未有过。但这次,他严禁将士饮酒。饮酒极端危险。这一带星空下的每座山岭都是敌人要塞。背后则是余吴湖。佐久间军处于敌人四面包围之中。
主将柴田胜家照例不断派来急使,要求盛政:
“火速撤退!”
但都被佐久间盛政置之不理。
“伯父已老!”
每次看到胜家急使,盛政都如此冷笑。这二人,老人智慧超人,而年轻人则蛮勇超人。
当晚,柴田胜家身在后方,如坐针毡。他的作战构想是构筑坚不可摧的防御阵形。因为此处地形为锯齿般参差不齐的山峦地带,大路只有一条北国街道通往北国,此外便是隐现于树海中的樵夫及猎人出没的山间小道,完全不适合大部队作战。这一切才是胜家这次作战的唯一可乘之机。秀吉即使拥有多少超过胜家的大量兵力,但在这种山岳地带,最终也只能陷入各小股部队分头作战中。及至那时,取胜的要因便不在于人数多寡,而在于阵地坚固与否。秀吉似乎也认识到这点。因此在这场对峙中,先下手者必将失败。
但胜家的设想崩溃了。他所信赖的前线司令官佐久间盛政独断专行,首先发动了进攻。
“完了!”
胜家无数次咬牙切齿。
发动攻击貌似好听,但胜家苦心布置的坚固防御阵形却因自己主力部队的突出,从而遭到破坏。胜家急需尽快回复自己坚不可摧的防御阵形。所以他无数次派出急使前往前线。
但盛政想法却完全不同。
“伯父思想守旧,战法陈旧。而且关键是羽柴秀吉正在岐阜和大垣一带徘徊不定。他要赶来增援,还需相当时间。只需在他赶来增援之前击溃敌方即可。请放心,稳操胜券!”
而且他确实做到了。他占领了中川濑兵卫要塞,消灭了濑兵卫,并乘胜攻打高山右近所守要塞,吓跑高山右近。随后深入敌阵,已攻到余吴湖南岸。
耸立在眼前的就是“贱岳”。
盛政包围了贱岳。包围完成后,他在余吴湖畔安营扎寨,夜宿敌阵之中。他觉得眼前的贱岳也会唾手可取。
因为他早已派人做好说服工作。贱岳要塞守将名叫桑山重晴。
“此人并非猴崽子家臣。”
盛政正是要钻这个空子。在旧织田家,桑山重晴与秀吉同为大名。他受故信长之命,为丹羽长秀“与力”之一,只因这次事变后丹羽加入秀吉阵营,他也自动加入秀吉阵营。也就是说,对桑山重晴来说,加入柴田阵营与加入秀吉阵营,其实并无任何道义上的问题。
当天傍晚,桑山重晴要塞被佐久间盛政大军重重包围。如果正面开战,桑山一方绝不可能取胜。桑山仅有一千部下。而且与自己唇齿相依的北边两座要塞业已陷落。
佐久间盛政趁机派人游说桑山:
“你我双方并非素不相识。若献出要塞,必将厚待重奖。”
桑山犹豫不决。后来他想出一狡猾之法,传达给佐久间盛政:
“在下明白。愿受之。”
他提出的方法是:“请容采取弃城逃跑战术。”如果采取这一战术,则万一秀吉方取胜,他也不会被看做背叛,至多只能看成是战术退却。只要能拱手让出要塞,盛政当然高兴。盛政听后让使者传达自己意思给桑山道:
“甚好。”
桑山更提出:
“光天化日之下弃城逃跑,向友军不好交代。现计划黑夜悄然撤退,请互相佯战至晚。我方发空炮,请贵方同样不装铅弹发炮。”
佐久间盛政也同意了。因此他只是率军包围贱岳,夜宿山野,观察着山上动静而已。
但盛政不走运。
他的背运始于琵琶湖上。
湖北山岳地带山脚下就是琵琶湖。秀吉掌握着湖面封锁权。
直接掌握湖面封锁权的是湖东领主丹羽长秀。作为织田家次席家老,丹羽长秀在信长在世时就与柴田胜家关系险恶,一直被胜家打压。信长死后,胜家与秀吉对立。丹羽长秀当然站在秀吉一边,声援秀吉。不过这次战役,丹羽长秀因身份比秀吉高,所以从体面上说他不能加入秀吉伞下参战。因此表面上他并未参与这次战役。但秀吉恳请他:
“若承蒙控制琵琶湖水面,不胜感激。”
丹羽长秀痛快答应。他派出水军,加强水面巡逻,封锁柴田方水上交通。丹羽长秀甚至常亲自乘船出巡。当日傍晚,长秀正乘船巡逻,但见贱岳上空火光闪烁,铁炮声大作。他随即派出斥候侦查。斥候回来报告道:
“贱岳山麓尽是柴田军,山上士气消沉,要塞陷落,不待时日。”
长秀在船上陷入沉思。他觉得自己这次战役虽采取中立立场,但如今不能见死不救。贱岳一旦陷落,秀吉方将有陷入总溃败之险。他下定决心,决定参战。
“为助筑前,出兵贱岳!”
他迅速集合两千将兵,亲自指挥,从山梨浦登陆,登上贱岳要塞。这一意外事态的出现,完全打乱桑山重晴计划。他当即回心转意,决定还是作为秀吉军一员行动。既然援军已到,他已不能背叛,也无背叛之必要。
桑山对丹羽长秀说:
“有大将增援,备受鼓舞。今后当互相交换意见,保卫要塞。”
长秀查知桑山内心,感到非常滑稽。他没有理会桑山,只叫桑山道:
“阿彦!”
桑山官称修理大夫,但年少时通称彦次郎。长秀说:
“废话少说,但请即刻给铁炮装填铅弹。纸弹如何能打死敌人?”
总之,贱岳因丹羽长秀意外的仗义行动,幸免落入敌手的命运。
但正汗流浃背奔驰在通往近江大道上的秀吉当然不知这些情况。
不过这一切皆未出他之所料。
他深知:
“必须尽快进入阵地。若迟到则背叛者必将辈出。”
秀吉阵营大将其实大部并非其家臣,与他属于同辈同僚。曾经的同僚们,只不过分属柴田和羽柴两个阵营,各自帮助胜家和秀吉争夺权力和霸权而已。对他们来说,胜家和秀吉双方均都是自己的旧友甚至姻亲,随着战况的推移,若战局对某方有利,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转而投向有利一方。如今柴田方因佐久间盛政的活跃形势非常有利,所以秀吉必须争分夺秒进入战斗状态。他这种超越人间能力的长驱直入急行军,一方面是战术要求他必须如此行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所推行的政治也要求他必须如此行动。
佐久间盛政耐心等待桑山。
“还未撤退?桑山还未交出要塞?”
他不断问。最后终于等不及,傍晚八时左右,他向山上派出了一小队使者。这一小队使者从山谷爬上山顶附近,看到要塞围墙后,就摇动火把,向顶上围墙大喊:
“为何还未撤退?何时撤出要塞?”
他们未曾想到回答他们的却是一阵枪林弹雨。可怜的使者们都滚下山谷。
使者中有几人逃了一命。他们爬上其他山峰,想从那里逃回山脚下自军阵地,却发现新的异变。异变展现在眼下。
从他们脚下向东边平原望去,眼下应是木本驿站,是羽柴阵营最后方阵地。如今却突然出现几千几万火把和篝火,照亮天空,弯曲前行。而且随着风向,还传来人马喧嚣声。
“难道秀吉军已进入阵地?”
不可能!但从那照亮天空的大量火把和篝火来看,只能这样解释。
时间是傍晚九时左右。他们大喊大叫跑回自军阵地,急报给主将佐久间盛政。
但盛政也不能相信:
“不会搞错吧?”
为得到确切消息,他立刻派人去侦察。深夜,侦察人回来汇报曰:
“确凿无疑,筑前守大人已抵达木本驿站。其麾下两万大军(实为六千左右)亦结集木本,山峡驿站挤满人马。”
“难以置信!”
盛政目瞪口呆。
按他计算,秀吉应在明日后晌才能到达。至少不可能如此提前十五小时。到此时为止,他便是按自己这一预测制定作战计划,实施并取得成功的。
但盛政的作战计划崩溃了。不但他自己的作战计划失败,如今即便在此多呆一分一秒,都可能带来柴田阵营总崩溃。胜家最害怕的情况成为现实。盛政如今必须立刻撤退,撤回胜家当初布置的“完整阵形”。十万火急!但此时正是深夜,能火速撤退吗?佐久间盛政毫无自信。
“火速报告伯父现状。我军将迅速撤至权限坂。”
盛政命使者火速报告伯父,自己则匆忙召集各位将领,部署撤退。部署完毕,立刻付诸行动。
当晚,刚到木本的秀吉空前绝后地喧闹。根据他自己设计的政略,这时需要极端喧闹。他嗓子都喊哑了。
他边挥舞青竹走来走去边发命令。但他并未乱走,他走遍各位将领帷帐,大声激励。他还派人火速奔赴前线通告自己已经到达战场。他让士兵们大量点燃火把篝火。他边走边对点火的足轻们大喊:
“多点多烧,越多越好!把天烧焦!”
说完用青竹敲打地面,自己先哈哈大笑。恰好此时有武士从旁走过,秀吉打气道:
“明日为千年一遇的开运大战,多多立功!”
木本阵地为他一人而喧闹,像过节一般,热闹非凡。
秀吉集合手下大将说:
“此次战斗,定可轻松取胜!”
敌人已进入我方阵地深处。连敌方主将柴田胜家都因担心前线战况,进军到孤塚一带。孤塚在木本北方七公里处。佐久间盛政阵地也离木本西方不过四公里余。
他部署作战方针:
“撒大网,打大鱼。”
他把全军分成三路,自己亲率其中一军追击逃跑的佐久间盛政。
追杀,唯有追杀。他如此鼓舞自己部下。但在座各位大将都觉不可思议,因为佐久间盛政并未逃亡啊。
“要逃。盛政知道我军已进入战斗状态。他知道后,必逃无疑!必逃无疑!”
在这点上,秀吉早已看穿柴田军用意。盛政势必趁深夜开始撤退。盛政如果撤退,就开始追击。追击战最好打,决不能失去这一战机。
秀吉命令全军:
“立刻出发,火速开始行动!”
夜战自古仅用于奇袭,夜间实行正攻战术实属例外。秀吉没有睡觉。
为追击佐久间盛政,秀吉不眨一眼便率军从木本出发,沿山路向西,经过钵峰从贱岳东登山,深夜登上山顶要塞。
“市松,瞧!”
秀吉对身边一个叫福岛正则的小姓说。小名叫市松的这个年轻人,这次战役身穿稍微像样的战服。上身穿黑线缝合的薄红色鹿皮铠甲,头戴植有熊毛的头盔,背插揉竹狼牙纸旗。
秀吉问:
“看见了?市松!”
确实,连市松都能看出,佐久间军不打火把,不点篝火,悄悄撤退。而秀吉的先锋部队,早已咬住敌人后部。但秀吉军追击先锋却被盛政方像赶小孩一样打散。
“到底是玄蕃!”
秀吉感叹不已。佐久间玄蕃为撤退,特意安排自己部下中最为勇敢的原彦次郎做殿后,并安排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从旁侧应,两只殿后部队从羽柴追击先锋队两侧不断射击。
“大将者,当如斯也!”
秀吉教育身边的小姓。追击变得困难。不但夜深路恶,而且也仅有两条小路。
不过升起的月亮照亮了天空,给双方的行动带来方便。二十一日晚月亮在深夜零时以前升起。月牙虽不大,但因为空气清澈,显得特别明亮。月亮升起后,西风越来越大,满山的新绿不断沙沙摇动。
佐久间盛政成功撤退。他率军返回贱岳北权限坂后,停止撤退,命军掉头重新摆出决战阵形,与秀吉军对峙。此时为凌晨六时左右。
直至此时盛政还对胜利确信无疑。盛政的凌人盛气感染着全军,虽连夜撤退,但全军上下士气并未受到损伤。盛政眼下最着急的是尽快安全撤回退却时殿后的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小队。
佐久间三左卫门小队在贱岳至权限坂狭窄的尾根道上堵截羽柴军追击。他们堵截后迅速撤退,撤退一段后再继续堵截,以此有效阻止了秀吉军的追击。盛政撤退成功后,当即命令殿后部队立刻撤回。
战机就在此时。
佐久间三左卫门接到撤退命令,冷静指挥作战,稳住全队阵脚,开始有计划撤退。
“良机已到!”
看到这种情况,秀吉在贱岳上大喊。他不失时机地命令吹响号角,击打战鼓,向全军发出总攻命令。羽柴军开始勇猛追击,但遭到猛烈还击,还是败退下来。
秀吉从山坡下来,亲自指挥主力参加追击。刚败退下来的追击军被主力从后边堵住,转回身重新开始追击,秀吉军终于咬住敌人队尾。
三左卫门小队非常英勇。但他们阵势是退却,只能边退边打,所以阵形逐渐出现败迹,败迹一旦出现便逐渐加快。秀吉军趁机大喊:
“冲啊!冲啊!”
秀吉军击鼓鸣金,加快追击。三左卫门队溃败而走,最后仅剩二十人左右逃到胞兄盛政坚守的权限坂阵地脚下,要从这里爬上山峰,逃回本军阵地。
山上盛政军向山下秀吉军乱箭齐发,援护三左卫门败军。山顶山谷硝烟弥漫,战斗进行到最高潮。战况不分胜负。
秀吉觉得:
“时机已到!”
要打破这种胜负难分的战况,使战局有利于己方,只有大量投入兵力。但秀吉已把手上所有预备兵力都投入战斗。最后剩下的只有身边护卫自己的这些小姓们。他要把这些小姓也投入战斗。
“尔等听命!”秀吉大声命令,“不需护卫吾。马上冲上参战,建立功勋!”
听到这一命令,小姓们一哄而起,争先恐后冲下山坡。冲下山坡后还要冲上前边山坡。敌人集中在前边山坡中腰。
小姓们像猎犬般红着眼追击敌人。名垂后世的所谓“贱岳七枪”,就是此时产生。第一枪手是福岛市松(正则),他与柴田军首屈一指勇将拜乡五左卫门展开肉搏,最后杀死对方,砍下五左卫门首级。加藤虎之助(清正)也砍杀敌人铁炮大将户波隼人。其他如加藤孙六(嘉明)、协坂甚内(安治)、平野权平、糟屋助右卫门、片桐助作(且元)等也都分别建立功勋。
固守半山腰的敌人开始溃败,但山顶盛政主力阵地却几乎未受影响,旌旗照样在微风中飘动。战斗直到太阳高高升起还未结束。此间佐久间麾下许多将领战死,但盛政阵地依然岿然不动。
正在双方激烈战斗之时,却出现了一件意外事件。
柴田方一个将领突然率军撤出阵地,开始向北方撤退。敌我双方都不能理解其行动。双方正在激烈战斗,某方只要再稍加努力,便会取胜。在这关键时刻,这个将领却卷起战旗,落下帷幕,整装列队,像要去郊外游山玩水一般,随随便便就率军退出阵地,走人了。
此人就是前田利家。
“又左撤走!又左撤走!”
听到这一消息,佐久间盛政终于显出狼狈之相。
前田利家属于柴田一方。这还是信长时代的体制,前田利家受信长之命做柴田胜家属下大名,所以他也无可奈何。
但他却是秀吉亲友,特别是他们夫人之间关系非常亲密,利家小女阿豪甚至还是秀吉养女。由此看来,利家本应加入秀吉阵营,但在当时体制下,他只能归柴田指挥。
利家驻守的是佐久间盛政权限坂阵地后一座叫做茂山的山峰,东边与羽柴方神明山相峙。在战术上,他所处位置是守卫佐久间盛政背后。但他却几乎未参加战斗便率军撤出阵地,开始下山。
盛政急派使者去问:
“所向何方?”
利家若无其事地回答:
“有事,回国。”
“回国?”
使者大惊。前田利家领地为能登国,居城为七尾城。
“正是,回国。”
利家重复一下对方问话。扔下这句话后,利家就从面向湖畔的山坡下山。此前,利家作为柴田胜家外交使节团一员在山城国天王山面会秀吉时,双方不言自明,达成默契。利家守信,尽其所能。其实利家自己也说不清此时的心情。这一行动,当然有友情在。利家本为守义重情之人,并以此著称于世。但若仅以友情或忠实决定自己行动,那眼前的现实却是过于惨烈。利家在茂山山顶观望战况,对各方情况进行分析,最后得出结论:
“柴田必败!”
柴田方如果战败,那他利家也只有灭亡。因此还不如此时以“友情和忠实”为名撤退,加恩于秀吉,便于今后保身。
利家这样判断。
利家撤下茂山,越过盛政阵地背后山谷对面的山峰,下到盐津滨。盐津有一条通往越前敦贺的山路。利家率军从这条山路,头也不回撤出了战场。
利家这一行动,给柴田军各阵地带来不可估量的心理冲击。因为主将佐久间盛政在最前线的权限坂布阵对抗秀吉,其他将领阵地为其后方各个山峰。盛政阵地在这些阵地侧面,所以从这些阵地能看到的只是撤退的前田利家。
他们看到前田利家撤退,不由觉得:
“难道前线已开始溃败?”
他们如此看不是没有道理。同时他们开始动摇,坐立不安,有些人便效仿利家,匆忙开始撤退。不破光治、金森长近等都慌忙撤下山来。
这一现象使正在前线激战的盛政大为吃惊。他急忙奔上山顶查看后方阵地。眼前所有战旗都在慢慢蠕动,逐渐消失在后方。
“后方已乱!”
盛政阵地将领们也开始动摇。这一现象用当时的军事用语说叫做“背崩”,意即像一场雪崩引起连续雪崩一般。最后战场上只剩下盛政的前线部队。被抛弃的恐怖感笼罩在佐久间部队将士心头。事已至此,不论盛政是一个如何优秀的指挥官,具有如何高明的指挥能力,也不可能控制早已充满恐怖感、魂不附体的将士了。
“冲啊!”
从贱岳西坡看到敌阵发生动摇,秀吉不失时机大声呵斥全军发动总攻。山坡陡峭,秀吉只顾指挥呵斥,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摔倒了。
“扶起俺,扶起俺!”
秀吉为鼓舞全军,对左右高声大笑。左右也都“哄”地大笑,边笑边跑过来扶起这小个男人。扶起后秀吉坐到马扎上更不得安宁了。
“螺号给俺!”
他从身旁号手手中要过螺号,要亲自吹。他嘴唇紧贴号嘴,深吸一口湖北清冽的空气,便胡乱吹将起来。吹了几声还觉不过瘾,他又大声招呼一个高个子足轻过来,爬上这大个子足轻的肩上吹将起来。
“快瞧大将那样子!”
所有山峰上、所有山坡上、所有山谷中的将士都看见了秀吉,都从秀吉的行动中获得勇气。他们知道秀吉在看着自己,便更加勇猛地奔上山坡,跨过小河,爬上悬崖,向前,再向前,冲锋陷阵。胜券已在握,他们红眼拼命寻找建立武功的机会。
仗打到这种状况,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像洪水连续冲毁下游堤防那样,只要顺其自然即可。
佐久间盛政防御线终于被冲垮。秀吉不给盛政喘息机会,一千,两千,五千,接连派兵冲击。将士们像猎犬一般,勇猛追击佐久间盛政逃兵。
“胜了!”
当秀吉知道胜利无疑时,他才感到自己像全身不剩一滴水分似的,喉咙干渴难耐。
“水!拿水来!”
他大喊。小人头目直在地上磕头请罪。给秀吉带来的水,早已被秀吉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秀吉转头看其他人腰间,所有将士腰间装水的竹筒都早已扔掉。
秀吉渴得头昏眼花,但他还是指挥将兵向前,向前,再向前。午前十时左右占领佐久间阵地权现坂后,秀吉兵继续向北追击两公里,直追到集福寺坡附近时,他才命令停止追击。此时已是正午。
“水!”
秀吉边走边乱嚷叫,他突然发现一黑锹(工兵)杂役兵身背沉重竹筒走来,急忙奔过去不顾身份连声说“求求你,求求你”,要过竹筒大喝一通。所有将士前日夜从大垣出发以来不眠不休,驰骋追击,疲劳、饥饿和干渴使他们在停止追击后,一下便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漫山遍野都是奄奄一息、身穿甲胄的武士。秀吉命令黑锹从山谷打水上来分给将士们喝。
能起身喝水的说明还有一口气,不能起来喝水的说明已经死去。所有山峰、山谷都有负伤将士。秀吉命令小人们去集福寺村花高价收购大量草帽和蓑衣,拿来给伤员戴上,使他们至少不被烈日直射暴晒。这种对他人的关心,秀吉能自然产生。他这种超人的怜悯之心,绝非演出。
“可惜让玄蕃逃掉!”
战斗结束后蜂须贺正胜之子家政遗憾地说。但秀吉却说:
“无妨。玄蕃有才,留下享受高官俸禄,将来做俺家臣。”
秀吉这一说法,马上在秀吉方各将领之间传开。他们本来就被秀吉宽容性格所吸引,但秀吉竟能如此宽容,当然谁都未曾想到。秀吉对刚才还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互相厮杀的对手,竟能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说“不能杀掉该人,将来要让他做自己部下”,这种神经到底来自何方?如果说这就叫心胸宽阔,那么秀吉的宽阔心胸可说已到超人境地。
随后,秀吉大军包围了柴田胜家狐塚主力,轻松取胜。胜家手下大部分将领临阵逃跑,身边仅剩下不到三千亲兵。胜家最后只能接受近臣进言,放弃阵地,仅率百人左右突围逃回北国。
柴田胜家有一种威风。即使逃跑,他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威风。他骑马走在北国街道上的姿势,像骑马巡视自己领地般悠然。胜家虽已六十二岁高龄,但他身骨本来强壮,再戴上威风凛凛的头盔,怎么看都是一个壮年人。他要向东越过木芽岭。越过木芽岭就是越前平原。
只要走这条大道,最先必经府中城。这座府中城是前田利家所领城堡之一。前田利家已回到此城堡休息。
在他撤回城堡当日午后,胜家一行为逃回自己北庄居城,也行至府中城外。
“人数几何?”
利家问报信人。报信人回答说:
“不足百人。”
利家心情复杂。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他放弃阵地,自顾撤退。他的撤退,直接造成己方全面崩溃。虽他自己并非积极主动,但他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对柴田一方的背叛,是通敌行为。在那种战况下,他的行为成为秀吉取得战斗胜利的最大原因。
“俺这是怎么了?”
利家自己也不明白。在织田体制下,自己是柴田胜家臣僚。不仅是臣僚,自己还一直被胜家刮目相看,受到胜家敬重。在胜家集团,自己从未有过任何不愉快体验。但自己却背叛了胜家。
但是,自己与秀吉自打年轻时起便是关系亲密的友人。“友情”这一伦理上的词语在基督教以及西洋文明传入并得到普及以前的漫长历史长河中,在这个国度从未有过。然而语言虽然没有,但现实中情意及节义等类似感情关系当然存在。利家放弃贱岳后方茂山阵地,用他自己辩解的话说就是出于对秀吉的友情(实际上极有可能是出于对多方利害的计算)。
“事已至此,干脆……”
侧近低声向他进言。胜家一行不过百骑,干脆趁机消灭胜家,也可作为向秀吉献上的大礼,在秀吉那里可以立大功。
但利家却大喝一声:
“那吾如何做人?”
此前利家已有利敌行为,如今却为此呵斥臣下,也无道理。但从重感情讲信义的前田利家感情上来看,他这声呵斥也是发自内心。利家觉得自己应出城迎接败将胜家,安慰胜家,让胜家平安通过自己领地回到其居城。做出决定后,利家重新穿上那身沾满战尘的铠甲,走出城堡,走到城下主要道路的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摆上折凳坐等胜家。他还命人在路上为胜家随从们准备了茶水及简单食物。
胜家一行终于出现。利家单身走上大道,仰头迎接骑在马上的胜家。
胜家从马上跳下。利家亲自为胜家摆好折凳,请胜家坐下休息。
“惭愧!”
首先开口的竟是柴田胜家。他低头说:“吾效力故右大臣以来身经一二百战,从未失手,从未吃过败仗。但此次与筑前较量,却终于武运枯竭,竟落魄到如此境地。惭愧!”
利家无言以对。胜家又说:
“此前足下为吾不辞辛苦,不胜感谢。然吾武运竟到如此地步,惭愧不能回报足下。”
利家放弃茂山阵地带来全线溃败一事,胜家只字未提。
胜家当已决心一死,所以他心境爽朗,把败战原因都归于自己武运不济。虽侄子佐久间盛政的一意孤行是这次战役最大败因,但他照样只字未提。盛政若在座,此时的胜家估计也不会斥责,只会说出如下话语来安慰盛政:
“作为勇士,当时汝之行动无可非议。”
胜家说:
“总之,”自己已无能力报答足下,所以“今后可拜托筑前。”胜家说,“足下与筑前为至交。足下若投降筑前,筑前绝不会亏待足下。”
胜家又提到人质一事。按惯例,胜家属下大名们都有人质被收容在北庄城内。
“人质全部放回。”
胜家如是说。说完胜家接受茶汤款待,以如此高龄,竟还连吃五碗,才翻身上马,向北飞驰而去。
秀吉取得湖北战役胜利,但却放跑了敌方总帅柴田胜家。得知这一消息后,他终止全军休息,命令全军立刻追击。若不能追击胜家,消灭胜家,那么贱岳战斗这场胜利也只能是儿戏一场。秀吉挥鞭北上,当日晚间便越过木芽岭,进入东麓越前今庄一带。大军安营扎寨,点燃篝火,夜宿此地。这是秀吉征服北陆的第一夜篝火。
大量篝火从利家所在府中城看近在眼前。今庄距利家所在府中只有四里左右,像府中郊外。
“难道秀吉会攻城?”
利家不安地想。秀吉本应派使者来劝降,但却未来。
然而利家并非一个为此闷闷不乐想不开的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事情想通后,利家做出最坏打算。一旦开战,这座小城将不堪一击,但利家决心战斗到底,名留青史。
天亮了。
城外羽柴军开始行动。利家紧闭城门,在城堡各处架设铁炮,激励手下将兵决心防战。不久羽柴军先锋到达城下,他们紧紧包围城堡,开始射击。
利家方也激烈回射。
秀吉在中军。他骑马来到最前线,命令道:
“停止射击!退下,再退下!”
他让先锋部队停止进攻,后撤三丁。
前线只剩秀吉一人骑在马上。
“怎么啦?”
守城一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铁炮声随之少起来,最后停止射击。
城堡内外寂静无声。
城内守军若想打,本可以轻松射杀秀吉。虽在敌人射程之内,但秀吉却跳下马,牵着缰绳,大胆走到城门下,向城墙上大声喊叫:
“吾是筑前,与又左有话要说。信不信?”
说“信不信”是秀吉觉得守军可能不会认为敌人总大将会亲自单骑来访,所以他还特意把挂在腰间的“采配”(麾令旗)抽出来给他们看:
“如何?由此当可知吾为筑前无疑。若还不信,速叫认识吾者来看。”
城墙上守军一阵骚动。城墙守军队长高富石见探出头看了一眼,嚷道:
“毫无疑问。此脸为筑前守大人无疑。”
他立刻为秀吉打开城门。秀吉孤身一人度过木桥,走进城门。前田家守军被秀吉的大胆行动所震慑,目瞪口呆。
“又左,”秀吉边大步走边问,“又左可在?谁带吾去找又左?”
“既如此,某人愿带。”
高富石见放下长枪,刚要亲自带秀吉去,却有一人跑到秀吉面前要求自己带。此人即为秀吉认识的奥村助右卫门。秀吉熟悉地叫道:
“噢,助右卫门啊,平安无事啊?”
秀吉笑问,并提及贱岳撤退一事:
“撤退时有无人受伤?诸位平安无事?”说完还是有些不相信,他再次重复道:“如何?果真平安无事?”
“其实……”
实际上还是有些损害。撤退时与秀吉军发生小规模战斗,有五人战死。听助右卫门如此一说,秀吉大惊:
“果真?令人伤心!”
他停下脚步道,“俺方不应攻击。俺多次要求部下,唯不可对又左射击(只是说说而已,秀吉从未发出这种军令)。然一旦战斗打响,万事混沌,失误在所难免。那,谁死了?”
“大人所熟知的有小塚藤左卫门。”
“啊?那个藤左卫门死了?可惜啊!他可是一位难得的勇士啊!”
秀吉发自内心地感到伤心。秀吉周围的守城士兵听到此话大受感动,有人甚至热泪盈眶。城内众人以秀吉为中心兴致高涨起来。
“哎,又左何在?”
秀吉又开走。
“刚才派人去本丸看,说吾主现在书院恭候大人。”
“嗯,书院面会?”
秀吉走上本丸,站在大殿前。助右卫门殷勤招呼道:“请进!”但秀吉却摇摇头,莫名其妙地推开后门进去。后门里边是穿鞋可进的厨房。
“此为厨房。”
“知道。见又左前想见另一人。阿松。”
阿松是利家夫人,也就是即后来的芳春夫人。人说“加贺百万石中至少一半为芳春夫人之功。”可见其深谋远虑并富有才能。对秀吉来说,阿松不仅是朋友之妻,还是当年在岐阜时的邻居。秀吉夫人宁宁与阿松之间关系亲密,远超姐妹。而且阿松之女豪姬如今过继给没有后嗣的秀吉夫妇做养女。对秀吉来说,排除情色关系,在这世上关系亲密的妇人除阿松以外再无别人。
“带俺去阿松闺房!”
秀吉说着,没脱草鞋就登上地板,在木地板上往里走。一直走到阿松闺房门外站住。这是妇人闺房,秀吉客气,没有跨进门槛,他站在外边寒暄。
阿松端坐闺房中央。阿松父亲是织田家家臣篠原主计,其父早逝。母亲随后再嫁给同是织田家家臣的高富家。当时利家父亲前田利春要来阿松做养女。利家与阿松一起长大,阿松十二岁时结婚。利家比阿松大九岁。
阿松现年虚岁三十七,身材丰满,小嘴细目,双颊浑厚,举动迟缓,但言辞却独具特征,引人注目。秀吉知道要说服利家,首先应得到她的理解。
秀吉对阿松说:
“啊,俺先来看汝,是要告诉汝播磨闺女平安无事。”播磨闺女就是身在播磨姬路城的豪姬。豪姬已芳龄十岁。“宁宁要俺千万向汝请安。”
秀吉像叙旧说闲话一般。
这时前田慌慌张张从书院绕过厨房,来到阿松闺房。利家要给秀吉行礼,被秀吉摇手制止:
“老朋友,何必多礼!”
秀吉又回头对阿松说:
“此次战斗多亏利家兄帮忙,方大获全胜。”
秀吉意欲通过此话把自己对利家的感情和今后双方的关系尽量表现出来。事实上利家和阿松也确实通过秀吉此话理解了秀吉本意。不安地挤在厨房的利家家臣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待人,秀吉可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超人境地。他此时未提一句通敌、背叛等刺激对方伦理观的言辞。他只是说:
“利家助俺!”
他甚至对阿松都表示感谢。在这种场合他也完全不提柴田胜家名字,为照顾利家心情,也不说“今后你将何去何从?”之类露骨之话。他只是对阿松说:“请原谅穿鞋进来。只因攻打北庄事急,无暇脱鞋。现须马上出发,欲借用夫君利家兄帮忙,不知阿松意下如何?”
“那还用说?”
阿松笑看利家。利家也只能以苦笑作答。
秀吉用“借用夫君”这一句话,便巧妙建立了羽柴、前田同盟。
前田利家有长子,名叫孙四郎利长,今年二十二岁。孙四郎曾与父亲利家一起出征贱岳。“孙四郎大公子可留府中城内,保卫母亲大人。”秀吉安排大量诸如此类小事后,返回厨房问:“可有剩饭?”
秀吉要泡饭吃。他并非饥肠辘辘,他只是要用讨一点儿剩饭吃这一行为,显示自己与利家之间关系亲密。
有人端来泡饭。
“此处即可。”
秀吉端起泡饭,站在厨房连吃三大碗。
“果真是英雄好汉!”
周围人都以惊异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秀吉。秀吉竟敢不带侍从一人,孤身闯入敌城,而且大吃泡饭!
阿松也被秀吉的举动感动,她本能地觉得:
“天下将为此人所有!”
她把子息孙四郎叫到面前叮嘱道:
“汝亦随父亲大人同征共战。”
府中城有母亲我守,你尽可效命筑前大人。作为前田家后嗣,有必要给将要夺取天下的秀吉一个好印象。孙四郎答应母亲,立刻披上甲胄,奔出本丸。前田军已在城门前集合,他们被编入羽柴军先锋,即刻开始进军北庄。
次日,秀吉大军包围了北庄城。秀吉在俯瞰北庄城的足羽山设大本营。
胜家这座城其实已无战斗能力。他从琵琶湖北逃回城后,立即着手召集守军,但有许多士兵逃跑,最后召集到的竟不足三千。胜家绝望,只好放弃城郭,把仅有的兵力全部集中到本丸与内城。
更令胜家丧失希望的是攻城军在城下竖起木柱,木柱上绑的竟是佐久间盛政。盛政被面向城内全身捆绑在木柱上示众。盛政败走时,被地方武装追击并抓住。秀吉未杀盛政,他爱才,希望今后把盛政收作自己部下,所以并未把盛政当做俘虏囚禁。但如今为攻城,需要用盛政来示众。秀吉希望用这一场面打击敌方战意。事实上胜家看到盛政已落入如此悲惨命运,对自己前途便也完全失去希望。
战斗从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开始,胜家及其守军勇敢防战,竟然一直坚持到二十四日未明。凌晨四时左右,秀吉终于发出总攻命令。
战斗异常激烈,羽柴军直到日中才终于打开城墙缺口,攻入城内。胜家率残兵退到本丸,继续搏斗。战斗进行到午后四点,胜家与亲属等八十余人全部自杀,并点燃提前准备的火药,与建筑一起炸掉自己的遗骸。
“天意如此,别无他法。”
眼看敌城一栋一栋连续爆炸燃烧,秀吉大声说。他必须大声说,要让周围将领们听到。因为他部下中与胜家关系亲密者不在少数,他们每有机会便求秀吉饶胜家一命。尽量不杀是秀吉自织田时代以来每次战斗必然实行的方针,这方针如今已成为他的政治资本广传天下。因此各地出现与秀吉交战若失利可安心投降的现象。秀吉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有意采用这一战略方针,用不杀少杀吸引敌人,驯服天下。
但这次他却明确说:
“唯有胜家不可放过。”
不管怎么说,胜家还是织田家首席家老,在织田家诸大名中还有一定威望。若放他一条生路,将会成为今后统一天下的巨大障碍。唯有胜家非杀不可。
“为告知天下,别无他法。”
秀吉更大声地向左右说。燃烧的本丸又发生爆炸,烟灰四散,砖瓦横飞。有侧近悄声对秀吉说:
“修理大人果真在此吗?”自古伪装自杀,实际化妆逃跑者不计其数。侧近说:“是否应搜查?”
秀吉摇头道:
“不用。权六若为那种人物,怎可得到故右大臣宠爱?”
说完秀吉并不再看熊熊燃烧、轰然倒下的本丸,便就地宿营。翌日二十五日,他又率军出发,去平定加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