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

07

徐相年:……

几乎是瞬间,她的脸颊边泛起微红,心跳犹如擂鼓般震动,面上却还放缓着语气,轻声喊:“西寻?”

听见她声音的林西寻眸子动了动,却依旧有些失焦。揽着人的双手使了些劲,使徐相年不得不低下头,与她视线平行。

上次距离这样近,是在七年前。徐相年有些难过于如今的她并不清醒,大概率也不会想与自己贴这样近,刚准备哄着她松手,女人面颊便蹭了蹭她的脖颈。力道很大,并没有放轻,与俞敛双家养的那只暹罗猫一般,动作粗鲁、但心脏却为之动作而鼓动。

徐相年听见林西寻用认真的语气说:“爱你。”

她愈发控制不住将她与猫联想,思维有些混乱,她轻吐了口气后,问:“先松手可以吗?”

“可以。”林西寻目光终于聚了焦,盯着她,“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徐相年说。

“为什么我说了爱你,你不回答我?”林西寻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徐相年沉默地注视着她,心内怀疑她没有喝醉的想法在这一刻升至顶端。可随着声音的加重与情绪变化,那无可躲避的无奈使她放弃了思索。

喝醉与没喝醉有什么区别?

徐相年只要西寻得到的永远是她喜欢的答案就好。

*

到小区时,环顾巡视的保安闻声而至,一句呵斥尚未出口,便看见了徐相年与她扶着的人。年过五十地中海的保安沉思几秒:“徐小姐,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谢谢。”徐相年笑笑。

保安似乎还想问话,但夜深人静,周遭除去常年亮着的灯外空无一物,分不清是环境恐怖还是自身恐怖的保安联想起社会新闻与对方家境,打消帮忙的建议,只是在人走后疑惑两人关系,又思考了好一会,才又被野猫叫声吸去注意。

上电梯,到家,开门,开灯,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靠门便是沙发,林西寻极其有反客为主的心,无需徐相年提醒便松开缠着她的手,自己坐下。

徐相年为她倒了水,却得到“不想喝,想睡觉”的答案,便松了口气,将温水放置于茶几中心,以防林西寻不小心推倒后,这才去为她收拾房间。

她搬进来尚未多久便要再次搬离,客房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并不算太会做家务的徐相年靠在门边看了许久被杂物堆置的床,正准备睡沙发或快捷酒店解决一晚,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徐相年一顿,出门快步往下走。一片亮堂的客厅内,声响发出者正单手捂着头,两眼含着比方才更浓重的水包,刚见她靠近,便贴着她衣服开始哭,说自己想找她,但平地摔磕到头,很痛。

用她衣角擦完眼泪,又问她刚才去了哪里,口中甚至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徐相年哄她时想了好一会,才在记忆长河的末端想起,林西寻口中那位姑娘,似乎是高二那年当林西寻面给她递情书的学妹。

徐相年哑然着,安抚着摸她的手力度愈发轻了起来,看来是真的醉了。

被缠了一会,林西寻逐渐安静下来,主动提出要睡觉。

徐相年以为她是有些醒酒,要开始清醒。送她进房后刚准备保持距离,只留门缝让她及时听见动静,退后的动作便被方才还睡眼朦胧的女人察觉,生拉硬拽着,反而往前倒了许多。

“……你不是要休息吗?”

“你陪我睡。”

徐相年委婉道:“你自己也可以休息。”

喝醉酒的林西寻独有一套逻辑,先是质问她床那么大、为什么不能躺两个人,而后又往后靠,声音很低地道:“一起睡好不好?我明天给你吹头发……就像以前那样。”

她指的以前,并非相恋后,而是终于自陌生朋友熟悉一些后的军训期。

两人被分到同一间宿舍,林西寻并不习惯上铺,撒娇求徐相年和她换床无果后,愁眉苦脸睡了两天,腰酸背痛,却因为冷脸而不敢再找她,只自作主张在洗澡后抢先她几步占了她床很小一部分的位置,顶着自己漠然视线,心虚道:“打个商量吧……不换床,但一起睡好不好……我给你吹头发!”

室友并不安静,时常会在熄灯后进行交流,一片嘈杂中,没有人发现黑暗中逼仄的单人床上挤了两个人。林西寻贴着她的肩,迷迷糊糊地有点困,但还是照顾她心情,问要不要聊天。

徐相年没有回答,像是被当作默认,她便自顾自为她说起所见所闻,直到疲惫使她闭上眼,彻底安静的宿舍只剩徐相年一人目视黑暗,思考她所说事件的真实性。

那之后,林西寻自以为的谈判上瘾。军训期平稳度过,徐相年眼中这段超越普通朋友界限的亲密即将划上句点时,走读多年的林西寻突然选择寄宿,像是巧合般的,与她分至同一宿舍。

再度于床边看见她时,徐相年有一瞬间的恍惚,恍若时间真的如希望般倒退。

直到林西寻抬脸看她,又用可怜巴巴的眼神说自己睡上铺,搬出烂到没边的等等借口与补偿,她才有所回应:“嗯。”

思绪因为女人重复的言语而回笼,徐相年叹了口气,为她解开厚重外套的扣子。林西寻显然因为这一行为舒服不少,往后靠着,困倦,眼睛却还因为执着她未回复而半眯着,手也还使着一点点力,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抓着不想失去的东西。

徐相年看着她的面容,长久地,一如当时一般,心情平稳,连呼吸都未变化多少地应答:“好。”

这并不好,但徐相年想这样做。

*

晨光微凉。

被闹铃那声“兜兜转转的试探”①吵醒时,林西寻方从一场极长的梦境中脱身。她因为宿醉与琐碎的梦境感到头痛欲裂,直到闹铃被关闭,她才逐渐回神——

她并不在自己家。

外套半撘在床边的椅子上,窗帘已经被拉开,而站在她不远处柜前的女人此时正平视着镜子,细长指节缓而慢地系好扣子。

她身材高挑,眉眼出色,面色不虞,本该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类型,却又因为眼边那颗极细的泪痣使她连系领带都充斥着色气。

这一幕与梦境的结尾太过相似,林西寻许久自怔然回神。

喉咙很发涩,她仍未自断断续续有关昨夜的记忆中整理好全过程,镜前的徐相年便察觉了她直白的目光,侧过脸来。

“醒了?”她声音平稳,“不好意思,睡前忘记关闹钟了。”

这话本也充满色气,但徐相年似乎却未将两者联想,只道:“柜上有温水,难受可以喝一点。我定了醒酒汤,外卖会按门铃后挂在把手,喝完再走。”

“……”

林西寻没有回答,并非刻意沉默,而是她想不出适时的答复,只能在女人冷冰冰的“嗯?”后,犹豫点头:“……好。”

徐相年简单应了一声,像是要离开,却又再一次停留:“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林西寻迟钝了好一会儿才补全这句话——

关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被我的闹钟吵醒这件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林西寻大致清醒了些,勉强能推测出事情全貌,也并不认为徐相年会在她酒后对自己做什么。她正直且善良,情商某些时间高的过分,在一件事是否会逾矩的敏锐度高过常人许多倍,不被当事人所接受的性自然而然也在其中一列。

因而,她只摇头:“没有,谢谢。”

徐相年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确认她的想法。得到答案后也没有前段时间的自说自话,只与她道别离开。随着门被关上,脚步声远离,那之后许久,林西寻才松了一口气,背脊刚要靠枕边,又倏然想起她正呆在徐相年的家。

想起女人方才熟练摆放物件的动作,林西寻又在这一意识后加上一条。

……还可能正睡在徐相年的床上。

这可比方才的结论令人惊恐许多。几乎是瞬间的,林西寻挺直脊背。为了对抗困意,她甚至下了床。

但在这之后,她再度发现喝水的杯子无论徐相年使用与否都属于对方,趿拉的拖鞋与外套所覆盖的、甚至于是她迈过的每一寸瓷砖,都标有徐相年的记号。

没有翅膀的林西寻最终还是决定放下羞耻心。

但这并不会让她太过快乐。

小心翼翼地出了房间,踏步下楼梯。入目处皆整洁、明亮,整层大、却因为摆件少而显得有些空。

唯一称得上密集的,也只有阳台上那几盆靠在一起,展叶向阳的绿植。它们身上多少都带有些许水汽,像是刚被主人浇过水。

林西寻靠在阳台门边,怔然地盯着那一片生机绿,再度于徐相年的改变上加上第二点。

……会养植物了。

很久以前林家尚未搬家时,群居的院子里也被邻居养了植物。有些时候因为忙忘记浇水,便会让他人代劳,林西寻耳濡目染,就算未曾系统地了然植物喜好,却也误打误撞成了半个养不死植物的大众眼中的‘专家’。

与徐相年相恋后,再路过那片院子,距离林家搬离已经过去很多年。旧人换新人,死的死,走的走,仍保留着的,也只有即将被丢弃的一角春绿。

盆植最终还是被林西寻花钱抱回了家,徐相年也被分到了一盆。林西寻想了想她当时的神色——平静,胸有成竹,因而特意将无尽夏送给她,希望能在盛夏看见它绽放。

但接近花期,怀抱看花目的再找她的林西寻却被各种理由推拒。她起初并没有多想,顺应对方思维,还为徐相年寻找借口。若非花期将过那天她想起落下晚自习必要的卷子,再度辗转,于阳台前看见半蹲着、略有些茫然与她对视的徐相年,这才自那盆极蔫的植物与少女的混乱解释下意识到:

徐相年根本不会养花。

想到这时,林西寻嘴角向上勾了勾。微风吹过,她轻吐一口气,意识清醒些许,翘着的嘴角便被有意识的往下压了压。

只一会出神功夫,门铃便响了,林西寻自猫眼看了看,是个穿着整齐的年轻女人,便开了门。

女人提着很大一袋东西,冒着热气,看见她的脸有些愣神。林西寻一顿,确认过自己高领毛衣并没有问题,用疑惑视线看她。

女人很快回神:“这是徐小姐要求为您送来的。”

林西寻终于有了些许世界参差感,谢过她后找到洗手间。未拆封的牙刷摆在显眼的地方,与杯子一样。杯上甚至印着一中的Logo,去年林森淼也拿回来个一模一样的,是作文比赛获奖的奖励之一。

她简单洗漱后,才在餐桌前拆了盒子。

早餐很素,易消化的米粥与面食。醒酒汤色泽奇怪,林西寻的视线在几者间徘徊,不喜欢,却也还是端起了碗。

毕业后,作息失去管控的林西寻便鲜少吃早饭,真正早起且正式的几次,大多还都与学校有关。

她慢吞吞地吃着,脑内回忆起昨夜狭长的梦,是她和徐相年相识却仍未相熟的军训期。

那是林西寻首次真正意义上的集体生活,与她想象中全然不一样,也就此讨厌起以往喜欢的许多东西。炽烈的暖阳、逼仄的房间,与本该可爱却在熄灯后仍聒噪到有些讨厌的少女。

但更令她重受打击的,是收到她睡在二层床上铺消息后。

林西寻不是没睡过上铺,但那距离当时的她已经过去比七年还要久的时间,而谨记的体验也只有一种。

会摔下来。

人总是会被各样自我臆测误导,她当时也一样,在拉不下脸要求换宿舍与和徐相年交涉换位无果后,提心吊胆的她失眠两天,清醒还都是因为梦见自己坠落。终于,意识到没脸没皮才有糖吃的她终于舍下羞耻心,极其小心地坐在徐相年的一边床,紧张地以吹头发为交涉好处,希望对方能让她睡个好觉。

林西寻以为徐相年不会答应的,像她那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的脸一样永远不会因为事物而停留且变化。

但在短短几分钟设想过对方同意、拒绝等等场面后,真正发生在现实的却是默认。

她默许了自己有些任性的要求。

仔细想想,那大概是一切变化的开端,至少是林西寻首次意识到在这段关系中,自身能收获的远比以往任何一段友情多。

一切在漫长黑暗的两天令她感到厌恶的东西又一次发生了改变。

一场春雨使炽烈太阳失去许多热量,光柔和,被照的昏昏欲睡的林西寻开始不觉得站军姿难熬,只自顾自于脑内酝酿起晚上给徐相年讲的故事,希望今天能比昨天精彩;逼仄的床也不再使她感到正在坠落,徐相年温热的体温不仅驱散不适,也让她感到别样的安全。

聒噪、喜欢谈论她人的室友也成为了一切隐秘的遮挡,仿若全世界都是自成一方两人的小世界。林西寻可以不用顾忌地、用徐相年能听见且不引起她人注意的音量告诉她她想说的。

即使徐相年多数时间不会对她的话进行回应,但林西寻知道,她有在听。

不仅在听,而且很认真。

寄宿是意外,同宿舍却是私心。

林西寻希望自己能距离徐相年近一些,哪怕心脏只贴近几毫米。

粥慢吞吞地被喝完了,刚打包好垃圾准备离开的林西寻才想起来外套还在楼上。她推开门,外套依旧没什么变化,搭在那不成正形,可口袋内躺着的手机却略有些温热。

林西寻有些茫然,以为是昨夜喝酒时意外打开了什么游戏高负荷一整夜,却没想到低电量提示后,是录音机正在录制的界面。

她看着仍在不断跳动的字节,缓缓,才指尖略抖地将其定格于[07:2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