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季舒楹手僵住,只觉得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第一反应想把水瓶和纸都扔掉。

然而顾及到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她扔掉反而显得她反应颇大,只能稳稳地握住。

眼前人眉骨深刻,黑眸深幽,薄唇线条优美,正装勾勒出颀长挺拔身量,不是裴远之又是谁。

他递过来之后,就收回了手,甚至还让出一点新鲜空气的距离,保持着疏离的态度。

像只是为陌生女士顺手展现一下绅士风度。

“要不我让物业帮你倒杯热水过来?”前面说话的好心男人又问。

季舒楹摇了摇头,婉拒了。

她此刻不想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怼人。

一行人打头的人转头说了句什么,年轻男人应了一声,“走吧,阿远。”

一行人离开,季舒楹看着那道身影被众星捧月着走出去,在大堂门口停下,像是在等待什么,与同行的人说了几句。

仍旧是清清冷冷的侧脸,线条利落干净,远远望去,端的是精英模样,衣冠楚楚,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利落独特的气场。

她这几天被孕反折磨,吃不好睡不好,孕吐严重,结果对方看起来还这么精神抖擞,丝毫没有被影响的样子。

“舒楹,你没事吧?”同事不知道季舒楹怎么了,连声问,想到这段时间所里的传闻,心底也有些起嘀咕。

她狐疑的目光投向外面。

“……可能有点中暑。”季舒楹压下那股子不适,缓慢道。

今日烈阳,已经初有盛夏的味道,外面太阳高照,柏油马路都被蒸腾得升温,而大堂里冷气又开得极低,从室外到室内,胳膊都受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她的脸有些微的泛痒,不知道是不是出来得匆忙,墨镜和口罩遮不到的地方被阳光晒到了。

“那你先去那边沙发坐着休息一会儿吧,我帮你跟王律说,等会如果有需要再联系你。”

“嗯。”季舒楹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到大堂一侧的休息区里。

坐下来后,将包扔到一边。

大堂里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一侧脸色不太好的季舒楹。

季舒楹嘴唇有些发白,拧开水瓶慢慢地喝了一口,喝水的中途又想呕,一时间被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有人站在沙发后面,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掌心温热,替她和缓着。

悄无声息。

季舒楹本以为是同事跟过来了,鼻尖却嗅到清冽好闻的男士香水味,似雨后竹林,带着清新却足以安抚人的力量。

她指尖微滞,转身,与那双冷水洗过似的黑眸相对。

看了眼大堂外的人,都还在等着,时不时地向她这个方向看来。

只不过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影挡住了所有探究的视线。

“好些了吗?”

裴远之轻拍着,不经意地问,低低的声线似冰镇后的烈酒,清冽醇厚,撩动着敏感的耳廓,“还是说送你去医院?”

“孕吐是正常的孕期反应,去了医院也没用,反而瞎折腾一顿。”

季舒楹闷声道,字字句句都是无声的控诉。

“请假休息?”

裴远之手中的动作没停,节奏却愈发低缓。

“之前已经请过好几次了。”季舒楹再度喝一口水,吐出一口浊气。

很奇妙的,在那种富有节奏而又轻柔的轻拍下,她胃部的翻涌逐渐止住了。

像是揉皱的纸张,被手指温柔的力度一寸寸抚平,回归到最初的平整与洁净,烦躁一扫而空。

季舒楹舒服得指尖微蜷,头皮微热,又忍住喟叹的冲动。

“你们律所历来习惯把实习生当牛马?”

季舒楹胸口刚舒坦一些,听到裴远之的这句话,禁不住翻了个白眼。

前不久还有人说君德招的实习生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又说君德苛待实习生。

怎么不想想,她现在这么难受的罪魁祸首是谁?

裴远之垂眼,居高临下的姿态,连她这样的小动作都尽数收入眼底。

说来也怪,连翻白眼这样的动作,她做来也显得娇矜漂亮,一点也不世俗。

像一只繁复华丽的花瓶,哪怕插上最烂俗的花,也依然赏心悦目。

季舒楹精神好了一些,想了想,说:“我约了这周天的手术。”

那只轻拍着她脊背的手顿了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想好了?”

季舒楹抽出纸,展开,蜻蜓点水地擦了擦唇角的水渍,又补了个口红,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身后人的服务,“嗯,我考虑好了。”

“需要我做什么?”

“星期天你陪我去。”

“周天我有个客户要见。”

季舒楹柳眉一竖,正要说话,裴远之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不过时间上,我可以推迟,来配合你。”

这么一件私事,被他公事公办的口吻讲出来,像是在会议上讨论这个案例的合理风险一样。

怎么做到把私事也变得公事一样客观、理性、不带任何的感情的?

季舒楹一瞬间很想撬开这个人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工作赚钱之外还装了什么,“你想说的就这些吗?”

“……”裴远之沉吟了两秒,“那我问你。”

“嗯?”季舒楹抬眼。

“你确定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确定。”季舒楹说,只是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

裴远之点头,“如果你确定,届时我陪你。”

季舒楹蹙眉,“你不会以为就那天陪我去就了结了吧?”

“自然不是。”

季舒楹扳着指头算自己查到的信息,像是在数落人的罪行,“后面的小月子,我不能进行体力劳动,不能干重活,造成的经济上的损失,请假的误工费、还有我的精神损失,经这一遭的补偿、营养费……你都要负责,还有别的,等我想到了再补充。”

“可以。”裴远之说。

季舒楹没想到裴远之答应得这么快,荔枝眼微睁,想从那张俊美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裴远之收回手,抽出一张湿巾纸,擦了擦指尖,问:“怎么联系?”

季舒楹:“……?”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

当然是电话联系啊还能怎么联系。

大约是她眼神中的疑虑太明显,裴远之将湿巾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咬字清晰:

“我是说,你现在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

季舒楹恍然想起,她之前一气之下,把裴远之拉黑了。

“你借别人手机不也能给我打电话么。”季舒楹嘴上这么说着,手指还是轻点了几下,“好了。”

裴远之点点头,“那边还在等我,先走了,有事电话。没接就是在忙,发短信我看到会回。”

季舒楹:“……”

谈完就走,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他把她当什么了?

默了两秒,看着裴远之离开的背影,季舒楹没忍住从唇齿挤出几个字:**男人。

结束外勤任务,到家时,季舒楹累得不行,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

约了卸妆师和按摩师上门,季舒楹一边享受服务,一边不忘敷手膜和脚膜,睡前养护。

女按摩师很年轻,手法熟练,只是体力一般,不一会儿就按得满头大汗,还要小心翼翼地问季舒楹合适吗,力度会不会太小了。

季舒楹看在眼里,只道:“可以了。”

却莫名想起了裴远之。

忍不住比较,好像,男性的力气是要比女性大很多……

她还想起白天裴远之的那句话——

“你确定,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他为什么会再问一遍。

是觉得她会有别的决定吗?比如,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怎么可能。

裴远之这种工作狂,性格又差劲,毫无风度,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爸爸的料。

他这种人,估计婚后关于带孩子的分工都能出一个合同来,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各自应负担的责任。

周末一家三口想去踏青,说不定都要提前预约他的行程。

稍微一想那样的画面,就觉得可怕极了。

季舒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又无语——她为什么要想裴远之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爸爸这件事。

把乱七八糟的事抛到脑后,季舒楹进入甜美的梦乡。

周六,季舒楹睡了个足足的懒觉,直到下午两点,江宜菱打来电话时,才迟迟转醒。

“嗯嗯……是的姐姐,我起床了,再给我一个小时收拾……姐姐你半个小时后过来就差不多。”

季舒楹眯着眼睛,嗓音微哑,还带着初醒的倦意,一边接电话,一边握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半杯温水。

她的日常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先喝一杯温水,雷打不动。

她每天都要喝很多水,喝不够的时候心情就会很烦躁,干什么事都不爽。

今天,她之前就提前约好了跟江宜菱一起去逛街,当做是上次不告而别的小小补偿,顺便买买买。

买买买永远是提高多巴胺分泌、转换心情最快最粗暴的办法之一。

一个小时看起来多,实际上用起来根本不够。

季舒楹先洗了个澡,再慢悠悠地把头发吹干,用卷发棒烫卷时,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简单从衣柜里挑了一条微露肩的长裙,画了个淡妆,再拿出专门周末用、不含化学物质的纯天然香水往手腕、颈后喷两下,季舒楹踩着高跟鞋出门了。

一辆车已经停在楼下,打着双闪。

“小舒。”江宜菱坐在后排,率先开了车门下来,温婉面容上淡淡笑意,跟她打招呼。

“来啦宜菱姐。”

季舒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小跑着上前挽着江宜菱上了车。

落座后,季舒楹才发现副驾驶一个有些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疑惑地看向江宜菱,“这位是?”

“这是我家阿姨,曼姨,跟我婆婆关系很好,专门来照顾我的。”

江宜菱微笑着介绍,又对曼姨道,“这位是季小姐。”

季舒楹眼眸一转,她是从复杂的大家庭出来的,自然知道这句‘跟婆婆关系很好’之下隐含的含义。

她仍保持着最表面的礼貌,只是笑容褪去几分真心实意,“曼姨好。”

“太客气了,季小姐长得真漂亮。”曼姨上下打量着季舒楹,从头到脚,眼睛一亮。

她眼光刁钻,一眼看出眼前的季舒楹是娇养长大、家世不错的样子。

车子驶动不久,曼姨似是无意地问起:“小季有没有男朋友呀?如果没有,阿姨这边表姨家的儿子,刚毕业,国企上班,可以介……”

“小舒有男朋友了。”江宜菱恰到好处地截断曼姨的话,语气温和却坚定,“就算没有男朋友,说这些也不太适合,人家有自己的交友圈。”

主人家都这样说了,曼姨只能收回自己最初的打算,讪讪地,“好、好吧。”

季舒楹没想到江宜菱平时看着性子温柔软和,必要的时候也态度坚定,有些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

江宜菱握紧季舒楹的手,笑了笑。

没告诉她,今天她也是受人之托。

两人到达市中心的商圈,挑了个商场,有一搭没一搭地逛着。

“这个好看,小舒你要不要试试?”

“这款我有了。”季舒楹扫一眼,大部分都是她之前家里有的,每个奢侈品牌,她都有相熟的sale,基本会提前把每季新品送到季家老宅,请她挑选。

而如今商场里的,很多都是她有过的。

两人便转而逛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店铺。

“小舒,这个呢?好像蛮适合你的,很可爱……”

耳边的声音已听不见,季舒楹的脚步顿住,眸光定格在某一处。

离家一个多月,她偶尔夜里也会想念父母,尤其是季茂明,又爱又恨,想回去,却又咽不下那根刺,像圆满的镜子,摔碎之后,缝隙难平。

她一直在等,等着季茂明处理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等父亲率先低头认错,给她打电话,承认是他的错,他会改正,以后都会好好对妈妈。

她还抱着一种奢望,这个家能回到从前的美满和和睦。

然而。

季舒楹没想到,只等到了眼前这一幕。

季茂明虽皱纹密布也掩不住的儒雅清润脸庞,此刻,季茂明身边跟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妆容精致,一身名牌,旁边还有一个跟季舒楹差不多年龄的女生,学生模样,书卷气很浓。

不知道说了什么,季茂明笑着伸手抚摸了下女生的额头,每一处皱纹都仿佛刻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女生眉眼跟父亲有几分相似,那双桃花眼更是如出一辙。

眼下,那和睦美满的一家三口,刺得人眼睛发疼。

季舒楹终于在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真相——

她记忆中的那个家,早就不复存在了。

支离破碎得彻底。

一朝所有的侥幸和信念都破灭,她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够。

水雾模糊了视野,季舒楹没有眨眼,那几个身影却早已消失在人群里。

江宜菱察觉到季舒楹没有跟上来,转过头,看季舒楹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第一次从季舒楹的脸上看到一种类似迷茫的神情,眼睫也未眨一下,像是精致的瓷娃娃,被人一瞬间抽掉了灵魂。

那些蓬勃的生命力,都被凝固住,只有茫然和空白,像是在巨大的冲击之下,人类机体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怎么了?”江宜菱有些吓到了,上前轻轻拉住季舒楹的胳膊,晃了晃,语气柔和得像是怕把季舒楹碰碎了。

季舒楹没有反应,江宜菱又轻摇了一下,顺着季舒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摩肩接踵的背影。

季舒楹恍然回过神来,嘴唇微张,“没、没什么……”

江宜菱看出季舒楹状态不对,提前结束了逛街,找了一家水吧坐着,替季舒楹点了一杯温水喝。

季舒楹捧着水杯,没说话,罕见的寡言。

过了一会儿,季舒楹打起精神来,又继续跟江宜菱买买买。

她给江宜菱买了一对channel的耳环,又给自己买了一个胸针、一套新衣服。

购物完,两人从步梯下去,准备回去。

季舒楹站在步梯上,视线随着下移的缓慢速度划过商场内的店铺,不经意间被一家店吸引了目光。

玻璃透明的橱窗柜里,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模特,身上穿着粉蓝色的亲子装,很难想象小小的布料是怎么剪裁出这么精细的设计,可爱、活泼、甜美。

看得就让人心头发软。

如果选择……她和她的孩子……是不是,就成为了一个新的家庭?

季舒楹放在扶梯上的手一瞬间收紧,想到明天的手术,忽而有些不是滋味。

来时一路欢声笑语,气氛融洽轻松,回去时却异常沉默。

车上的司机换了人,裴远之来接两人回去。

江宜菱面上不显,只是时不时地担心地看向一侧的季舒楹。

季舒楹撑着下巴,说不清什么心情,往日,买买买对她来说都是解压的有效途径,没有什么不开心是买东西不能解决了,但是今日,越买却愈发空虚。

心头空落落的,像是坍塌了一角,空空地漏着风。

她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斑斓模糊,脑海里回想起的却是一小时前在商场里看到的那一幕。

爸爸和别的女人,还有一个看起来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生,眉眼还跟季父有些相似,继承了那一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

再眨一眨眼,浮现的又是精致华美的玻璃窗里,那一大一小的一套亲子装。

柔软,舒适,温馨,却唯独不属于她,买回去也没什么用。

裴远之先把江宜菱送到家,而后再开车送季舒楹回小区。

手机里跳出消息提示,江宜菱问她怎么了,好像今天后面的情绪都不太好。

连刚认识不久,不甚熟悉的江宜菱都发现了她情绪不对劲,唯独孩子血缘上的父亲却毫无所觉。

裴远之一直在忙,开车的间隙时不时会接个电话,红绿灯时又会抽空回个消息。

或者说,有所觉,只是觉得没必要花时间处理。

季舒楹也就干脆只把对方当做司机,一路无言,到小区之后提着包开门。

下了车,车窗被人降下。

季舒楹转身的动作一顿,看向车窗,还以为是这男人良心发现,知道她现在情绪不太对劲。

没想到——

“早点休息,明天手术,记得禁食禁水。”裴远之说。

季舒楹:“……”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翌日。

季舒楹一夜没睡好,梦里总反反复复地想到昨天看见的一幕幕。

周末的交通异常拥挤,三甲医院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季舒楹心跳怦怦的,异常加速,连一贯静心养神的轻音乐也无法缓和。

“紧张了?”裴远之间隙侧头看一眼副驾驶上的女人。

与工作日上班简洁优雅的通勤装不同,季舒楹今天穿了一条荡领长裙,微露肩的设计,细细的肩带勾勒出轻薄香肩,更显得肌肤莹润剔透,女士香水像迷迭香一样馨香、甜蜜。

不像是去医院,而是像要去看秀,或是参加晚宴。

“……我没有。”季舒楹捏紧包带,条件反射地嘴硬。

为了缓解焦虑,她低头搜索着信息,查看着人流的步骤、可能会有的后果。

【优点:终止妊娠更彻底,成功率高;缺点:容易对子宫造成损伤,手术有风险……】

季舒楹啪嗒一声,熄灭手机。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裴远之忽而淡淡开口。

“……我没后悔。”季舒楹看着车窗外。

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被夏风带过,季舒楹无暇去揣测其中代表的意味。

快要踏进医院门之前,季舒楹内心的胆怯达到了巅峰。

一想到冰冷冷的器械要伸进□□,反复搅弄,如果清理不干净,还要刮宫……

季舒楹害怕得要死,腿都忍不住发软,还在强撑着。

第一次检查结果出来时,医生还会劝一劝,问一问不要的原因,今天直接走流程,唰唰唰开了检查单子,指挥两人先去抽血化验。

又要抽血……

季舒楹整张小脸都皱起来,半个月前她才抽过血,现在又要抽。

来到采血窗口前。

裴远之伸手接过她的包,站在旁边。

季舒楹在窗口前坐下,小心翼翼地问:“能轻一点吗,我怕痛……”

医生见多了,一般都懒得搭理,只是看季舒楹可怜兮兮的样子,难得善心大发,安慰了句:“放心吧,不痛,就一瞬间的事。”

季舒楹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忍着恐惧转过头,嘴唇咬得死死的。

橡胶带捆上细白的胳膊,勒住。

刺鼻的碘酒碰触到白皙的皮肤,晕开,冰冰凉凉的气息。

针尖还没触碰到皮肤,那种未知的恐惧已然要将季舒楹淹没。

季舒楹紧紧闭上眼,一瞬间恨不得自己在此刻晕过去。

等了很久,却也没等到那点快准狠的刺痛,只听到医生说,“你的血管太细太难找了,换只手吧。”

季舒楹眨了眨眼,听话地换了只手,又闭上双眼。

等待。

半分钟,又半分钟过去。

医生翻找来去,又长叹一口气:“你这血管怎么长的,这么难找……”

后面一个一米七左右的黄毛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抱怨:“怎么这么慢啊,医生在干嘛,都是吃白饭的吗?”

队伍里其他人无人说话,都低头在玩手机。

医生看了黄毛一眼,没说话。

黄毛见没人说话,顿时气焰更嚣张了,双手抱胸,又把炮火对准一直闭着眼紧张的季舒楹身上:

“有的女的也是,磨磨唧唧的,抽个血不知道在装什么,矫揉造作……”

季舒楹还没来得及开口,裴远之瞥黄毛一眼,冷冷道:“狂躁症还是不识字?”

黄毛:“……?”

裴远之微抬下颔。

黄毛顺着裴远之的视线看过去,【请勿大声喧哗】的黄色警示牌很显眼。

裴远之:“不识字、无法控制情绪、认知障碍、过分狂躁,都是弱智的表现之一,左转门诊挂号精神科,而不是在这里发病。”

黄毛:“…………???!!!”

周围人低低发出嗤笑,黄毛意识到自己丢了面子,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压根没听懂对方在骂什么。

总之不会是好话。

黄毛有点想动手,但是估摸着对方比他高太多,一看就是经常健身的高大身影,怎么也讨不了好。

他向来只会欺软怕硬,撇了撇嘴,啧一声,转过头不说话了。

季舒楹第一次发现,裴远之这张嘴,如果怼的是外人的情况下,听着还是很爽的。

黄毛安静下来,医生也终于找到血管了。

季舒楹闭着眼,羽毛似的鸦睫轻轻地颤,似小刷子,原本潋滟娇嫩的红唇也被咬得失去血色。

忽而。

有冰凉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唇,帮她松开了牙齿。

季舒楹睁开眼。

一只属于男性独有的宽大手掌落在眼前,冷白的手背上浮着交错的青筋,凸显着力量感,禁欲而又斯文。

“咬这个。”裴远之垂眼,说。

季舒楹只是犹豫了一瞬,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住。

她没收着力,咬得很用力,甚至带着发泄恐惧和害怕的味道,包括这段时间身体上的不适,生理心理上的无法接受。

淡淡的血色从皮肤表层渗出,裴远之眉也未动一下,甚至还抬手轻轻拍着季舒楹的发顶,安抚的姿态。

无论她如何用力,那只手都稳稳的,纹丝不动。

季舒楹竟然还有闲心去想——

他手的温度温凉,光滑,好似一柄折扇美玉。

浓稠的暗红色血液,顺着细细的透明管,慢慢地落到试管里。

一管结束,医生用棉花摁住,眼神示意,而后利落地抽了针头。

“好了。”裴远之从医生那里接过按压棉花的任务,俯身低低道,“结束了。”

季舒楹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下意识地跟着裴远之站起来,让出位置。

注意力被转移,她压根忘记了针尖刺入皮肤的那瞬间的痛感,满脑子里都是裴远之的那只手。

她好像咬的是他的左手?

应当不影响生活吧……

走了没几步,季舒楹发现不对。

“你的手……”

她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

清清楚楚的月牙印,皮肉翻滚,渗出了血丝。

“没什么。”裴远之瞥一眼手背,漫不经心地道,并不在意。

跟那夜抓挠的力度比起来,今天季舒楹咬的力度只是毛毛雨。

季舒楹不说话了,难得的有些安静。

有种微妙而又相同的情绪在滋长。

今日今时,她与他都流了血。

只不过她是为了检查出的血,他却是被她咬出的血。

抽完血,紧接着又是B超检查、心电图。

跑了一个小时,检查终于做完,又要等结果。

季舒楹忍不住碎碎念:“都怪你,你倒是爽了,根本不用承受这些,唯独我要受苦。”

“那天你没爽?”裴远之问她。

季舒楹一堵,又窘迫又羞恼,不知道怎么反驳,干脆一锤定音:“反正就是你的错!”

“……”

“好了,下午一点的手术,先去排队,等着换手术服吧。”

安静的诊治室内,医生将单子递过来。

裴远之接过。

季舒楹嗯了一声,起身,有几分心不在焉,裴远之走在前面,替她打开门。

长廊里人来人往,喧嚷声一瞬间扑面而来。

很多都是丈夫陪着妻子来检查,或者是老人陪着女儿女婿,热闹热闹闹,幸福美满,眼神晶亮,那种对于新生命的向往,对生活的期望,是消毒水味和森冷绿光也掩不住的。

季舒楹忽而想起24年前。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是不是也是怀揣着希望,期盼她的降临?于是有了这么多年她的幸福快乐。

然而。

然而。

一个家庭破碎得如此容易,轻而易举。

如今,又一个小生命悄然地在她的身体落地,生根,她有了一个新的血缘链接,有机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家庭。

她却要亲手拔掉这根芽。

季舒楹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脑海里无数想法缠绕着,一个目标渐渐清晰。

父亲会成为别人的父亲。

她无法选择,也无法更改。

但,她的孩子永远只是她的孩子,承载着她的爱意降临。

她有选择的权利和余地。

“裴远之。”

她忽而叫住走在前面的人。

裴远之脚步顿住,侧身,垂眼看她。

季舒楹手下意识放在小腹的位置,想要从那里汲取到一点力量。

周数不多,手下的触感跟怀孕之前没什么差别,甚至连一点点的凸起也感受不到。

“如果,我是说如果——”

但是,很神奇,她好似能触摸到,孩子心跳的声音,一下下的,跟随着她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地交叠在一起。

逐渐汇聚成坚定的,无声的力量,支持着她此刻的决定。

“……如果我说,我改主意了,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呢?”

季舒楹直视着裴远之,语速缓慢又清晰,态度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裴远之也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不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空气里陷入沉默。

只有医院长廊的吵闹喧嚷,像是人生百态的白噪音。

几秒,又或许只是短暂的一息。

每一毫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似乎很漫长,又似是极快的刹那。

“如果你想生下来,”裴远之顿了一下,很快回答,“那就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