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急诊室内,傅司予刚从手术室出来,被家属迎面泼了一杯热水。
温度不高,但足以把皮肤烫红,里面黏黏糊糊的,不知是什么液体,顺着他的发丝眉眼淌下。
清隽面庞和暴露在外面的颈脖肌肤,立刻出现大面积的红晕。
方初心惊恐地喊:“傅教授!”
傅司予微微蹙眉,闻到液体的味道,应该只是一些糊状物质,对人体没有损害。
泼水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大约四?十岁,哭得声嘶力竭,“是你把我爸爸害死了!你为什么不送他来医院,为什么?!”
同行的还?有两名男子,应该也是亲属,在一旁一直拉着?她。
傅司予意识到是昨晚被钢筋贯穿胸腔的死者的家属。
考虑到女子怀孕,情绪激动,他不愿意让对方多受刺激,语气尽量平稳地解释:“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伤者胸腔被暴露在混凝土外的钢筋贯穿。当时伤者已经昏迷,我们经过评估,伤者的出血量超过1200毫升,在当时的情况下,开胸是他唯一可能生存的机会。”
“现场环境那么恶劣,你为他开胸,你没考虑过我爸爸会因为败血症死亡?!”女子哭喊着?说,声音嘶哑,用力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你是不是人?!有没有最基本的医德?!”
傅司予闭了闭眼,唾液从他的脸上流下来。
按一般抢救流程,他们应该配合消防,把钢筋锯断,然后再将伤者送往医院,但当时伤者已经陷入昏迷,并且出血量过大,随时可能会休克;暴露在伤口外的钢筋很?短,一旦升起混凝土,伤者的心率急剧上升,血压急剧下降,如果不立即进行开胸抢救,伤者无法挺过十分钟。
送往医院的路程超过半小时,还?未送到医院,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开胸也要冒很?大风险,随时可能会受到感染,引发败血症。
无论是哪一条路,伤者危在旦夕,只是还有一线生存机会,他不愿意放弃。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感到很遗憾,但我们已经尽力了。”傅司予低声说。
女子情绪崩溃了,跪坐在地上,嘶声大哭。昨天方初心已经第一时间向他们解释,两名男性亲属在一旁不断安慰女子,并对傅司予表示抱歉。
傅司予无声看着?眼前一幕,面上说不清的情绪,对身旁方初心说:“扶家属去外面休息。”
方初心看着?他脸上凌乱的水迹,想起这个男人平时在医院里总是平静清寡、一丝不苟的模样,莫名觉得他现在心里应该很不好受。
“是。”方初心轻声应道。
家属离开后,傅司予独自去到急诊室外的自动售货机,在上面扫码付款,选了一杯冰拿铁。
纸杯从里面掉落出来,自动注入咖啡。
橱柜玻璃上映出他此时的面容,平静清冷的,发丝和面颊上的水迹还?没有完全风干,前额碎发凌乱,胸口衬衫也湿了大半。
眉眼沉静,情绪显得很?淡。
机器提示可以取走,他准备伸手去拿,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陈星渡被保安拦在外面,着?急地喊:“让我进去!我不是来做采访的!”
昨天在工地现场,她第一时间对情况做出报导,医院保安认得她,阻拦道:“记者不能进医院!”
傅司予顿了顿,赶紧走过去道:“让她进来,是我女朋友。”
“……”保安立刻道,“傅教授。”
陈星渡收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医院。她没有坐台里的车过来,而是自己打车,中途碰上塞车,她担心这边会出事情,付了钱便下车一路跑过来。
庆幸她中学时候是长跑冠军,一口气跑上一两公里的路,此刻还只是微微喘气?地出现在他面前。
可她昨天在现场奔波采访,脚上还?有伤。
傅司予走过去,第一时间却是担心她,“怎么过来了?台里没有事?情吗?”
怎么会没有?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都快忙死了,一早上像连轴转的陀螺,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可是再大的事?情,也没有他重要。
陈星渡着急地问:“你怎么样?听说家属医闹了,你没受伤吧?”
“没有。”傅司予静静望着?她,对她说。
女生跑过来很急,气?息喘着?,脸颊通红,现在还是冬天,她前额发丝却因为汗水濡湿。
“你骗人。”陈星渡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头发乱了,衣服湿了,身上全是黏糊糊不知名的液体,除了一如往常平静清冷的外表,他看起来很不好,非常不好。
“他们朝你泼东西了?”陈星渡霎时红了眼睛。
“只是误会,现在方初心正在安抚家属情绪,他们能理解的。”傅司予轻声说。像在安慰她。
她发现他总是这样,无论天大的事?情,他不会跟她说,总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被她知道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他受到的伤害,谁来心疼他呢?明明昨晚他也和她一样,在事故现场留守到最后一刻,全程参与抢救,在医院加班到凌晨,然后今天一大早又被急召回来。
他根本没有休息过。
陈星渡伸手想替他擦脸,却被傅司予偏头避开。
“脏。”他说。
“我又不会嫌弃你。”陈星渡抿了抿唇,有些生气?。她再次伸手触碰他的时候,他没再躲避。
“昨晚为什么没有跟我说?医院应该很早已经通知死者家属了。”
昨晚她情绪处在崩溃之中,得知自己熟悉的人遇难,她是那样感性的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傅司予昨夜本该留在医院,然而不放心她,特地回去一趟。
见她门没关紧,昏睡在客厅沙发上,身上全是脏兮兮的泥泞,他只觉得心痛。
傅司予握住脸边的那只小手,眸光凝视她,“我想让你好好休息。”
陈星渡原本想问他是不是难过。
可她发现那是一句废话,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会不难过?只是他情绪内敛,一向不善表达。
陈星渡说:“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不让旁人欺负你。”
傅司予淡笑一下,望着?她的眸光柔和下来,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阿渡,你出现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中午陈星渡没回台里,索性她要留在医院探访伤者情况,中午便陪傅司予一起吃午餐。
他上午还?有两个急诊手术要做,大约一点多的时间,他从手术室出来。陈星渡刚结束完采访,离开病房。
有几位轻伤病人意识清醒,情绪稳定下来后接受她的采访,还?原昨天晚上事?情经过。
据现场目击者表明,最早发现楼房倾斜的是一名刚从外面吃完晚饭回来的工人,因为当时时间尚早,路上行人不多,大多是工地里的工人或是刚下班、接送孩子回家经过的居民。
他先是发现楼房可疑地向南倾斜,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紧随着房屋倾斜角度越来越大,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百米高的建筑轰然倒塌。
他反应及时,又有一段距离,朝反方向一口气逃出几十米,才幸免于难。
几名同行朋友被连带下来的电线杆和树枝砸到,身上受了轻伤。
回忆起当时情景,几位伤者一脸后怕,难以想象,那样看似坚固雄伟的高楼,竟然会在一瞬之间崩塌。
中午吃饭,傅司予和陈星渡的手机都分别响个不停,昨天在现场傅司予带领医疗小组参与抢救,外界媒体打听到他的联系方式,争先恐后想为他做采访;陈星渡则是和小组里的记者保持联系,今早韩福庆去了工地现场,调取昨天傍晚的监控。
傅司予索性把手机调了静音,吃一顿安静午饭。陈星渡还沉浸在工作中,点开韩福庆微信上发来的一段监控录像,播放给傅司予看:“你看,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大楼就倒了。”
视频中正值傍晚时分,路上行人不多,零星几名过路人,四?周居民楼密集,不少住户正在阳台上准备晚饭。
明水涧位于整段路的中心位置,大楼高耸宏伟,和周边矮小的居民楼形成鲜明对比;画面里大楼首先是向南倾斜,紧随着短短几秒之内,整栋楼体轰然倒塌。
触目惊心。
陈星渡说:“这算是豆腐渣工程吧?不然一般楼房哪有那么容易倒?”
傅司予微微皱眉,“据警方通报,是因为近日极端天气?,加快房屋沉降导致的。”
在建筑物载荷作用下,地基会发生沉降、位移变形等情况,但沉降速率是有限度的,一旦不均匀沉降超过允许值,就极有可能造成工程事?故。
这半个月以来的台风天气,大风大雨,雨水渗入土地造成地基土壤松弛,加快了沉降速率。
听起来合情合理。
陈星渡不是土木或者建筑专业的,对这方面事情不了解:“可长明集团作为开发商,在建楼的时候没考虑过极端天气?问题吗?”
从昨天傍晚事?情发生到现在,足足二十个小时过去,长明集团对外界没有作出任何声明,负责人的电话打不通,员工对此事闭口不谈。
伤者家属和购房者早已把长明的办公大楼堵得水泄不通,要讨回一个公道。
傅司予见她一直忙碌工作,无暇顾及午餐,只好把盘子里的鸡肉切成小块,喂进她嘴里:“不管任何原因,即将竣工的大楼倒塌,是极为严重的工程事?故,作为开发商责无旁贷。”
陈星渡点点头,“韩福庆告诉我,他打听到明水涧的总工程师跑路了。叫明平峰的,还?是他们明家自己的人。”
工程事?故刚出,总工程师便连夜跑路,此次事?故严重,长明集团要背负的赔款估计不下百亿,还?要面临刑事?责任追究;而明平峰作为总工程师,要担负总责。
傅司予手机响了,急诊室在传召他回去。他收拾好餐盘,从座位站起,“我要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陈星渡点头,“我也要去工地那边一趟,和韩福庆他们汇合,看看具体情况。”
这几日事情忙碌,两人都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谈心,早上她匆匆赶到,现在又要匆匆离开。
傅司予也是一样,急诊室里还?有不少患者等着?他去处理。
离开前,傅司予牵起她的手,对她说:“阿渡,等这段时间事情忙完,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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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渡匆忙赶到明水涧工地,外围仍旧被警戒线封锁,只是相对昨日的嘈杂混乱,今天路边的断石和树枝被清理干净,路上空荡荡的,鲜少行人,显得几分寂寥。
她无法忘记,昨晚这里停放了多少伤员,情况有多惨烈。
韩福庆今天早上过来,对附近居民做了采访,又调取了周边监控,证实昨天傍晚楼体倒塌的全过程。现在他们要进去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其他的线索。
韩福庆说:“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进工地找线索,一部分人去长明大楼堵人。事?发至今,长明集团对外必须要作出交代。”
他们此前为长明负责人做专访,算是和长明合作最密切的媒体,事?情发生后,长明对媒体记者的电话避而不接,他们只能掘地三尺,把负责人找出来。
陈星渡想起那位脾气古怪的明家千金。昨天她赶到现场的时候,似乎看到她也在,只是被路人包围起来,身上还?穿着婚纱,似乎是从婚礼现场匆忙过来的。
后来沉河总裁赶到,将她第一时间带走。
陈星渡觉得之前韩福庆提供给她的八卦消息也不是全无用处。
她说:“我大概知道明家千金在哪,或许我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