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
汤姆·克拉夫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总是很现实,能从自己周围的事物中汲取养料;他的另外一个优秀品质就是坚韧不拔。所以,即使他自己觉得在警察局工作的那几年没有带给他丰富的收获,他还是留在了警局,因为正是为了伸张正义,他当初才选择了那份职业。即便在那个时候,他也没有丢掉他酷爱的两样东西:养鸟和听爵士乐。
可是当他告诉凯瑟琳就是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结束了他的警察生涯时,他说的也是事实。他过于在意一起案件的结果,这起案子顶多不能算是滴水不漏。在准备审讯阶段,杀害爱丽森的凶手可能没有归案的念头让他日夜难安,他再也不想让那种感受重来一遍。他花了好几年把他对自己当初的调查及其结果的感觉重新过了一遍,几个星期后,他离开了德比郡警察局。他对此从来没有后悔过。
几个月前,凯瑟琳·希斯科特的来访迫使他在退出警察这一行后第一次重新审视过去。在那次访谈开始前的几天,他在农舍的山崖和陡岬附近散步,心里反复思考斯卡代尔的那桩案子。
他作为警察的优势之一是他的直觉。这常常使得他在缺乏具体证据的情况下也能将侦破工作继续下去。这个本领不仅能让他将罪犯绳之以法,还给他带来了一些其他好处。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菲利普·霍金是一个下流胚。他第一次见到霍金,这种直觉就很强烈。甚至在乔治·贝内特怀疑霍金之前,汤姆·克拉夫就觉得这个乡绅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乔治刚一下令要他们盯紧霍金,汤姆就像一只猎犬冲进现场一般,想要嗅出每一个对这个案子有利的证据。在寻找菲利普·霍金的罪证这项工作中,没有人比汤姆更卖力,甚至乔治也比不上他。
即使如此,汤姆在心里从来不曾确信霍金就是杀人凶手。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个家伙是一个下流的性欲狂魔。那些照片让他噩梦不断,他知道那些照片没有被人做过手脚,乔治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对它们做过手脚。虽然他鄙视霍金,甚至憎恨他,他却从没有完全相信那个人会是他们说的杀人犯。可能是因为这点怀疑,他拼命想要把这个家伙的案子办成铁案。他试着让自己像陪审团那样被完全说服。霍金最终被定罪,看来他的直觉出错了,这打消了他做警察的自信。
现在凯瑟琳扔下了另一颗炸弹。她相信乔治·贝内特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就是因为意识到了她所意识到的事,那就是,爱丽森·卡特尔还活着,活得很好,而且就住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没什么意义。可是,如果凯瑟琳是正确的,这就证实了汤姆·克拉夫过去所感觉到的不安。不过,这一次,他可能要明白地说出来,多年前的一切都错了。如果爱丽森·卡特尔真的活着,那么这件事所产生的反响将是令人惊骇的。先不说各种可能的法律后果,不管保罗·贝内特的未婚妻是谁,她都与一个可怕的错误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他未来的公公对促成这个错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有这些在汤姆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却没有任何结果,他开着他的路虎车跟在凯瑟琳的车后面全速向德比郡疾驶。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跟凯瑟琳回去,尽其所能保护乔治和他的家人不受凯瑟琳这个发现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他认为她固执任性,而且是一根筋,这两种性格加起来对这样一个可能具有爆炸性的材料而言太危险了。凯瑟琳让他坐她的车回来,可是他很坚持自己想来去自由,如果坐凯瑟琳的车,他就不可能这样。他说:“我很想见见乔治,”凯瑟琳告诉他:“可能不太方便。”而且,他也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五个小时的路程很快过去了,车子突然停在朗诺大街附近的一座房子外面。凯瑟琳说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汤姆找个住处。酒馆里有房间,可是正值八月中旬,酒馆里住满了旅行者和渔民。汤姆耸耸肩,然后径直来到皮特·格伦迪的门前,他说他需要在格伦迪的客房里住几天;他每晚付十英镑,包括床位和早餐,他问他们能否接受。
格伦迪的妻子对丈夫的上司从来没有好感,不过,她倒乐得赚点他的钱。皮特要面子,看上去有些尴尬。他们对汤姆回到德比郡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乔治的心脏病让所有的疑问都有了合理的答案。“你需要像这次一样和朋友在一起。”格伦迪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你说得对,”汤姆没好气地说,“我愿意为乔治和安妮做任何事。”他给凯瑟琳匆匆使了个眼色,他要让她记住他们的目的不完全一致。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他们谢绝了格伦迪太太浓得发苦的茶。
“汤姆,你准备好了我再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凯瑟琳没时间仔细想汤姆·克拉夫在盘算什么。她烦躁地打开笔记本电脑,直接上网,发现她的电子邮件已经有了回复。他们扫描了查询到的证件复印件,用图表档案的格式给她发了过来:
第一张是珍妮丝·海斯特·温怀特的出生证明。1951年1月12日出生于肯塞特,女,塞缪尔·温怀特和多萝西·温怀特的女儿,母亲婚前姓卡特尔。父亲的职业是钢铁工人。常住地址是肯塞特区,安平顿27栋。
母亲婚前姓卡特尔。真巧,但一个巧合说明不了什么。她提醒自己,卡特尔这个姓太常见了,这个巧合不重要。对她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她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
出生证副本
伦敦户籍登记总部
登记区域:达拉谟郡
街区:肯塞特特
申请号码:7211758
姓名:珍妮丝·海斯特性别:女
出生时间/地点:1951年1月12日/肯塞特特
住址:达拉谟郡,肯塞特特区,安平顿27栋
父亲姓名:塞缪尔·温怀特
母亲姓名及婚前姓氏:多萝西·温怀特,婚前姓氏:卡特尔父亲职业:钢铁工人
登记日期:1951年1月18日
出生证副本
伦敦户籍登记总部
登记区域:谢菲尔德
街区:瑞温林谷
申请号码:2214389
名:海伦·鲁丝性别:女
出生时间/地点:1964年6月10日/瑞温林谷
住址:瑞温林谷,黎堤18号
父亲姓名:塞缪尔·温怀特
母亲姓名及婚前姓氏:多萝西·温怀特,婚前姓氏:卡特尔父亲职业:钢铁工人
登记日期:1964年6月14日
第二张是海伦的出生证明。海伦·鲁丝·温怀特。1964年1月10日出生于谢菲尔德,女,塞缪尔·温怀特和多萝西·温怀特的女儿,母亲婚前姓卡特尔。父亲的职业是钢铁工人,常住地址是谢菲尔德,瑞温林谷,黎堤18号。
中名是鲁丝,而她母亲婚前姓卡特尔。这个看上去有点意思,凯瑟琳心想,心里涌起很高的热情。
她点到下一页看塞缪尔和多萝西·温怀特的婚姻登记。她内心的激动让她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结婚地点是巴克斯顿市朗诺的圣·斯蒂芬教堂。结婚登记日期是1948年4月5日。
塞缪尔·阿尔弗莱德·温怀特,未婚,男,娶多萝西·玛格丽特·卡特尔为妻。
卡特尔,未婚,女。他22岁,她21岁。
他是钢铁工人,她是挤奶女工。他们结婚时,他住在肯塞特区安平顿27栋。她住在德比郡斯卡代尔的夏尔农舍。她父亲叫阿尔伯特·卡特尔,农场工人。证婚人是罗伊·卡特尔和乔舒亚·温怀特。
出生证副本
依照1836年婚姻法案
登记区域:巴克斯顿
婚礼举行地:圣·斯蒂芬教堂,朗诺
所在区域:德比郡
登记号码:87
结婚时间:1948年4月5日
名:塞缪尔·阿尔弗莱德
姓:温怀特
年龄:22身份:未婚
职业:钢铁工人
住址:肯塞特区安平顿27号,肯塞特
父亲名和姓:阿尔弗莱德·温怀特
父亲职业:钢铁工人
名:多萝西·玛格丽特
姓:卡特尔
年龄:21身份:未婚
职业:挤奶女工
住址:夏尔农舍,斯卡代尔,德比郡
父亲名和姓:阿尔伯特·卡特尔
父亲职业:农场工人
证婚人:罗伊·卡特尔,乔舒亚·温怀特
主持人:保罗·维斯菲尔德
凯瑟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仔细读了一遍:珍妮丝·温怀特的妈妈是斯卡代尔的夏尔农舍的多萝西·卡特尔。多萝西在婚礼上的证婚人之一是罗伊·卡特尔。也是斯卡代尔的夏尔农舍,她敢打保票。这个罗伊·卡特尔是鲁丝·克罗瑟的丈夫,也是爱丽森·卡特尔的父亲。不难发现,珍妮丝和爱丽森惊人地相似。基因遗传很奇妙。可是这依然无法解释那块伤疤。假设珍妮丝不是爱丽森,她怎么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疤痕呢?
一种解释是:这块奇怪的疤痕是珍妮丝小时候、爱丽森失踪并被假定死亡之后,她自残所致。她想象着她们长大成人,家人说她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之后,爱丽森死了,珍妮丝想通过给自己打上一个同样的印记来让她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同时恢复爱丽森独一无二的标记。这个想法有些古怪,可是凯瑟琳清楚,少女时代都爱幻想,包括自残。
闪动的光标让她注意到查询处发了不止三份证件的副件。她又点到下一页,这次,她没精打采地盯着屏幕。出于习惯,她点了全选。可是,查询处发回的信息让她难以置信。
珍妮丝·海斯特·温怀特死于1959年5月11日。
死亡证明
注册区域:达拉谟郡
所在街区:肯特
姓名:珍妮丝·海斯特·温怀特
性别:女
死亡原因:气管炎
证明医生:詹姆斯·尹巴尔德,安德鲁·卫维克地点:安平顿27栋,肯塞特,达拉谟郡
父亲姓名:塞缪尔·温怀特
母亲姓名及婚前姓氏:多萝西·温怀特
婚前姓氏:卡特尔
凯瑟琳坐在电脑前面,盯着屏幕看了好长时间。只有一件事讲得通。她点了一支烟,设想有没有任何其他的情况可能与这些事实相吻合,可是她脑子里空空的。没有哪种情况能和这些事实对得上,除非她假设爱丽森·卡特尔并非死于1963年12月。有谁比这个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更有可能把这个女孩藏起来?于是她假定,她借着死去的表姐珍妮丝的身份在谢菲尔德长大成人。
她突然想到一点,这个想法让她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许多年前,唐·斯玛特说服《每日新闻报》咨询过一个有超常视力的人,那个人说,爱丽森没有死,她活得很好,也很安全,她住在某大城市某条街的某座房子里。当时,每个人对此都嗤之以鼻。可是,现在看来,那个有超感应能力的人在大家都反对的情况下好像说的是实情。
凯瑟琳正在胡思乱想,一阵敲门声把她打断了。汤姆过来告诉她自己要开车去克罗姆福特,看看谁在家。如果扑空,他接着就去德比郡。
“你走之前,”凯瑟琳说,“先看看这些。”她示意他坐在电脑前,然后告诉他怎么让页面往下滚动。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仔细地看了那四份证明。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充满困惑。“说说你的新想法。”他平静地请求道。
凯瑟琳摇摇头。“我还没想出来。”
他用他那仍然粗壮的手指摸着下巴。“我得去探望一下那家人。”他费力地说道。接着又叹了口气。“咱们需要谈谈接下来会怎样。我回来的时候你在吗?”
“在。我要去伯克斯顿吃点东西,这四张纸快把我逼疯了。”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那些斯卡代尔的图片,“我九点回来。”
他点点头。“那么我也九点回来。别担心,凯瑟琳,我们一起把这个迷解开。”
“嗯!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关键的事实,汤姆。但很难看透这些事实。”
汤姆对重症监护室的护士笑着说。“我是他的家人,”语气非常肯定,“乔治是我姐夫。”这种也算真实的关系让他觉得很满意,也收到了想要的效果。
护士点点头。“他儿子和儿媳去吃东西了,这会儿只有他妻子陪着他。你去吧,”她给他打开门,“第三床。”她又补了一句。
汤姆慢慢地走过去。他在离呼吸机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台机器现在维系着他老朋友的生命。安妮背对着他坐在那,低着头,一只手握着乔治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乔治的胳膊,一动不动地看着点滴滴进乔治的血管。乔治的肤色苍白,泛着一层淡淡的光,好像汗津津的。嘴唇呈青黑色,双眼紧闭,下眼睑处有深深的暗影,他的身体上盖着薄薄的床单,尽管肩膀还是那么宽阔,肌肉也很结实,但很奇怪,整个人看起来却非常虚弱。看到他这样,以前的活力似乎荡然无存,汤姆感觉到自己也在靠近死亡,顿时一股凉气笼罩了全身。
他走上前,一只手放在安妮肩上。她抬起头,眼神疲倦、无助。有一瞬间,她看起来茫然不知所措,然后猛然认出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她急促地叫了一声,“汤姆?”似乎不敢相信真的是他。
“凯瑟琳告诉了我这一切,”他说,“我想来看看。”
安妮点点头,好像他什么都明白。“当然,你肯定会来。”
汤姆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那只一直抚摸乔治胳膊的手伸出来,抓住他的手,“他怎么样?”汤姆问。
“他们说他还算稳定,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满脸倦意,“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心脏的问题已经过去了,要么没事儿了,要么……他这个样子都差不多两天了,他们也没说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我想这是身体的自愈过程,”汤姆说,“如果我算是了解乔治的话,他要是醒了,你只能把他绑在床上才能让他好好休息,让他慢慢康复。”
安妮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可能你是对的,汤姆,”他们静静地坐在那,看着乔治的胸口一起一伏。最后,安妮说,“我真高兴你能来。”
“我很抱歉,出了这个事我才赶来。”汤姆拍拍安妮的手,“安妮,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很害怕,汤姆。我不敢想没有他,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望着丈夫,肩膀耷拉下来,感觉已经绝望了。
“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什么时候吃的饭?”
安妮摇摇头。“我睡不着。昨晚躺了一会。他们给病人家属提供了一间休息室。可是我走不开。我不想离开他半步。我想他醒来时我在他身边。若是他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会害怕的。我得待在这。保罗要换我,可是我觉得不行。他够难过的了。他一直在自责。我担心,如果乔治醒过来,他们单独在一起,他会对乔治说些什么。我不想让乔治再有什么事。”
“现在我在这,安妮。我可以陪着乔治,你哪怕去喝杯茶或吃点东西。你看起来快撑不住了。”
她转过身,奇怪地看着他。“他醒来看到你坐在这,以为从前的圣诞幽灵来了,他会怎么想?”她说,依然不改平日说话时的幽默。
“呵,至少他暂时不会想自己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汤姆微笑着答道,“你需要休息一下,安妮。喝杯茶,呼吸点新鲜空气。”
安妮点点头。“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我不想到外边去。我在家属休息室待十分钟。你跟他说说话。他们说那应该有帮助。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叫护士,让人来叫我。”
“你走吧,”汤姆说,“我会看着他的。”
安妮不情愿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她走出病房,没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汤姆把她坐的那把椅子挪到一边,倾下身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开始轻轻地给乔治讲他最近到野外观察鸟的经历。大约十分钟后,护士进来检查了一下乔治的几项重要体征。“不知道你施了什么魔法,”她说,“自从他们把她丈夫送到这儿,贝内特太太这是头一次睡觉。哪怕她只是打个盹儿,也会对她大有好处。”
“我也希望这样,”汤姆等护士走了,他便又开始了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对话,“你可能很纳闷我怎么会在这儿,”他说,“说来话长,我可能还不应该告诉你。所以,别再管我为什么在这儿。你应该得感谢我,我这张丑脸能换你的安妮小睡一会儿。”
正说着,他注意到乔治的眼皮在动,接着,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汤姆俯身抓住乔治的手。“太好了,你醒了,乔治。”他轻轻地说。他挥动另一只胳膊吸引护士的注意力,“别害怕,老朋友。你会没事的。”
乔治皱着眉头,满眼困惑。“安妮在这儿呢,”汤姆说,“不用担心。”他说话的当儿,护士来到床边。汤姆抬起头说,“他醒了。”
护士进来的时候,汤姆退到后面。“我去叫安妮。”他说着跑出病房,顺着指示牌找到家属休息室。安妮蜷在一个沙发上,睡着了。他真不想叫醒她,但如果不叫醒她,她不会原谅他的。汤姆便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摇了摇。安妮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脸恐慌。
“没事,”他说,“他醒了,安妮。”
她爬起来。“哦,汤姆!”她高兴地叫起来,伸出胳膊拥抱他,搂住他的脖子。他尴尬地站着,手足无措。
“我明天再来。”他说,她松开手,让他走了。
到了门口,她又回头说。“谢谢你,汤姆。你太神了。”
他站了一会,看着她。“神的还不止这个呢。”他难过地说,然后走出了重症监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