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月
乔治·贝内特凝视着从厨房窗户的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外面花园的阴影叠在上面,在他脸的图像背后浮动,过去三十五年雕刻在脸上的痕迹模糊了。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是第一个让睡不着觉的案子,它同他最后一个不眠之夜相隔遥远。但她现在再度出现,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再一次让他难以入睡。
水开了,他又回到冷幽幽的厨房。他把刚烧开的水倒进放着一个茶叶包的茶杯里,然后用勺子不停地搅,直到茶水达到最浓的状态。在警察食堂吃了这么多年,他对加了丹宁酸、有点苦味儿的橘子茶情有独钟。接着,他又从冰箱拿出一袋牛奶往茶杯里对,一直对到茶水变凉为止,这样,他马上就能喝了。他坐在餐桌旁,把睡袍往紧裹了裹。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起烟盒,点了一根烟。
这一天是凯瑟琳·希斯柯特对他进行第一次正式采访,乔治发现自己后悔不迭。他一直都避免谈论这个案子。保罗的出生好像给它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可以让自己抛开鲁丝·卡特尔的痛苦了。当然没有那么干脆或那么容易。日常的警察工作中总是有很多东西让他重新想起爱丽森·卡特尔,他竭力将之从记忆中最容易碰到的地方删掉。但他坚持对这个案子保持缄默。
同事们搞不明白为什么他立了功,反而保持沉默,他们认为他应该有机会就拿出来吹嘘一番。只有安妮真正明白,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背后是他个人的一种挫败感。尽管乔治克服了种种困难,解开了爱丽森的失踪之谜,也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并最终将罪魁祸首处以绞刑,可他就是无法摆脱破案过程耗时太长这种愧疚。在延续了好几周的时间里,鲁丝·卡特尔在无所适从和虚幻的希望中经受了痛苦的折磨,总想着她的女儿可能还活着。不仅如此,菲利普·霍金还多享受了几天自由,他根本不配。他还一直吃着他妻子做的饭,到了晚上便睡觉,而她却睁着眼睛忧心忡忡。他在他的田产上散步,相信他拥有这一切,相信他能逃过谋杀的罪名。乔治为自己竟然让霍金还有一段时间可以逍遥自在而自责。
正因为如此,所有想要说服他讲述这个案子的努力都遭到他的拒绝。有几个作家想要通过他的眼睛重写这个案子,他也断然回绝。甚至那个闻见腥味儿就凑上来的唐·斯玛特还以为自己有权利造访他,要他拨冗谈谈自己的见解。拒绝那种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乔治这么想时,露出一丝苦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亲人的爱也给他带来了大麻烦,这份爱一直是他前进的动力。当保罗第一次告诉他和安妮海伦的姐姐在斯卡代尔时,他就知道如果他的儿子像他表现的那样对海伦是认真的,那么他迟早要打破自己永远不再回顾那个罪恶情景的誓言。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但他知道,海伦离婚这件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他明确地感觉到,他们两个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婚。这就意味着他要和海伦的姐姐见面,这个姐姐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家人,他就不能再无限期地回避斯卡代尔了。
因为这种可能性一直在他心上萦绕,所以当保罗替凯瑟琳·希斯柯特来说情时,他注定只能同意。好像每一件事都谋划好了,就是逼他再次想起爱丽森·卡特尔。他决定见见这位记者,觉得应该也无大碍,他要看看她是否是他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他对凯瑟琳的第一印象是她和舰队街上那些捕风捉影的狗仔记者没什么两样,但是当谈话开始后,特别是当凯瑟琳谈到爱丽森谋杀案对她自己生活的影响时,他逐渐意识到他不可能再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来写这个故事了。然而,现在要讲这个故事似乎还是障碍重重。
楼梯上熟悉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看到安妮站在门口,睡眼忪惺。“亲爱的,我吵醒你了?”他问道,一边伸手接上了水壶的开关。
“不,我是憋醒了,”安妮半开玩笑地说,缓慢地移到乔治对面的椅子上,“你睡的那半边床冰冰的,我猜你在想什么人吧。”
乔治站起来,给安妮的杯子里放了一勺她喜欢的麦芽巧克力。“也算是吧。”他边倒水边说,同时不停地搅拌着。他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杯子从桌子上推给她。她用因患关节炎而变形的手指握住杯子,用杯子的温暖缓解风湿那种持续不断的抽痛。
“担心今天的采访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你猜对了,真希望我没有答应这件事。”
“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退缩不够意思吧。”她温和地说,“你也忍不住想让事情有个结果,还爱丽森一个公道。”
他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嘲笑。“亲爱的,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希望自己从来没答应这次见面,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暴露在媒体面前,因为对于菲利普·霍金来说,我就是个大傻瓜。”
安妮摇摇头。“只有你自己这么想,乔治。在每个人的眼中,当时你都是个大英雄。如果他们要颁发斯卡代尔自由奖章,你受之无愧,而且他们应该在陪审团做出裁决后当场就发。”
他摇摇头。“或许是这样。但我从来不用别人的标准衡量我自己,我只用我自己的,我自己的标准,我让那些人失望了。我是那个一开始就让爱丽森失望的那个系统中的一员,那个系统不愿意听一个小姑娘说她受到了性虐待。”
安妮的嘴巴不耐烦地噘了一下。“你又犯傻。那个时候,没人承认有儿童性虐待这样的事。家庭内部就更不可能有这种事。如果你老想着对不起鲁丝·卡特尔,让自己不舒心,那是你的事。我不想坐在这儿看你为了三十五年前英国社会的过失和自己过不去。乔治·贝内特,你只是在自怨自怜。”
他笑了笑,他承认她是对的。“你说得对,或许几年前我应该将一切都公之于众。这是不是精神病医生经常告诫我们的?把感情释放出来有利于健康。守口如瓶,会得精神病的。”
安妮也朝他笑了笑。“像个偏执狂一样,你把世上的一切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还有一件事。为了保罗和海伦,我也必须从这些噩梦中走出来。最近哪一天我们要去斯卡代尔见见海伦的姐姐,我已经把斯卡代尔变成了我的催命鬼。我要么必须改变这一点,要么我会令所有的人都扫兴。我不想做任何可能破坏孩子幸福的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一个陌生人讲讲可能会让我有所改变。”
“亲爱的,你也许说对了,我得说我真高兴你终于决定谈谈爱丽森了。别的暂且不论,这个案子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我也常常克制自己,把想说的话,想和别人分享的记忆都压在心里,因为我知道在我还怀着保罗的时候,如果我说出来,它就总是让你想起你要把案子处理得滴水不漏来对付菲利普·霍金时的情景。所以,如果你和凯瑟琳·希斯柯特敞开心扉,我不会难过,这意味着我也能对你谈谈我一直自己保存的一些记忆。不光是对你说说,也对保罗说说。我知道我这样是自私了点儿,可我喜欢这样。”
乔治吃惊地睁大双眼,“我不知道你有那样的感受,”他摇摇头,大声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安妮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水。“因为我从来不说,亲爱的。现在你彻底退休了,也不用做安全顾问了。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我们无忧无虑地在一起时的生活了。我们仍然有未来,乔治。我们还不老,按今天的标准还不老。这是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可以永远地告别过去,你可以趁此机会明白你做得非常棒,非常对,非常有意义。”她伸出自己骨节突出的手放在乔治的手上,“到解脱自己的时候了。”
乔治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希望凯瑟琳·希斯柯特也能有宽容的胸怀。”他打了个哈欠,“我得再睡会,要不然,今天上午十点我可没精神。”他把手抽出来握住安妮的手,“亲爱的,谢谢你!”
“谢什么?”
“感谢你让我知道我并不是个怪物,有时我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怪物。”
“你不是个怪物。不过,你宿醉醒来时除外。一切都会好的,乔治,”安妮安慰道,“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