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12月13日 星期五中午12点45分
四小时后,乔治估计他已经看到了他所需要的遗传方面的所有征象。姓氏可能会依照严格的家谱血缘关系有所变化,但体貌特征似乎没有规律可循,只是依稀可以看出一鳞半爪。大卫·卡特尔的扁平脸,马·洛马斯的鹰钩鼻,珍妮特·卡特尔猫一样的眼睛,伴随着其他同样鲜明的家族特征,都在各种各样的脸谱组合里被不断重复着。乔治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在随意地翻弄着这些脸谱书籍,其中一本仿佛是被撕裂了,读者需要将那些眼睛、鼻子、嘴巴混在一起再重新组合配对。
斯卡代尔村民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对于爱丽森的失踪表现得十分神秘。正如克拉夫估计的那样,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地像布莱恩·卡特尔那样提供一星半点的线索。大部分的谈话都进行得很艰难,就像是一场战斗。每次都是乔治先做自我介绍,再简短地说上几句。村民们看上去像在沉思,然后摇摇头。没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他们没有见到任何陌生人。不会,他们认为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动爱丽森一根指头。顺便说一句,查理·洛马斯是天下最好的小伙子,你们不应该像对待犯人那样对他。
唯一让人感兴趣的一点是,没有一个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乡绅。没有一个人对他发一句牢骚,也没有一个人说过要和他对着干。不过嘛,也没有人为他唱赞歌。但是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乔治不由得会想,在斯卡代尔,认为菲利普·霍金应该受到指责的人,恐怕只有布莱恩·卡特尔。
最后,乔治和克拉夫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房车。里面除了一个女警察再没有其他人。他们一进去,女警察就赶紧站起来给他们沏茶。“你先前估计错了。”乔治叹了口气。
“是吗,头儿?”克拉夫打开他的烟盒,抖出一支香烟给乔治,甚至都懒得问一问他把什么估计错了。
“你说我们会听到一大堆抱怨霍金的话。但是除了那个鲁莽的小伙子布莱恩·卡特尔,其他人连他的一点不是都没说。”
克拉夫紧锁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他额头宽大,上面的皱纹就像焦糖蛋奶冻的那层焦糖外壳。“他之所以会那样说,或许就是因为年轻鲁莽。他太不成熟了,所以,他把霍金是不是这里的人与这个案子扯到了一起。而其他人却十分聪明,他们知道,自己尽管不喜欢霍金对他们指手画脚,但不能由此怀疑他诱拐孩子。这两者绝不能混为一谈。”
乔治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结果没他想的那么烫。他一口气喝了半杯,润润干燥的喉咙;不管斯卡代尔人在其他方面如何,单就给客人烧水沏茶来讲,他们确实不够大方。他们刚才一直就在黛安·洛马斯的厨房里,面前就放着一壶茶,可她却一次也没为他们倒茶。“也许吧。但我应该注意到,这是一个关系紧密的小圈子。在这种地方,人们都认为私刑是解决他们遇到的难题的最好办法。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们认为霍金是幕后黑手,但又觉得我们这些警察太愚蠢,不能将他绳之以法。而且,他们琢磨着,对付霍金最好的办法是等我们放弃寻找爱丽森,自动滚蛋以后,制造一起严重的农场事故,这样,他们就可以和乡绅霍金说再见了。但我有两个问题。第一,除了人们所抱的偏见,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菲利普·霍金与爱丽森失踪有关。第二,我不希望自己的手上沾上他的血,不管他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克拉夫对此持怀疑态度,但仍不失礼貌地说:“如果你不是我的上司,我会说你电视看多了。但你偏偏又是,所以我只能说,这想法很有趣,头儿。”
乔治瞪了克拉夫一眼,只说了一句,“你不信?走着瞧吧,队长。”说着,他把杯子伸给女警,“还有茶吗?”
她还没来得及给他再续上一杯,门开了,皮特·格伦迪站在门口。这个朗诺警察得意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长官,总督察卡弗让你尽快给他往巴克斯顿打个电话。”
乔治站了起来,拿起茶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示意克拉夫跟他一块儿去。“咱们还不如直接去专案室。”一边说,一边向他的车走去。突然,一辆福特安格利亚车打开了车门,挡住了他的去路,唐·斯玛特神气活现地冒了出来。
“早上好,探长,”他快活地说道,“运气如何?有没有值得报道的事情?我本来还想着在十点的新闻发布会上见你呢,像你昨天说的那样,但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是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
“是啊,”乔治说着,往旁边横跨一步避过车门,“今天早上,有关方面已经给巴克斯顿跟你打交道的那些警察通报了案件进展的基本情况。”
“你看了我们的报道?”
“我现在要去调查一件重要的事儿,斯玛特先生。如果你想要知道德比郡警方对此案的看法,需要通过适当的渠道才行。好了,请您允许我……”
斯玛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显得志在必得。“我说过,这个案子和另几件案子有牵连,如果你不打算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那你是否想过用一个很能干的人?”
乔治皱了皱眉,“一个很能干的人?”
“这样就可以给你提供正确的思路,让你集中注意力,而不是到处撒网。”
乔治惊讶地摇了摇头。“我要的是事实,斯玛特先生,不是头版头条新闻。”他脚步轻快地从记者身旁走开,几步后又转过身来,“如果你真的想为爱丽森·卡特尔做些事情,而不只是为了自己投机钻营,为什么不在你们的报纸上登一张她的照片呢?”
“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些话意味着案子还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斯玛特转而向克拉夫问道。这时,乔治正迈着大步向他的车走去。
“你为什么不滚回曼彻斯特?”克拉夫说,他的声音低沉却很有力,脸上带着微笑,看上去很坦率。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他就抬腿追乔治去了。
“你姓斯玛特就以为自己天生聪明,”乔治一边慢慢地开着车,一边挖苦道,“真让人恶心。这不是你成就事业的时候,而是一个女孩儿的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
“他可不会这么想。如果他这样想,他就绝不会去写那样的报道了。”克拉夫说。
“或许那样对大家都好。”乔治气呼呼地说。他阴沉着脸大步走进卫理公会大厅,直奔离门最近的那张放着电话的桌子。一个警察正在打电话,他站在旁边,拿着一支尚未点燃的金叶烟轻轻地敲着烟盒。警察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透出了他的紧张。
“那就这样吧,夫人,非常感谢。”他说得急促而含糊。话还没说完,他就伸手压下了听筒支架,挂断了电话,“您打吧,长官。”他紧接着说,惴惴不安地将电话塞给了乔治。
“我是侦探长贝内特,请接侦缉总督察卡弗。”乔治厉声说道。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刑事调查科他上司的声音。卡弗来自中部地区,说话带着鼻音。“贝内特?是你吗?”
“是的,长官。我听说你找我。”
“这么长时间才打过来。”卡弗抱怨道。乔治已经发现,当了近三十年的警官,卡弗已经将抱怨升华为一种艺术。乔治是在不断道歉中度过了他在巴克斯顿的头一个月,在忍气吞声中度过了第二个月。后来,他专门留意其他人对付卡弗的办法,并加以效仿,那就是不予理睬。
“你那里有什么进展吗,长官?”
“我们给白天值班警察的命令,你让卢卡斯队长去负责执行了?”卡弗以责备的语气说道。
“是的,长官。”
“他按照老一套,找了一堆有前科的人。这对于所有相关人员都是浪费时间。”
乔治耐心听着,一言不发。从他遇到斯玛特那一刻起,理智一直强压着怒火,这是职业的需要。现在,他的愤怒由于卡弗的抱怨即将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但是,如果他这样做就意味着他职业生涯的结束。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从鼻子缓缓地呼了出去。
“不过这次我们倒是有意外收获。”卡弗继续说道。这句话说得很慢,听起来很勉强,似乎他反倒希望这次任务不要有任何结果才好。对此乔治感到难以置信,因而有些愤愤不平。
“是吗,长官?”
“是这样的,我们找到一个曾经记录在案的人。他故意在女学生面前裸露身体,从晾衣绳上偷过女人的内裤。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而且也已经是以前的事儿了。”卡弗用反感的口吻低声补充道,“但问题是,这个家伙不是别人,正是爱丽森·卡特尔的舅舅。”
乔治感觉自己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她的舅舅?”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皮特·克劳瑟。”
乔治使劲儿咽了口吐沫。他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叫皮特·克劳瑟的人。“我可以参与讯问吗,长官?”
“难道你还以为我给你打电话是为别的什么事儿吗?我的脚踝疼得厉害。而且,腿上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的,这副样子很难让克劳瑟心存敬畏,是这样吧?所以你现在马上过来。”
“好的,长官。”
“对了,贝内特?”
“还有事吗,长官?”
“给我带点儿鱼和油炸土豆条,好吗?食堂的饭简直没法儿吃。实在消化不了。”
乔治挂上电话,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眯起双眼,回过头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克拉夫随随便便地靠在一张桌子上,仔细地审视着一张钉在墙上的地形图。格伦迪在门口走来走去,不知道他是应该离开还是应该留下来。“克拉夫,格伦迪,”乔治喊道,他一张口,满嘴的烟喷了出来,“开车,就现在。咱们这就去巴克斯顿。”
车门刚刚砰的一声关上,乔治就在座椅上转过头,瞪着格伦迪说,“皮特·克劳瑟。”
“皮特·克劳瑟,长官?”格伦迪试图表现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但没奏效,因为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神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安。
“是的,格伦迪。爱丽森的舅舅,有性骚扰记录的那个人。就是那个皮特·克劳瑟。”乔治以指责讽刺的口吻说道,同时猛地一踩油门,使所有人都猛然向后一晃,车子迅速开上了去朗诺的公路。
“他怎么了,长官?”
“为什么我从侦缉总督察那里才第一次听说皮特·克劳瑟这个人?就你对当地的了解,说一说皮特·克劳瑟的情况,花不了多少时间吧?”这一次,乔治用温文尔雅的态度取代了讽刺挖苦的语气,就像一位心理变态的老师在准备向学生施虐前先麻痹学生,使他们毫无防备一样。
“我认为他跟这案子没关系。我是说,他住在巴克斯顿,可那些事儿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格兰迪面红耳赤地说。
“怪不得你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警员,格伦迪。”克拉夫在座位上转过头,犀利而又傲慢地盯着他。这种眼神曾经激怒了很多罪犯,忍无可忍的结果是让他们罪加一等,“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是啊,克拉夫,一个好几年都被拴在德比市中心的交通岗上值勤的人,是不需要动脑筋的。”乔治替格伦迪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一个片儿警就应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格伦迪警官,除非你真的希望换一个岗位,不然的话,你最好在我们去巴克斯顿的路上,把你所知道的有关皮特·克劳瑟的事全都告诉我们。”
格伦迪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眉毛。“皮特·克劳瑟是鲁丝·霍金的哥哥,”他说话时像是在做一道复杂的心算题,“黛安是老大,就是特瑞·洛马斯的妻子黛安。下来是皮特,再下来是丹尼尔,鲁丝是最小的。皮特比鲁丝至少大十岁,这样算来他应该是四十五岁左右。”
“我对皮特算不上真正认识,他很早以前就离开斯卡代尔,那时我还没有开始负责朗诺这一带。但我听别人说起过他,都说他脑子里缺根弦儿。在斯卡代尔的时候,他弟弟丹尼尔总是留意着他,但还是出事儿了——我不知道什么事,斯卡代尔以外的人都不知道——于是他的亲戚就不让他再住下去了。他们把他送到了巴克斯顿,住在一家单身男子旅馆里,北面靠近一个高尔夫球场。他在一家生产灯罩和废纸篓的福利工场里干活,就在铁路调车场的后面。我知道他因为偷窥惹了一些麻烦,但也不了了之。”
乔治重重地叹了口气。“皮特·克劳瑟的这一切你都知道,可你从没想过在我面前提一提?”
格伦迪将重心从屁股的这半边移向另外半边。“等你见着他你就明白了,长官。皮特·克劳瑟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想他连跟人搭个话的胆子都没有,更别说绑架人了。”
“这么说,他不会绑架爱丽森,是吗?”克拉夫打断了他的话。他讥讽的语气像鞭子一样,蓝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他是她的舅舅。她不会怕他。如果他说:‘嘿,我们的小爱丽森,我给你买了一双旱冰鞋,跟我去瞧瞧吧?’她会不假思索地跟他走的。她的皮特舅舅对她来说可能有点儿陌生,但他不是外人,是不是,格伦迪警员?”他专门把格伦迪的警衔说得听起来像是一种侮辱。
“他没有那个胆量,”格伦迪固执地说,“而且,我说过,他们不想让他再待在斯卡代尔,确实是这样。据我所知,皮特·克劳瑟差不多快二十年没回去过了。没有一个斯卡代尔人愿意接近他。我甚至怀疑如果在大街上他和爱丽森擦肩而过,他能不能认出她来。”
“那咱们就看一看吧。”克拉夫嘴里咕哝着。香烟散发出团团烟雾,他的眼睛眯成了缝,显得很严峻。
爱丽森失踪后,珍妮特·卡特尔就一直恳求她的父母不要再让她去上学。但那完全是白费口舌。在1963年那个时候,人们总是认为孩子的情感和大人的不一样。孩子们总是生活在大人们想象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中,并不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父母以为这样就是在保护他们。在大人们看来,打破常规就是最大的过错,因为,再没有什么能像打破常规一样向年轻人表明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所以,尽管爱丽森的失踪让整村子的人感到天就要塌下来了,但大人们还是照样把珍妮特和她的堂姐妹、表兄弟们送到路口,打发他们坐车去学校,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然而,当珍妮特在爱丽森失踪后的第二天早晨来到学校后,校园里非常热闹,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一次,珍妮特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所有人都知道爱丽森失踪了。警察在学校里找爱丽森的同学和老师谈话。操场上的话题只有一个,但都离不开珍妮特。她在一个小范围内名声大噪。前一天晚上她吓得睡不着觉,不停地想爱丽森在哪儿,出什么事了。现在的一切足以让她忘记那种恐怖。
校园中弥漫着一种恐惧感,但人人都对此津津乐道。她们感觉到发生了一件人所共知的不能发生的事。孩子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包括那些生活在农场里的孩子们。她们知道动物之间的事情,但却从未把“那种事情”与人联系起来。当然,每个人都听说过有关女孩子被“骚扰”的事,但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含义,除了那种和“下面的那儿”有关的事情,或者是一个女孩儿让一个男孩儿“走得太远”就会发生的事情。虽然没有谁真正知道“太远”是多远。
因此,爱丽森失踪以后,高峰女子中学的气氛高度紧张。虽然她的大部分同学也都像珍妮特一样害怕、焦虑和难过,但有些女生却在心里感觉到了某种刺激的快感,尽管她们也知道不该有那样的感觉。这些五味杂陈的情感相互纠结、搅和,使得学生们感到星期四和星期五这两天的校园生活让他们筋疲力尽。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珍妮特的脑子里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赶快回家,让妈妈给她沏杯茶,再在妈妈面前好好撒撒娇。
车上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等着她,但她却已经没有多少激情了。上车以后她坐在驾驶座的旁边。以前她总是和爱丽森一起坐那儿,还尽量地往司机身边靠。这时,司机突然说,爱丽森的舅舅正在警察局里接受质询。她马上警觉起来,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哪个舅舅?”德里克问。
司机想像往常那样开个玩笑,什么斯卡代尔人都是亲戚之类的话,但他看出珍妮特没什么兴致。所以只是回答说:“皮特·克劳瑟。”
珍妮特皱起了眉头。“这一定是别的地方的克劳瑟,不是斯卡代尔的。爱丽森没有叫皮特的舅舅。”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说话时眨了眨眼睛,“皮特·克劳瑟是爱丽森妈妈的傻哥哥,就是他们从斯卡代尔打发走的那个。”
珍妮特看着德里克,德里克耸了耸肩膀,跟她一样困惑不解。这另一个克劳瑟兄弟,他们以前从未听别人说起过。他的名字也从来没人提过。
整个一路上,汽车司机都在没完没了地说着皮特·克劳瑟,什么他住在一家旅社里,在一家福利工场干活,那家工场是专门为那些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开办的,因为这些人在地方政府看来还没有必要把他们关起来,什么他过去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警察认为是他杀死了爱丽森。珍妮特盯着司机那又粗又红的脖子后部,真希望他马上去死。
但她更希望知道真相。她爸爸正在路口等着孩子们,十分钟前他就到了。在斯卡代尔,没有人再会冒任何风险了。汽车在他们身后一关上门,珍妮特就开口问道,“爸爸,皮特·克劳瑟是谁?他怎么了?”
雷·卡特尔一直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没有多想就告诉了她。可珍妮特听了之后却反倒觉得要是没有告诉她就好了。
格伦迪至少说对了一点,乔治靠在讯问室的墙上想道。皮特·克劳瑟的确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当他走进那间空气污浊的房子时,克劳瑟身上那种由于恐惧而散发出的稍微有点刺鼻的气味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种气味儿与他瘦小的身体因为没洗澡而散发出的干酪似的臭气迥然不同。“这次讯问,烟可不能离口。”克拉夫在一旁喃喃自语。他厌恶地皱皱鼻子不想闻到彼得·克劳瑟身上的臭味儿。
“嗯?”乔治含糊地说道。他们有意识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克劳瑟,对他施以更重的心理压力。
“你得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然的话你就会吐。”克拉夫提醒道。
乔治点点头。“你先来。”他让克拉夫坐在克劳瑟对面的椅子上,而他走到一边背靠着墙站着。乔治将头向门口一摆,一直守在那里的穿制服的男警察就悄悄离开了,脸上一副解脱了的神情。
“怎么样,皮特?”克拉夫说。他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桌上。
皮特·克劳瑟似乎把身体缩得更紧。他的脑袋像是一块儿楔形乳酪,而且在乔治看来还是上面撒着芥菜杆的乳酪。奇怪的是,这样的奶白色闻起来却是这么恶心。事实上,他看起来并不脏。他把刮得光光的尖下巴紧缩在胸前,猫一样的眼睛向上斜瞅着克拉夫。这个男人的这副模样完全可以用来作为插图字典里对“畏缩”这个词的一个图解。对于克拉夫的开场白,他一个字也没回应,尽管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你早晚要说的,皮特,”克拉夫自信地说,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香烟。他若无其事地点上一支,将烟雾喷向皮特·克劳瑟。烟雾飘了过去,克劳瑟抽动着鼻子,贪婪地猛吸着,“还是早点说的好。”克拉夫接着说,“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星期三回斯卡代尔去了?”
克劳瑟皱起了眉头。他看上去真的是被搞糊涂了。不管他干了什么,似乎都与斯卡代尔没有关系。“皮特从没回去过,”他说话的声调很高,但只表明一种疑惑,而不是为所犯罪行的虚张声势,“皮特住在巴克斯顿。单身男子旅馆,十七号。皮特不住斯卡代尔了。”
“这我们知道,皮特。但是你星期三晚上回斯卡代尔了。别不承认了,我们都知道了。”
克劳瑟浑身颤抖。“皮特从没回去过,”这一次,他语气很肯定,“皮特不能回斯卡代尔。那是不允许的。他住在巴克斯顿。单身男子旅馆,十七号。”
“谁说你不能回?”
克劳瑟垂下眼睛。“我们的丹尼尔。他说如果皮特再踏进斯卡代尔半步,他就砍掉皮特的手。所以,皮特不回去,知道了吧?皮特能抽支烟吗?”
“等一会儿,”克拉夫说,漫不经心地将更多的烟喷向克劳瑟,“那爱丽森呢?你最后一次看到爱丽森是什么时候?”
克劳瑟再次抬起头来,不安的脸上满是困惑。“爱丽森?皮特不认识爱丽森。有一个叫安吉拉的在他旁边干活,她给灯罩做饰边。你说的是那个安吉拉吧?皮特喜欢安吉拉。她有一件皮夹克。是从她弟弟那儿搞来的。他在惠利桥的制革厂干活。安吉拉的弟弟,就是的。皮特和安吉拉在一起干活。皮特做灯罩框架。”
“爱丽森。你的外甥女爱丽森。你妹妹鲁丝的女儿。”克拉夫严厉地说。
听到鲁丝的名字,克劳瑟抽搐了一下。他把膝盖抬起来抵在胸前,用双臂紧紧地抱着。“皮特从没回去过,”他喘着气说,“皮特从没回去过!”
乔治往前挪了挪,把拳头搁在桌子上。“你不知道鲁丝有一个女儿?”他温和地问道。
“皮特从没回去过。”克劳瑟把这句话当作护身符一样不断重复着。
乔治悄悄示意克拉夫往后一点儿。于是,队长靠回到椅子上,把烟喷向了天花板。乔治掏出自己的烟,点燃一支,递给克劳瑟。克劳瑟发着抖,不断地喃喃自语,“皮特从没回去过。皮特从没回去过。”几秒钟后他才注意到乔治递过来的烟。他疑心重重地看看那支烟,再看看乔治,突然伸出手,一把将烟抓了过去。他用手将烟护住,拇指和食指紧紧掐住烟头,生怕它被人抢走似的。他快速地猛吸了几口,眼睛在乔治、克拉夫和香烟之间游移、闪动。
“皮特,你最后一次跟斯卡代尔的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乔治和蔼地问道,在克拉夫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克劳瑟紧张地耸了耸肩。“不知道。有时皮特会在周六的集市上看到家里人。但家里人都不跟皮特说话。有一年夏天,皮特在报亭买烟,我们的黛安走了进来。她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我琢磨她是想说来着,但她知道如果她这样做了,我们的丹尼尔就会狠狠地收拾皮特。皮特总是害怕他。所以皮特从不回斯卡代尔。”
“你真的不知道鲁丝有一个女儿?”克拉夫满腹狐疑地问道。
克劳瑟身子直抖。他嘴里紧紧地咬着烟,脸上一阵剧烈地抽搐。“皮特从没回去过,”他呻吟着说。他弯下腰,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身体随之开始剧烈地抖动,“皮特从没有回去过。”
乔治看着克拉夫,摇了摇头。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们会叫人给你送杯茶来,皮特。”克拉夫跟着他来到过道上,“他在隐瞒什么事。”乔治肯定地说。
“但我觉得不会跟爱丽森有关。”克拉夫说。
“我还不能肯定,”乔治说,“在下结论之前,我必须知道他的家人为什么要把他赶出斯卡代尔。不管是因为什么,如果他自己的姐姐在事隔二十年后还不愿意跟他说话,那事一定很严重。”
“那么,你想把他一直关在这儿?”克拉夫问。他显然认为乔治不会这么做。
“噢,我是想这样。这里对他来说也最安全,你不觉得吗?”乔治一边向刑事调查科走去,一边转过头来说,“侦缉总督察卡弗确信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而且光凭我一个人的意见是改变不了他的看法的。警察局永远是一把筛子。不用等到下班,镇上就有一半人会知道皮特·克劳瑟因为爱丽森失踪案正在接受质询。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单身男子旅馆十七号并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他推开门,打量着他的总督察。只见他把那条受伤的腿搭在一个废纸篓上,腿上涂着厚厚的石膏。面前放着一份晚报。满房子还飘着香气,当然,那是用报纸包着的浸过醋的鱼和油炸土豆片的香味儿。
“已经让他供出那个女孩儿在哪了吗?”卡弗问道。
“我想他并不知道,长官。”乔治回答说。虽然他感到很累,但希望他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一点儿。
卡弗哼了一声。“难道你上了个大学就学了这点能耐?我实在难以相信。我再给你点时间,到明天早上,必须让那个傻子招供。”他突然把话打住,“我想他还关着吧?你该没放他走吧?”
“克劳瑟先生仍在羁押之中。”
“好。我该回家了。这事儿交给你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没能让他说实话,不管腿上打没打石膏,我都会接手的。他会认罪的,你相信我。在我这儿,他什么都会招的。”
“我相信他会的,长官。现在,恕我失陪了,我得回斯卡代尔去。”说完乔治便退了出来,没有给卡弗再次侮辱他能力的机会。
“咱们…”克拉夫问,跟着乔治回到车前,“要回斯卡代尔?”
“我需要知道皮特·克劳瑟到底做过什么事,”乔治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打算告诉我们,所以必须让别人对我们说。我讨厌斯卡代尔那帮人,我们想知道的,他们偏偏不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