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钟永兰送走以后,宋时清觉得自己身心俱疲。
大约从两三年前他就发现了一切端倪。虽说钟永兰从来都不是温柔婉约的性格,但在以往并不会如此突兀地陷入狂躁之中。
自从她在江河的告别仪式上失控后,这样的情况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会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话语重复,缺乏逻辑,言语间带着强烈的偏执。那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病态。
但每当宋时清提出希望她前去就医,都只能换来钟永兰又一阵的发作。他也曾以朋友的名义把医生带回家,借机与她交流,再把开出的药方改头换面当做美容保健药品送给她。
可惜效果并不理想。这类疾病的诊断是个非常细致的工作,只靠着这种方式,很难对诊下药。
钟永兰听不了任何忤逆的话,在她眼中,她为之付出了一切的宋时清必须随时都顺着她。宋时清无计可施,能避则避。不得已面对时,也只好耐着性子小心哄她,挑她爱听的说。
她在她男人面前受了一辈子气,全要在儿子身上讨回来。
但宋时清也有属于自己的烦心事。
几个小时前,易麒给他打过电话,他当时犹豫了。不是生气,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他很少把事情处理得那么糟糕。
从懂事起,他就一直活得很小心翼翼。小心翼翼避开来自母亲的怒火,小心翼翼讨好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他过早学会了隐藏情绪,把不愉快放在心里暗自消化,好让自己表现得尽量得体。
在家人面前如此,在公众面前如此。
在易麒面前时,他也试图那么做。
可总有些心事,只藏得住一时。在一次又一次的隐忍中不安和不满持续发酵膨胀,终于让他失态。
那是他一直以来不愿意正视的心结。
钟永兰从他幼年起就不断地告诉他,他一定要让自己比江河更优秀,他必须为此付出全部努力。这样,他才可以得到来自父亲的重视,才能在家中拥有一席之地。
宋时清信了,并且努力做了。
他也开始把江河当做假想敌。他努力保持成绩优异,收获过无数赞美,身边的人都喜欢他。他凭此得到了来自父亲的不咸不淡的夸赞。然后这个男人依旧只把热切的视线投注在他的长子身上。
钟永兰怪他做的还不够。
宋时清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不够的不是他,而是钟永兰。再努力都不会有意义,他从出生起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他还意识到,真正在把他和江河做比较的,其实从来只有他自己。
他的母亲只在乎结果,永远失望。他的父亲则从未把他们放在同一个天秤上。
江河本人更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江河喜欢他,把他当成最宝贝的弟弟。---
他小时候怨怼江河不回家,长大后才明白江河每次回家都只是为了见一见他。
这多滑稽。带给他折磨痛苦的他拼命讨好,真心疼爱他的他心里偷偷存着计较。
那之后他开始想方设法做尽一切曾经他母亲绝不会允许的事。他退了学,留长了头发,在身上打洞,一度想要纹身,还和狐朋狗友组了一个所谓的地下乐队。
钟永兰的震怒在意料之中。有趣的是,对他一贯的乖巧懂事反应平淡的父亲,在面对他的叛逆时表现出了远甚于以往的关注。他严厉地责骂他,痛斥他胡作非为,勒令他立刻改过自新。
这让宋时清觉得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胜利者。
他以为自己从那时起已经顺利地从毫无意义的和江河单方面的较劲中逃离了出来。直到如今,他猛然发现终于有一件事,他好像可以胜过他的哥哥了。
所以,当易麒没完没了在他面前提起江河,才更让他心绪难平。那逼迫着他不得不去承认,这唯一的一场胜利,也不过是可笑的自我陶醉罢了。
他为此落荒而逃。
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处理方式了。尤其是当他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想要去给易麒庆祝生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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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清当然知道一直回避解决不了问题。
他只是怕易麒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玉坠子的含义,为什么你从前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半夜翻江河的房间,为什么你不告而别。
每一样都有答案,全都说不出口。
更怕的是易麒问他,你有没有拿过我床底下的那枚玉坠。
宋时清拿了。他上楼的时候其实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手机,但在经过床侧时,却突然有了别的念头。带着那枚指环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
等他终于重新买了手机办好了卡,面对易麒打来的电话稍一犹豫,他的母亲突然出现。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切都令人头痛。但好在钟永兰终于被他送回家了,接下来只要做足准备,易麒那儿应该是可以糊弄过去的。毕竟,他在他面前总是那么好哄。
易麒真的特别简单的一个人,给一点甜就能立刻开出花儿来。他的感情单纯而炽烈,毫无掩饰从不保留,捧在胸前往宋时清面前送。宋时清从来都知道。
所以就算再麻烦,依旧可以蒙混过关。
他的生日就是一个不错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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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清第二天早上是算准了时间给易麒发去消息的。
“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忘在你家了。”
易麒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独自在家时每天几点起床,何时入睡,总脱不出这个范围。按照宋时清的估计,易麒收到他消息的时候,应该才刚悠悠转醒没多久,正躺在床上发呆。
易麒是个醒得很慢的人。眼睛刚睁开的时候,意识总是糊的,要过一会儿才能拥有思考能力。这时候如果凑过去亲一下,他就会发出软绵绵的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很可爱的声音。
回忆起这样的场景,宋时清突然变得特别想念他。
应该很快就能收到回复了吧。
易麒在看到消息以后,一定会立刻惊醒过来,大概还会猛地坐起身来,接着飞快地编辑回复。
更有可能,他会直接回拨一个视频电话,然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型认真地说想他。他可能也会责怪他,还闹一点小脾气。顺着毛摸一摸,马上就会好的。
然后他们就可以继续信息里提及的那个话题了。
那个重要的东西不是他的行李,是他行李箱左侧角落里的一个盒子。拆开最外层的包装纸,能立刻看到摆在盒子上的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
里面有一枚戒指和一个U盘。U盘里存着他当初让易麒帮着参考过得那首歌曲。宋时清写完了,是写给他的,想让他优先于其他所有人第一个听到。
至于戒指,是松紧可以调节的设计,想戴在那根手指上都行。
他觉得易麒应该会喜欢。到时候他可以对他说,你若是不着急,就先放着,等过几天我过来亲自给你戴上。
这样,那些不愉快就都可以过去了吧。
现在就只等着易麒回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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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信迟迟不来。
宋时清在半个小时后终于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睡懒觉啦?”
五分钟后,终于收到了回复。内容一反往常十分简洁,连标点都不带。
“我会寄给你”
宋时清有些意外,接着才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自己的行李箱。他那天之所以走得那么潇洒,其实一部分是因为原本那些行李他就打算留下。
他以后一定会更常出入易麒的住所,每次都把东西带来带去,多不方便,不如直接备一份。
但易麒的这个回复,涉及到的可不止是行李的处置问题。
宋时清立刻反应过来,他的小七心里有气。
那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哄他。宋时清已经在心里打过了腹稿,所有易麒可能疑惑的问题都大致想好了回应方式,于是没有再多做纠结便向对面发出了视频邀请。
提示铃响了整整半分钟后,被挂断了。
这让宋时清有些出乎意料。
易麒从来不曾这样给他脸色看过。如今突然生气,是因为那天的不告而别,还是因为之后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的失联?又或者,是因为亵渎了他心目中伟大不可玷污的偶像?
以往,易麒就算不高兴也绝不会选择回避,他一定会主动开诚布公地和宋时清谈,直接到令人难以招架。
宋时清迟疑了一下,又点了一次视频。
这一次,立刻就被按掉了。
几秒种后,易麒发来了消息。
“别打了”
见他这般态度,宋时清也有些没辙,只能暂时选择继续用文字交流。
“我想见你,想听你的声音。”
得到的回应和方才差不太多。
“别再和我说这种话了”
宋时清终于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再次发出了视频邀请,依旧被拒后又选择了拨打电话。
易麒不接。但他也没有拉黑他,那应该就是留有余地的。
“生我的气了?让我亲口和你道歉好不好?”
许久后,终于得到的回应却是一个全无关联的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这大概还是想听他哄吧。
“你接我的电话,我亲口告诉你。”
宋时清发送完毕后,再次拨打了易麒的号码。这一次,在铃声响过许久后,终于被接通了。
“可算愿意理我了,”宋时清故意唉声叹气,“快说句话让我听听?”
那一头却没声音。
这实在是太反常了。宋时清心中涌起了些许不安:“小七?”
易麒终于开口了,声音怪怪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怎么看我我,我就是怎么看你的,”宋时清说,“小七还喜不喜欢我?”
易麒又不说话了。
与此同时,宋时清隐约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细小,隐忍,像是被强行压抑着的抽泣。
“小七?怎么啦?”
“喜欢,”易麒说,“我喜欢你。”
这个答案却没能让宋时清松一口气。易麒说话的声音太不自然了,他真的在哭。
“我知道啊,”宋时清说,“别哭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没顾忌你的心情。我知道小七喜欢我,心里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之前我只是……”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易麒突然带着哭腔打断了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怎么会呢,”宋时清赶紧安抚他,“小七最聪明了,怎么会傻。”
“……骗子。”
宋时清继续说道:“你那么聪明,谁能骗你?”
易麒又不吭声了。听筒里时不时能传来他吸鼻子的声音,大约一直都在掉着眼泪。
“别这样,”宋时清说,“我现在过来找你好不好?”
“别,我不能见你。”易麒说。
“小七……”
“以后也不能见你……”易麒的声音明显在抖,呼吸节奏乱得一塌糊涂,“算我拜托你,不要来找我。”
“你在说什么?”宋时清难以置信。
“……就这样吧,”易麒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就当是……好聚好散。”
“等等!”
话音未落,通话被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