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坡,是一条长达十里的长坡,长坡的尽头,便渐渐进入崇山峻岭。
四骏抬着血桥,另四骏护在轿旁,王石娘、高天木在前开路,二老殿后,正行在一条松柏参天交抱,不见天日的林荫山道上。
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谁都不愿想交换的事,却又不能不想,想来想去,结果还是想不出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
毕竟,血书、血剑太重要了。
褚鹏举的文件、书信是老魔祸国最直接的有力证据。
但是,书、剑,文件再重要,归根结底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当然是徐不凡的生命。
石娘娘实在憋不住了,首先打破沉默:“主人,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究竟作何打算,应该及早有所决定。”
徐不凡的声音,在轿内说道:“保护血书,血剑、文件、书信的安全第一,我个人的生死存亡第二。”
天叟丁威紧走几步,上前说道:“老奴斗胆直言,应以公子的安全为第一。”
徐不凡以坚定的声音说道:“国家存亡事大,个人生死事小,绝不能因为我个人的贪生怕死,而将前人的宝物拱手送人,让老魔湮灭证据,消遥法外。”
王石娘悲声说道:“文件、书,剑固然重要,但总有失而复得的机会,主人的贵体一朝被毁,就可能永无回复之日。”
“没有关系,我宁愿永远飘浮寰宇,神游太虚,也绝不能让老魔称心如意。”
“兹事体大,希望主人慎重。”
“我心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再多言。”
徐不凡心意坚决,大家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前面的松柏也更加繁密,山路渐行陡峭、狭窄。
走在最前面的高天木,忽然返回来说道:“主人,钟雪娥找你。”
徐不凡一怔,道:“她?找我作甚?”
“钟雪娥说有重要的事跟主人谈。”
“她在那儿?”
“就在左前方山腰的一棵大松树上。”
徐不凡沉默了一下,道:“好吧,大家在此歇着,我去会会她,看她又在变什么花样吧。”
飘出血桥,飞向左前方,果然有一棵大松树的粗桠上发现钟雪娥,她正手托香腮,斜倚树干,作沉思状。
徐不凡无声无息的落在她一侧,登时为她丰满的体态,沁人欲醉的少女香气迷住,此刻,二人近在咫尺,如想掀起她的绿纱,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可谓易如反掌,可是,徐不凡乃谦谦君子,却不屑为。
钟雪娥似乎下意识的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大对,道:“喂,徐不凡,你到底到了没有?”
徐不凡的声音说道:“不敢劳姑娘久等,在下早来了。”
听声音,就在面前二尺之处,在感觉上似乎已闻到少男身上特有的气味,钟雪娥吓了一跳,拉紧面上的绿纱,惶声说道:“你真坏,来了也不说一声,差点把人家吓死。”
“你的胆子挺大的,怎么可能把你吓死?”
“才不呢,小时候见到老鼠,我都会全身发抖。”
“起码,你今天的勇气够大,在这节骨眼上,还敢约我相见。”
“听你的口气,好像对我有成见。”
“不是成见,是事实。”
“什么事实?”
“抢去伪诏,就是事实。”
“我不抢先,很可能落在别人手中,你想要,随时都可以和我谈条件。”
“抢夺血剑,如何解释?”
‘别误会,我只是好奇,想看一看,并无抢夺之意。”
“今日断魂桥之会,最初传话的人就是你,又如何自圆其说?”
“这是奉命行事,在金衣使者的陪伴下,我只好照实传话,未敢多置一词。”
“掌劈巧云姑娘也是奉命?”
“我恨她!”
“你与上官家有仇?”
“凡是喜欢你的女人我都恨。”
“钟雪娥,别死心眼,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
“当你有求于我时,就会有结果。”
“我宁愿不要伪诏,放弃从你口中查出老魔的身份来历,也不会接受你的敲诈勒索。”
钟雪娥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移动一下枝桠上的位置,娇滴滴的说道:“不凡,今天约你来,可不是为了跟你吵架,别谈这些伤感情的事好不好?”
“那要谈什么?”
“谈谈今天的事,你作何打算?”
“我还没有决定。”
“希望你接受我义父的条件,把你自己的身体换回来。”
“是老魔叫你来当说客?”
“完全是我自己的一片善意。”
“善意?哼,你真会选字眼,我信不过。”
“我义父手段毒辣,说一不二,得不到血书、血剑,文件,书信,他百分之百会将你的身体毁掉。”
“就算肝脑涂地,我也不会屈服在他的淫威下。”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
“我来是想取老魔的性命。”
“他神功盖世,天下无双,你不是他的对手。”
“还不曾认真打过,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
“唉,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固执的可爱复可恨,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盼能三思而行,勿将性命当儿戏,我走了。”
跳下大松树,没入密林中。
徐不凡望着她逸去的方向,心头一片迷蒙,是敌?是友?是情人?还是冤家?交往越久,越是摸不透她,聪明如徐不凡,竟也弄不懂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回到原处,继续前行,群山夹缝中,一道急流飞泻而下,水势湍急,浊浪排空,声如百猿齐鸣,势若万马奔腾。
溪畔双峰对峙,相距十丈有余,上有吊桥一座,交通两岸,桥面甚窄,仅可容二人擦肩而过。
将血轿停在桥头,徐不凡飘忽而出,道:“这大概就是断魂桥了,好一个天险之地。”
高天木上前说道:“奴才已查问过附近樵夫,这正是断魂桥。”
“四衣卫的人怎么还没有到?”
到了,徐不凡的话甫出口,对岸已有了动静,黑衣人依旧黑巾蒙面,走在最前面,依次是钟雪娥、二名金衣使者、四名银衣使者、八名铜衣使者,人数不算多,却是四衣卫的精英。
另外还拖来一副黑漆棺材,棺材头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以及很多画有符咒的封条。
黑衣人当桥而立,洪亮的声音震荡群山:“徐不凡,看不透你还是个信人,果然依时赴约。”
徐不凡同样声洪气壮:“与人约,言而有信,这是我徐不凡一贯的作风。”
“东西带来没有?”
“不带来如何赴你的约?”
“哼,谅你也不敢不带来。”
“我的臭皮囊在那里?”
“棺材里。”
“好地方,人活百岁,最终还是要进棺材,你拖过来吧。”
“没那么容易,交换的地点预定在这边。”
“我不吃这一套,除非你过来,否则免谈。”
“徐不凡,你不过来老夫就将棺材推下断魂河。”
“你不会,你还想钓大鱼,敲竹杠,赎回你的罪证,不然早下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徐不凡聪明绝顶,早将他的心态摸得一清二楚,心意坚决,寸步不让,黑衣人纵有满腹诡计,却也奈何不了他。
双方漫天喊价,就地还钱,经过一番争执、折中,最后将交换的地方定在断魂桥的中心点。
黑衣人,带着一名金衣使者,拖着棺材,上了断魂桥。
徐不凡,领着王石娘,提着一口皮箱,也上了断魂桥。
双方在相距不到一丈的地方停下来,黑衣人双目电转,寻来寻去,始终没见到徐不凡的踪影,一脚踩住棺盖,道:“徐不凡,你在那里,棺材内外皆有禁制,旁门左道绝对走不通。”
徐不凡道:“我就在你对面,不近也不远,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从来没有干过。”
“哼,你要是敢乱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脚上加力,整座吊桥立即摇晃不止,令人动魄惊心。
徐不凡道:“上有危桥,下有急流,你倒真会选地方?”
黑衣人干咳两声,阴侧恻的笑道:
“断魂桥上欲断魂,断魂河中水呜咽,天鹅不渡,天鸭不游,这是老夫为你特选的葬身之地。”
“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好风水应该留给自己奇怪,怎么没见你的干儿子钟玉郎呢?”
“他昨夜酒醉,至今未醒。”
“我想起一件事来,你干儿干女姓钟,你也应该姓钟才对,却想不起普天之下,有那一位姓钟的,足可以权倾天下,左右朝纲?你是褚鹏举的叔父,是姨表?还是姑表?”
“一表千里,别扯得太远,血书、血剑等在哪里,先让老夫瞧一瞧。”
“瞧瞧可以,但徐某不保证一定跟你交换。”
命王石娘打开皮箱,血书、文件,书信全部在一起,黑衣人不由自主的向前冲两步,王石娘关好皮箱,蓄势以待,徐不凡横剑桥中,以防万一。
黑衣人沉声说道:“怎么少了一把血剑?”
呛!呛!徐不凡拍拍剑鞘,道:“血剑在徐某手中。”
“老夫为何看不见?”
“剑未出鞘持在幽灵手中,你自然看不到。”
“拔出来,老夫不见兔子不撤鹰。”
“血剑一出,无血不归,还是不看为妙。”
“不见血剑,你就休想还魂复活。”
“好吧,死在血剑下,你也许会觉得体面些。”
铿锵!银虹一闪,剑光如血,高悬在断魂桥的上方,阳光照射之下,光芒四射,宛若一串明珠,黑衣人忍不住赞了一句:“好剑!”
徐不凡振剑在空际划了半个圆弧,道:“阁下,我那具臭皮囊你也该亮亮相了吧?”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连说:“那当然,那当然。”
退后两步,与金衣人合力打开棺木,金衣使者动作好快,一支剑以闪电的速度,抵住棺中人的心口。
黑衣人右手五指箕张,抓住棺中人的脑袋壳,立即抬头场目,见血剑仍在丈许之外,这才大放宽心,道:“徐不凡,看清楚,一条命换四样东西,你一点也不吃亏。”
王石娘凝神注目,一看,再看,三看,明明是钟玉郎,那里是徐不凡。
徐不凡怒喝一声,血剑平举,遥指着黑衣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拿你的狼儿子来鱼目混珠?”
黑衣人最怕的就是棺木一开,徐不凡乘虚而入,是以一抓住人头,先看血剑的方位,根本没有看清楚棺中人是谁,经徐不凡这么一说,低下头来看时,果不其然,躺在棺中的真的是烂醉如泥的钟玉郎。
这事太出人意表,齐皆目瞪口呆,黑衣人没有理由,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徐不凡如果找到自己的躯体,早巳还魂复活,又何必玩掉包的把戏,大家面面相觑,如坠入五里雾中。
黑衣人怒气冲天的大声喝道:“这是谁干的?”
断魂河上,朗朗空际,传来一个祥和爽朗的声音:“是我,无根和尚。”
无数道眸光,循声望去,山腰突出一石如盘,石上生一蟠龙老松,无根大师就在松下打坐,飘飘若仙。
黑衣人马上说道:“你把徐不凡的臭皮囊弄到哪里去了?”
“在这儿!”
随着这一语声,山石之上丢下一个人来,黑衣人反应敏捷,当即冲天而起,双手十指如钩,鹰指功早已叫足了十成劲,迎着徐不凡的躯体冲上去。
可是,他再快也快不过幽灵,二人相距三丈时,徐不凡已还魂入窍,血剑俯冲而下,直贯天灵。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刻,一冲一迎之间快如电闪,仅仅一霎眼的工夫,双方便已互拆了十好几招。没有人看得清二人是如何出手进招,更无法分辨谁胜谁败,好像纠结在一起的两条龙,难分难解。
彼此势竭飞回断魂桥,徐不凡左肩头一片殷红,被鹰指功伤了皮肉,黑衣人右边的袍子少了一大块,是血剑的杰作。
飕!飕!衣袂飘拂声此起彼落,不少人在空中大翻斤斗,王石娘将皮箱扔给八骏,飞到黑衣人身后去,想将棺木截下,却被金衣人抢了先,拖下断魂桥;另一名金衣使者东施效颦,窜到徐不凡后面去,被高天木堵住,拖棺木的金衣使者回过头来,也将石娘娘搁下来。
六人三对一言不发,早已干上了,本已摇摇欲坠的断魂桥,怎禁得起地动天摇,哗啦啦的一声,从中腰折,坠入断魂河。
这六个人都不是简单人物,桥未断时,已拔空而起,在空中展开一场恶斗,根本无视排空浊浪,无情急流。
桥面已断,二老八骏、钟雪娥、四衣卫纵有一千一万个驰救之心,却无从援手,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不是被杀,就是落水作波臣浪鬼。
空中过招,全凭一口丹田真气,功力再深的人也不可能长久停留,王石娘、高天木、二名金衣使者,相继力尽而下,惊险万分的落在断桥上。
王石娘落在四衣卫这边,金衣使者已弹身上了桥头,她却必须返回血轿那边去,眼见距离太远,已超出她轻功的极限,徐不凡又不准她随便施展法力,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不顾一切的飞过去。
离对岸还有两丈,王石娘便力尽而坠,高天木猛的箭射而出,托了她一把,二人双双落在断桥上。
二老八骏高兴的直鼓掌,另一名金衣使者也从这边飞回对岸去,眼看力尽气竭,坠入洪流。
钟雪娥好点子,适时丢下棺材盖,借力弹起,有惊无险。
黑衣人与徐不凡称得上是盖世奇才,武林翘楚,很会利用过招时所产生的力道,使身子保持不坠,仍自缠斗不休。
只见血光一闪,徐不凡挑他蒙面黑巾,黑衣人仰身避过,飞起一腿,徐不凡挺剑再进,黑衣人已先一步的游到左侧,一把抓住他的左肩。
徐不凡猛觉一阵急痛攻心,左铁臂内的尖刀闪电冒出,在黑衣人的右腰上划下一道血口,紧接着血剑回旋,疯狂斩下,黑衣人如不撤手,徐不凡的左臂固然必废无疑,黑衣人也会断掉一只手。
情势十万火急,谁也没有工夫多思量,全凭本能反应,黑衣人攻出一掌,撒手倒纵,徐不凡打出两支袖箭,也倒转回来,落在断桥上。
徐不凡的左肩头多了五个血窟窿,最后又挨了一掌,胸中血气翻腾,急忙服下一粒灵丹,以资抑制。
黑衣人的伤情较轻,除右腰刀伤外,左大腿上中了一箭,落身断桥后,随即拔出,投入断魂河中。
喘了几口气,黑衣人目注皤龙老松,扬声说道:“无根和尚,听说你几百年前便已金盆洗手,封剑江湖,现在还算不算?”
无根和尚心平气和的道:“除了火眼老道等少数几个老怪物外,老衲从来不向后生小辈出手。”
“如此甚善,老夫今天要将徐不凡埋葬在断魂河。”
黑衣人老奸巨滑,先拿话扣住无根和尚,免去后顾之忧,话—说完,随又腾身而起,直飞徐不凡立身的断桥。
石娘娘、高天木睹状大骇,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同声说道:“主人,让我们两个来对付他?”
“我们从不以多为胜。”
“我俩轮番上阵好了?”
“他找的是我,还是由我自己来!”
徐不凡发出一声狮子吼,疾迎而上,就在靠近这边的河床上方,与黑衣人正面相逢,当下“龙飞风舞”、“开天辟地”、“旋转乾坤”,一下子就将血剑三绝招全部施展出来。
血剑威震武林,江湖称尊,至今仍无出其右者,虽说徐不凡初学乍练,火候尚差,依然凌厉无匹,锐不可当。
尤其是黑衣人自视太高,轻敌冒进,离开自己的地盘太远,犯了兵家大忌,当他发现徐不凡剑招诡异,心知情势不妙时,已失去了主动先机。
适才两度交手,都是仓促应战,短兵相接,徐不凡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占得上风,自然不肯放松,第一招被他险险避过,第二招削下他的一片衣袖,第三招一出,黑衣人再也不敢恋战,身子一拧,倒头飞窜,疾如殒星奔马。
徐不凡追了丈许,忙又折转回来,黑衣人距离太远,却回不去了,还是一名金衣使者与钟雪娥,在途中搀了他—把,才勉强返回对岸。
黑衣人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结果白白饶了徐不凡一条命,自己竟连个屁也没捞着,恶狠狠的瞪了刚酒醒的钟玉郎一眼,迅即率众离去。
徐不凡、王石娘、高天木弹身上岸,无根和尚也丛山腰匕下来了,三人同时跪倒在地,向师父请安。
无根大师将大家拉起来,笑道:
“不凡,老衲说过,你的仇人中多得是厉害的角色,黑衣人只是其中之一,可能还有更扎手的人物,假如今天不是拜断桥之赐,黑衣人不曾太轻敌自信,稍微谨慎一点,你很可能就会吃大亏。难得你得到血剑,又学会血剑三绝招,宜勤加磨练,以期更上一层楼。”
“是,师父!”
徐不凡恭恭敬敬的道:“孩儿知道,以我目前的功力,还不是黑衣人的对手,三百招以外,必然亡命溅血,日后自当力争上游,以底于成。今天若非你老人家适时赶到,徒儿还不了阳,固然势成定局,连血剑,血书也很可能全保不住。”
无根大师看看徐不凡的伤势,见服药后已无大碍,心下稍宽,道:
“这次你能死里逃生,实在幸运,老衲所以能掉包成功,也完全是得力于另外一个人的大力帮忙,日后见到人家的时候,可别忘了代为师的致谢意。”
徐不凡追问道:“是谁?”
“她自称断肠人。”
“哦,是她,我见过她几次。”
“为师的听说,江湖上出现一位年轻的女侠,叫古月蝉,功夫十分了得,是火眼真人的徒弟,火眼老道还成立了一个火焰教,是否确有其事?”
”这是事实,火焰教来势汹汹,似乎很想在江湖上闯一个局面出来。”
“要小心,火焰教的人最好敬鬼神而远之,少惹他们,火眼牛鼻子最是爱护羽毛,难缠难斗,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就会找上昆仑山,与老衲没完没了。”
“徒儿知道,你们已经大战九十九次,师父胜五十场,败四十九场,火眼真人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亟思扳回。”
僧、道斗法的事,无根亦津津乐道,闻言满面春风,颇为自得。
徐不凡忽然想起血魔王托付之事,及常小琬的下落,道:“师父,有一位眇目神尼前辈,你老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眇目神尼、火眼道人、以及老衲无根和尚,在百年前的武林同道中,一向以僧、道、尼三家并论,惟神尼生性孤僻,喜欢离群独处,甚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知晓的人少之又少。”
“这位神尼前辈是否常以梅花鹿代步?”
“是呀,老衲的小白鹤、火眼的小毛驴,神尼的梅花鹿,都挺有名的。”
“如此说来,神尼仍健在?”
“眇目已修成正果,她要是不想死是死不了的。”
“师父快说神尼现在何处?”
“不远,就在王屋山的玉女峰。”
一听说神尼有了着落,也就等于小琬有了着落,徐不凡心急如焚,恨不能马上就到王屋山。
无根看在眼中,诵了一声佛号,召来白鹤,先行离去。
徐不凡送走师父后,也随即整装就道,直奔王屋山而去。
王屋山在晋南,徐不凡一路南下,在新乡西折,三天后便到达玉女峰下。
玉女峰下有一农庄,约莫住着百十来户人家,徐不凡与二老八骏来至庄前,停下轿子,天叟丁威找到一位农夫,上前很有礼貌的说:“请问老乡,往玉女峰从那儿登山?”
听说有人要登玉女峰,农夫立刻流露出十分怪异的表情,将二老八骏、以及血轿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好半天,才开口说话:“我不晓得,这要问我们族长才知道。”
徐不凡察言观色,觉出事情透着古怪,下轿说道:“可否请这位大哥引见一下你们族长?”
农夫不假思索的道:“当然,凡是要登玉女峰的人,都必须经过我们族长的许可。”
这农庄建造的十分奇特,中间有一座高大宏伟的大楼,四面都是广场,再过去便是农舍,规格相同,排列齐整,像众星拱月一样拱卫在大楼四周,宛若兵站营盘。
然而,农庄内,处处堆满禾秸麦秆,来往的男女老幼亦皆农家装扮,各自挑水打谷,赶鸡喂鸭,毫无异状。
令徐不凡困惑的是,大楼的门楣之上,悬着两支断剑,断剑上拱着一方横匾,上书“断剑”二字。
徐不凡主仆停在大门外候着,农夫进楼去通报,少顷,楼内走出一位同样农夫打扮,年在六旬以上,但眉宇之间精气勃发,华光内敛,神态甚为庄严伟岸的老者。
老者十分客气,老远就拱手打招呼,徐不凡也急急迎上去,以礼相见,恭身说道:“在下徐不凡,敢问老丈如何称呼?”
“老汉司徒俊德,是本庄的族长,快请入内奉茶,以尽地主之谊。”
“谢了,在下有急事在身,请教几句话就走。”
司徒俊德的目光从徐不凡主仆十二人的身上扫过,落在高挂血轿前面的血书、血剑上,表情全无的道:“听说徐公子要上玉女峰?”
徐不凡道:“是,请司徒族长指点一条明路。”
司徒俊德答非所问的道:“请恕老汉失言冒昧,我是否可以知道徐公子从那里来?”
“塞外。”
“上玉女峰是为了何事?”
“想拜访一位眇目神尼前辈。”
“徐公子是神尼的什么人?”
“我们并不认识,是想打听另外一个人。”
“是……?”
“是一个叫小琬的姑娘。”
“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是什么,司徒俊德并没有说下去,微顿了一下,指看村东头,继道:
“由此出庄,前面就是玉女峰,顺着山径往上爬,山顶之上有一‘恨天庵’,就是神尼修道之处。不过,山路崎岖,轿子可上不去,就留在小庄好了。”
“不敢劳老丈操心,如有旁的通路,我们宁愿绕道而行。”
“只此一路,别无他途,一出小庄,就是狭隘山路,而且别无人家,吃食的东西必须早作准备。”
“谢谢老丈关心,一切我们皆有充分准备,劳烦之处容回程再谢。”
血轿是徐不凡的精神表征,未敢轻率留下来,司徒俊德亦未再表示什么,当即离开农庄,径往东行。
果然一出农庄,就是险峭大山,凭着八骏矫健的身手,也仅能将空轿子抬上百丈左右,便再也上不去了。
只好找一块平坦的地方,将血轿留下来。徐不凡将血书等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取下血剑,对八骏说道:
“打从一离开农庄,我们就好像被人钉上了,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你们千万要小心,必要的时候,宁可将血轿丢弃,以保护自己为优先,切勿再出任何差错。”
交代完毕,带着一些干粮、饮水,与二老继续攀登。
沿途,被人钉梢的感觉一直存在,而且好像还不止一个。可是,凭徐不凡、丁威、毛奇的功力修为,却始终没有发现钉梢的人是谁。
显然,来者不善,起码轻功绝佳,是登山的好手,更是钉人的大行家。
行行复行行,步步登高,日正当中的时候,已登上玉女峰巅。
极目望去,峰头苍松竞秀,百花争妍,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其间,小径的尽头有一草堂,茅草为顶,四壁修篁,野花结扎成的篱笆,修剪得整整齐齐,竹门上方写着三个草字:
“恨天庵”。
儿时游伴,自己日思夜想的未婚妻就在眼前,徐不凡显得有点紧张,前进的步子也随着缓慢下来。
踏进恨天庵,他马上看到,正面三间是佛堂,里面香烟缭绕:两侧为禅房,寂静无声,石板为地,纤尘不染。
却不曾见到一个人。
“前辈!前辈!”
“小琬!小琬!”
徐不凡立在院中,连喊两声,没见眇目神尼,也没见常小琬。许久之后,始见一位老妪从外面走进来。
曾听血魔王说,眇目神尼曾被师门剜去一目,才愤而削发为尼,眼前老妪双目完好,自非神尼本人。
一见有人闯进恨天庵来,老妪的面部马上笼上一脸寒霜,没好气的道:“你们是什么人?
怎么可以随便闯进恨天庵?”
徐不凡急忙报上名姓,恭谨有礼的道:“老婆婆请别误会,我们是专程来谒见神尼老前辈的。”
老妪的声音仍然很冷:“有什么事?”
“可否请神尼前辈出来说话?”
“老师太云游未归,不在。”
“请问,五六年前,神尼是否救过一个小女孩?”
“你是说小琬那孩子?”
“是是,就是常小琬,快请她出来相见,我是她的未婚夫徐不凡。”
徐不凡兴奋焦急之情溢于言表,老婆婆却似乎无动于衷,道:“小琬也不在。”
“小琬到那里去了?何时离庵?何时回来?”
“小琬离开恨天庵已一年多,去向不明,归期无定。”
徐不凡心情一沉,道:“老师太又什么时候回庵?”
老妪道:“快则一旬,慢则三月,神尼醉心山水,那有一定的准儿?有什么事告诉我老婆子好了。”
徐不凡百事待理,那有时间等上十天半月,闻言正容说道:“有一位血魔王,老婆婆可曾听神尼提起过?”
“没有,老师太从来不提过去。”
“血魔王托我带一句话来,希望老婆婆能代为转达。”
“你说吧,老身会传到的。”
“血魔王说他一直在爱着她,也一直在想着她。”
老妪闻言马上又变了颜色,道:“老身只不过是照顾庵内香烛、神尼师徒起居的一个下人,这么肉麻的话,我老婆子可不敢说,说出来神尼一定会把我赶下玉女峰。”
徐不凡苦笑道:“不直说也无妨,说是血魔王在托人问候她就可以了。”
“这还差不多,那么肉麻的话,连我老婆子都开不了口。”
“另外,小琬回来的时候,请告诉她我来过,请她去找我,找到血轿,就可以找到在下。”
“话一定传到,小琬姑娘会不会去找你可不一定。”
“如果小琬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去的。”
“事实可能不是这样,小琬毁容之后,似乎拒绝接见任何她熟识的人,包括她的双亲在内。”
“我们的情形不同,我们是未婚的夫妻。”
“正因为你们是未婚的夫妻,据老身所知,她最怕见到的人就是你。”
“这是为何?”
“女为悦己者容,她不愿意让你见到她那一张丑陋的脸。”
“老婆婆,请你告诉小琬,”徐不凡满含热泪的说:“就算她变成丑八怪,丑九怪,甚至丑十怪,我仍然爱她,仍然要娶她,她容颜为我毁,山崖为我跳,海可枯,石可烂,我绝不会辜负小琬。”
说至最后,已是热泪滚滚,感人至深,连老妪也忍不住掉下几滴老泪,一改冷漠之表情了。
徐不凡又道:“还有一件事情请教老婆婆,可知神尼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
老妪沉思良久后说道:“我老太婆对武功是一窍不通,听神尼师徒说,好像是什么穿肝指,棉花掌。”
“是穿心指、绵阴掌,对不对?”
“对!对!正是穿心指,绵阴掌!”
徐不凡闻言大喜,再问了一些常小琬的生活琐事,便告别老妪,步下玉女峰。
虽然没有见到神尼与常小琬,徐不凡仍有满载而归的感觉,无论如何,常小琬还没有死,已可肯定,她必然已经修练成穿心指、绵阴掌。
但是,问题来了,钟雪娥会穿心指,也会绵阴掌,断肠人会绵阴掌,还不曾见她施展过穿心指。
尤其,他们两个都自称是丑八怪,更有人进一步证实,他们的脸上都有刀疤。
难道是同门姐妹?为此,徐不凡不惜走回头路,又折回去问过老婆婆,老妪却肯定神尼只有一个徒弟常小琬。
难道她们原本就是一个人?这似乎更不可能,钟雪娥狡猾善变,诡计多端,又是死敌老魔的义女,断肠人则郁郎寡欢,心事重重,根本是两个性格极端不同的人。
难道……?
难道……?
愈是深入推敲,愈是狐疑丛生,甫出云端,又入雾中。
就在徐不凡左思右想的当中,已步下玉女峰,来到血轿停放的地方。
幸好,血轿没有出事,八骏安然无恙,徐不凡似乎多虑了,钉梢的事于是以为是疑心生暗鬼。
大家就在山上,吃过干粮饮足水,这才抬轿下山。
农庄是必经之地,晚霞烧天的时候,农家炊烟袅袅,徐不凡主仆,伴着羊群,又进入小村,来到大楼附近。
方待进去向司徒俊德道声谢意,司徒俊德已自迎了出来,手中还多了一支断剑。而且,迎出来的人尚不止他一个,前前后后,四面八方,少说也有七八十,每一个人的手皆清一色拿着一支断剑。
徐不凡自然觉出气氛有点不对,但仍力持镇定的道:“谢谢司徒先生的指点,徐不凡特此致意并辞行。”
言毕,深施一礼,领着二老八骏便自离去。
讵料,司徒俊德却突然大喝一声:“杀!不择手段,就地格杀!”
此话一出,立刻响起一片喊杀声,司徒俊德根本不加任何解释,也不给徐不凡任何说话的机会,人如狂风,招似暴雨,从每一个可能出手的角度攻上来。
既然是不择手段,当然花样百出,明枪暗箭固不必论,连草堆中,屋顶上,甚至脚踩的地层下都藏有人,个个又骁勇善战,身手不凡,一出手就占尽上风,徐不凡主仆只有招架的工夫,没有还手的机会,全部集中在血轿四周,奋力死守。
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一轮接着一轮,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徐不凡又不愿在事实真相未明前,妄下杀手,因而一直处于挨打的地位。
“司徒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个清楚?”
“司徒老英雄,杀人不过头点地,刀砍才碗大的一个疤,你这样不明不白的打混战,算什么?”
徐不凡大吼大叫,司徒俊德却相应不理,一味命人抢攻不辍,不禁将徐不凡撩拨的火气陡升,召来王石娘、高天木,一阵反攻,很快便将司陡俊德的人逼退到二丈以外去。
王石娘的风火剑抖出一团剑花,正要找司徒俊德算帐,徐不凡忙上前拦住,道:“石娘不得鲁莽,这也许是误会。”
“什么误会,”石娘娘怒气冲天的道:
“打从主人一上玉女峰,他就派人在暗中钉梢,并在庄内召集庄丁,预作部署,这明明是预谋的抢劫行为。要不是主人一再约束,奴才与天木早就出手了。”
徐不凡对司徒俊德道:“我想听听司徒前辈的解释。”
司徒俊德根本不领他的情,杀气腾腾的道:
“不必解释,今天不是你们血染黄沙,就是我断剑门毁宗灭派,只要我司徒家的子孙还有一人不死,你们就休想活着离开王屋山。”
这时,围在四周的人更多了,连老弱妇孺,也拿着菜刀,荷着锄头拢上来。
司徒俊德振臂一呼,又要发动第二回合的攻势,徐不凡伸手制止,道:“慢着,你一定要将话说清楚,身为一族之长,你不能拿子孙后代的性命当儿戏。”
“血剑在你手中,已足可说明一切,还要老夫说什么了”
“闹了半天,你是想抢血剑?”
“错了,血剑乃罪恶之剑,本门视之如秽物,是要杀持血剑的人。”
“这就奇了,既然不要血剑,为何又要杀持血剑的人?你我素昧平生,这是从何说起嘛。”
“应该从血魔王说起。”
“贵派与血魔王有仇?”
“不错!”
“这怎么可能,血魔王是三百年前的人物?”
“此事说来话长,三百年前,我们司徒世家在武林中乃一大宗派,以剑术饮誉当世,不料却在一夜之间毁在血魔王手下,不但将司徒家的一流好手全部杀光,也将司徒家所有的剑全部削断,司徒世家受此奇耻大辱,不少幸存的长辈亦皆引颈自杀,只剩下—位长者,少数妇孺。”
“以后的情形怎样?”
“这位长者,带着妇孺,避入荒山绝地,忍辱含羞,淬励奋发,苦练剑术,以期湔雪奇耻。十五年后,司徒世家的幼儿终于茁壮成人,大家均练得一身好功夫,于是便出而寻仇,那知这时侯已经找不到血魔王的踪迹。”
“后来,你们司徒世家的人怎么会迁来此地?”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血魔王当年有一恋人,因双方师门反对,而落发玉女峰,司徒家的祖先认为血魔王必会来此找他的女友,故而在玉女峰下建立庄园,张网以待,并将司徒世家改名断剑门。以示不忘前耻,有谁会想到,这一等就是忽忽十代三百年,总算等到了血魔王的后人。”
徐不凡分辩道:“司徒门主千万别误解,我绝对不是血魔王的后人。”
“那你是他的传人?”
“也不是,我跟血魔王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血剑怎会在你手中?”
“血剑是五柳庄黄家的祖上,偶然在古物店买到的,在下是五柳先生的传人,黄家又因血剑而灭门,所以落在我的手上。”
“你这是搪塞之词,老夫派去的人,明明听到你替血魔王带口信给眇目神尼,说,血魔王现在何处?”
“说出来司徒门主也许不信,血魔王在地狱受了二百多年的苦刑,刚出狱不久。”
“姑不论你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管血魔王在阴在阳,血剑在你手上,你就要替血魔王承当责任。”
“在可能范围之内,在下愿代血魔王化解这一场恩怨,但司徒前辈的意思该如何化解呢?”
司徒俊德望着血剑,郑重异常的道:“首先,你必须接受挑战,以血剑三绝招与老夫决一胜负。”
王石娘道:“我家主人从来不打莫名其妙的仗,这样好了,由我王石娘接你三剑,你输了,一切就此一笔勾销,你赢了,我愿意赔上这条命!”
于征得徐不凡同意后,拔出原本就一半在外的血剑,根本不理会司徒俊德是否愿意,“龙飞风舞”、“开天辟地”、“旋转乾坤”,血剑三绝招已自施展开来。司徒俊德已无选择机会,更不敢轻敌大意,一振断剑,疾迎而上,两个人立即缠斗在一起。
狼奔虎跃,兔起鹊落,断剑门司徒家的子子孙孙,忍辱负重,苦心修练,目的就是为了报仇雪恨,焦点完全放在如何破解血剑三绝招,因而,尽管王石娘神功入化,三招已过,却均被司徒俊德以毫厘之差避过,赢得满场喝采。
“看剑!”
王石娘三招甫过,司徒俊德一振断剑,游刃而上,猛刺她的心窝要害,王石娘冷哼一声,回剑疾斩,卡察!断剑再断一截,噗!断剑之内另有机关,射出一蓬针雨,王石娘闪身避针,剑往上扬,“旋转乾坤”再度出手,剑锋已架到司徒脖子上,同时左臂一麻,也中了三针。
徐不凡大叫一声:“住手!”
上前拦下王石娘,司徒俊德滑出五步,吼了一声:“我们成功了!”
徐不凡说道:“请问司徒门主,下一步该当如何?”
司徒俊德道:“老夫不为已甚,愿网开一面,只要你毁掉血剑,在我司徒家历代祖先灵前上香致歉,这一椿恩怨就算结束了。”
徐不凡很为难的说:“剑本无罪,其罪在人,我宁愿将血剑送给你们司徒家,也不忍见武林圣剑毁在我徐不凡的手上,可否请司徒门主再换一个条件?”
司徒俊德迟疑了一下,道:“这样吧,你如肯从本门十名子弟的胯下通过,就免了血剑断剑之罪。”
徐不凡不加考虑,马上满口答应,二老八骏纷纷抗争:“公子乃千金之体,怎可受胯下之辱。”
“没有关系,”徐不凡道:“只要能干戈化为玉帛,再大的屈辱我也可以忍受,当年韩信都能忍胯下之辱,我徐不凡算得了什么。”
见司徒俊德已排好了十名子弟,正要走过去,高天木道:“主人,让奴才替你爬。”
司徒俊德道:“不行,必须徐不凡本人,且须手持血剑,任何人皆不得瓜代。”
徐不凡知司徒家世世代代,含羞忍辱,心情至为激愤,要求自亦严苛,根本不予计较,取过血剑,蹲下身子,当真从十个年轻人的胯下一一通过。
然后,又走进司徒家的祠堂,虔诚上香,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当徐不凡的最后一个头磕下去的时候,司徒俊德不由也被他的真诚感动,陪着扑跪下去,亲手将徐不凡扶起来,激动的说:
“难得徐公子如此大义大勇,从此刻起,你就是我们司徒家的朋友,只要公子需要断剑门,一定万死不辞。”
话完,从王石娘臂上取出三枚细针,让她服下一粒解药,又道:“此乃毒针,又是独门剧毒,除非本门解药,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毒发而亡。”
听他这么一说,王石娘吓得直冒冷汗,徐不凡才明白司徒俊德适才所说,“我们成功了”,那句话的意义所在,道:
“请恕在下直言,你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借断剑激发毒针,固可制敌死命,但石娘如有杀你之心,你也逃不过那迅雷一击。”
司徒俊德道:“这老夫知道,本来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主要是因为血剑三绝招太厉害,穷三百年之功,只能研究出躲避的招式,却没有制胜的办法,当时的想法是,只要能将血魔王除去,不惜任何牺牲。”
“好了,谢谢大家,徐某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司徒俊德本想留徐不凡主仆在庄上盘桓几日,被徐不凡婉言谢过,趁着天色尚未大黑,匆匆下山而去。
血轿,停在山东定陶县境内的一个城隍庙里。
血书、血剑照旧高挂在血轿外面,剑刃血影闪动,时聚时散,由于不曾见血杀人,依然不能完全插入剑鞘中。
大清早,徐不凡就起来了,先练了一趟剑,吃过早饭,然后斜倚在轿旁,开始翻阅肆虐五柳庄仇家的血债册。
翻着翻着,他突然发现短少了一页,是被人撕去的,不由脸色一变,道:“奇怪,怎么会少了一页呢?”
惊动了一旁的王石娘,上前细一观看,道:“缺少的那一页是谁?”
徐不凡道:“是上官堡主上官嵩。”
天叟丁威惊“哦”了一声,道:“那一定是上官姑娘,利用修轿的机会窃去的,快看看有关上官嵩的各种物证还在不在?”
徐不凡矮身入轿,逐一检视,果然,有关上官嵩的一切罪证均已不翼而飞。当下脸色一沉,道:
“看不透,这丫头还是一个颇富心机的人,难怪在赴四衣卫之约前,我叫她不要去,她就一声不吭的走了,原来她是满载而归。”
地叟毛奇道:“公子,依我看,巧云姑娘对主人确是一片真诚,窃证物纯属孝心驱使,盼勿深责才是。”
徐不凡仰天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借以发泄一下积郁已久的愁绪,道:
“这我知道,父女骨肉连心,此乃人之常情,我不会怪她的,但是却不能因而赦了上官嵩的命。”
取出血旗,笔墨,写好一张血帖,交给王石娘,高天木,道:“去,立刻送到上官堡去。”
高天木一怔,道:“主人马上就要上官嵩吃饭的家伙?”
徐不凡沉重的点点头,道:“复仇的路线,杀人的次序早已拟妥,我总不能过门而不入。”
恩仇情恨纠结,实在颇费周折,王石娘字斟句酌的说道:“上官姑娘的隆情厚谊,主人可曾列入考虑?”
”石娘,师恩浩荡,无论如何,我更应该面对五柳庄的灭门血仇。”
“可否暂时缓一缓?”
“这是逃避!”
“绕道而过,亦无不可。”
”没有先例,我也不想开这个恶例。”
“能不能想一个办法,在两全其美的情形下解决?”
“自从与巧云重逢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却始终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奴才总觉得,巧云姑娘对主人可谓一片痴情,应将对她的伤害减至最低才对。”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才一再有意躲着她,甚至漠视她,意即在此,现在所能做的,只能多给上官嵩一点准备的时间,增加他活命的机会,聊表对巧云姑娘的些许心意而已。”
“时间订在什么时候?”
“七天以后。”
“这么长定可大肆调兵遣将,岂不要增加主人的危险?”
“我作此决定,心情很复杂,主要是想顾全各方面,但求心安而已。”
“请恕石娘斗胆直言,只要主人不放弃索仇的行动,就不可能得到巧云姑娘的谅解。”
“我要是放弃,又何以对师父,师叔、绵绵、以及五柳庄上百的死难者?”
徐不凡义正词严,高天木,王石娘等人无词以对,正准备离庙去投递血旗,血帖,适在此时,古月蝉却突然从庙门口大模大样的走进来。
古月蝉的身后跟着二名黄巾道士,墙头、屋顶上也一下子冒出很多紫巾,白巾道士出来。
王石娘看得一愣,古月蝉大步而进,直行至徐不凡面前三数尺处才停下来,冷声说道:
“本姑娘拚死拚活的为你解了围,你却拍拍屁股就走了,像话吗?”
徐不凡笑道:“古姑娘神功盖世,我相信钟玉郎绝对奈何不了你,况且,四衣卫的目标是血剑,我离开才是根本解决之道。”
“你不要忘了,本姑娘与四衣卫目标相同。”
“这样说来,你今天也是为血剑而来?”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话怎么说?”
古月蝉望了血剑一眼,探怀取出一张大红请帖,道:“家师想请你到玄武观去一趟。”
徐不凡愕然一惊,道:“火眼真人请我?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你现在说也一样,徐某忙得很,恐怕无暇赴令教主之约。”
“家师言出必践,我看你非去不可。”
“在下实在分身乏术,还请姑娘在令师面前多美言几句。”
古月蝉脸一沉,道:“徐不凡,我告诉你,如果不去就是瞧不起我们火焰教,瞧不起本教就是火焰教的敌人,本教将以最残酷的手段对付你们。”
徐不凡一再忍让,古月蝉却咄咄逼人,王石娘没好气的说:“会无好会,我家主人不去就是不去,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古月蝉气焰嚣张,闻言火气更大了,道:“你们要是不去,休怪姑奶奶我要动手硬抢血剑。”
王石娘冷笑道:“说了半天,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原来火焰教也是一群强盗。”
“你放屁,看打!”
一句强盗,激怒了古月蝉,暴喝声中,出手如电,左右开弓,直掴王石娘的面颊。
劈!的一声,古月蝉好妙的身法,王石娘猝然无防,躲过左颊,却闪不开右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劈!王石娘岂是省油的灯,古月蝉的手掌还没有收回来,她已闪电攻出一掌,古月蝉的右颊立时暴起五个红指印。
这二人都是火爆的坏脾气,各不相让,旋即大打出手,徐不凡想起师父无恨之言,忙出声喝止,王石娘马上住手退到一边去。
古月蝉怒声说道:“怎么?你答应了?”
徐不凡道:“我只是不愿意闹得太不愉快,并没有说答应。”
突闻庙门之外有人接口说道:“能够让家师他老人家用大红帖子请的人,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几个,不要不识抬举。”
说话中,走进一个头戴寿字帽,身穿八卦衣,年约五旬上下的道士来,徐不凡拱手说道:
“这位道长是……?”
高天木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来了,道:
“主人,他叫张半仙,是火眼真人的徒弟,钟玉郎的师父,脓得很,当年差点被奴才与石娘揍死。
古月蝉双眉一挑,道:“姓高的木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我张师兄坐关十年,已成正果,不再是以前的张半仙了。”
王石娘冷哼一声,道:“龙就是龙,虫就是虫,还没有听说过虫变成龙的。”
这话说的太刻薄,张半仙方要发作,徐不凡适时说道:
“道长来的正好,火眼真人究竟有何事相约,尚祈明示一言,不是不凡有意违逆尊师盛意,实情非得已也。”
张半仙道:“是什么事贫道也不清楚,这要问家师才知道,你最好不要不吃敬酒吃罚酒,辜负了本教主的一番好意。”
高天木道:“哼,我看火眼老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八成没有安好心。”
张半仙双目一瞪,道:“高天木,贫道与你家主人说话,少打岔。我想问徐公子最后一句话,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承尊师厚爱,理当赴约,只惜琐事缠身,恐难践诺。”
”你是说不去?”
“请道长海涵。”
徐不凡虽然拒绝的很委婉,还是惹恼了张半仙,猛的大吼一声:“给我拿下,押到玄武观。”
一呼百应,墙上、屋顶的道士皆一跃而下,齐向血轿逼过来。
徐不凡仍图作最后努力,道:“张道长,家师与火眼真人,虽然前后有九十九次的争战,但那是以武会友,必然会传为武林佳话,请勿将事态扩大,贻笑江湖。”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别扯淡!”
“抱歉,我不能去!”
“那就押你去!”
张半仙动作飞快,左掌护胸,右手疾探,一招“海底捞月”,施展到维妙维肖,徐不凡还没有决定如何应付这个窘迫场面,张半仙已攻到面前,眼看就要扣住徐不凡的腕部脉门了。
古月蝉的动作也不慢,从侧翼攻来,而且心存一石二鸟之计,抓不住徐不凡,随时可以转而抢夺血剑、血书。
王石娘、高天木睹状大怒,怒吼声中,双双电纵而出,截下古月蝉、张半仙,斗在一起。
其他的人也没闲着,战火一起,势成燎原,火焰教仗着人多势众,黄、紫巾武士相当于四衣卫的金、银使者,都是一流高手,一交手便占尽上风,二老八骏相形见绌,疲于奔命了。
张半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进退自如,攻守有序,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高天木轻敌之心顿敛,全力以赴,却始终是个半斤八两的局面。
王石娘、古月蝉打得最快也是最惨烈,后者真不愧为是一代杰出女杰,三十招一过,便已取得优势主动,一路猛攻猛打,看那样子,大有非置王石娘于死地不可的样子。
猛听一声惨叫划破长空,八骏中的老么腾身追打一名紫巾道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另一名紫巾道土从身后偷袭得手,—条左臂立被齐肘斩断,痛得他呜哇大叫,翻滚而落。
“纳命来!”
“纳命来!”
吼声中,紫巾道士挺剑追杀,决心要八骏老么的命,徐不凡的吼声比他大,速度也比他快,紫巾道士的剑刚刚刺穿八骏老么的夹衣,血剑已自空中电掣而下,卡察!一剑连断双臂,顺势飞起一脚,紫巾道士摔出三丈以外,终因失血过多而亡。
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徐不凡忍无可忍,挟怒出招,一出手就毙了一名紫巾道士,更激发了火焰教的万丈杀机,张半仙振臂一呼:“夺下他的血剑来!”第一个冲向徐不凡。
古月蝉也将王石娘甩掉,道:“去抢血书!”娇躯一拧,是第二个扑向徐不凡的。
接着,又有二名黄巾道士一涌而上,徐不凡顿成四面楚歌的局面。
王石娘大惊失色,想去驰援徐不凡,被另一名黄巾道士堵住了。
高天木也是同一心意,则受阻子两名紫巾道士。
另一名紫巾道士刁钻得像地鼠,神鬼不觉的摸向血轿,血书已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张半仙、古月蝉、二名黄巾道士攻势猛锐,一上来就采取近身肉搏的战法,逼使徐不凡无法尽情施展,企图将血剑强行夺下来。
徐不凡眼见血书危殆,蓦的拔起三丈,凌空飞渡,两名紫巾道士弹身拦截,徐不凡情急之下,剑化“龙飞凤舞”,硬往前闯,血光与剑影交织之下,一个开脑,一个破喉。
“大鹏三展翅”,身形三闪,落脚处已在血轿丈许之内,徐不凡正欲挥剑制止抢书之人,二名黄巾道士已从头顶掠过,横在前面。
“找死!”
徐不凡气极怒极,杀机满面,“开天辟地”,第二招血剑绝招又告出手,二名黄巾道士当场一死一伤。
可是,此刻距血轿尚有七尺,紫巾道士正在伸手摘血书,祸不单行,徐不凡也被张半仙、古月蝉追上了,根本无从抢救。
事已及此,善了已绝无可能,徐不凡心一横,“龙飞凤舞”、“开天辟地”、“旋转乾坤”,血剑三绝招一气施出,决心与张半仙、古月蝉拚一个生死。
紫巾道士已伸手拿到血书,转身就走,血轿之内突然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圣书、圣剑乃武林至宝,惟有德者居之,你不怕烫了手?”
噗!一股指风如锥似箭,穿心而过,那紫巾道士连对方是谁都没有看清楚,便已气绝身亡,血书也脱手落下。
断肠人闪身而出,接住血书,照准张半仙、古月蝉就是两招“绵阴掌”。
前有徐不凡,后有断肠人,血剑三绝招与绵阴掌,又都是盖世无双的绝技,张半仙、古月蝉衡情度势,心知再打下去必有苦头吃,当下互换一个眼色,趁对方掌剑未到,猛的贴地一个大回施,脱困而出。
“撤!”
张半仙令出如山,火焰教的人纷纷退出城隍庙,古月蝉将大红帖子往地上重重一摔,道:
“徐不凡,家师请你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这个约你要是敢不践,休想有好日子过了。”
话落人起,转眼便消失不见。
先给二老八骏疗伤服药,然后才对断肠人说道:“谢谢姑娘一再赐助,在下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断肠人将血书还给他,蒙面巾上面的一双大眼睛望了徐不凡一眼,迅即移开,道:“谢倒不必,这么重要的东西,希望今后别再公然张扬,自找麻烦就好了。”
说着,就要举步离去,徐不凡急忙上前拦住,道:“请留步,徐某还没有请教姑娘贵姓?”
“断肠人。”
“请问芳名?”
“断肠之人,何须名姓?”
“敢问何事断肠?”
“生老病死,沦海桑田,何事不断肠。”
“向姑娘打听一个人好不好?”
“我认识的人很少。”
“常小琬?我听都没有听说过。”
断肠人一问三不知,徐不凡上前三步,想揭她的蒙面巾,断肠人见机得早,退后四步,徐不凡道:“请原谅我冒昧直言,你很象常小琬。”
“常小琬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关心?”
“是我的未婚妻。”
“失踪了?”
“是的,听说还毁了容。”
“那大概是因为她太难看,不敢见你。”
“我们情深如海,绝不计较容颜的美丑。”
“她可能不这样想,怕始乱终弃,噬脐莫及。”
“你还没有说,你是不是小琬?”
“你在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是你的未婚妻。”
“你会绵阴掌,对不对?”
“也对。”
“如此,你是眇目神尼的高足?”
“不对,我与这位老师太毫无关系。”
徐不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
“渺目神尼只有一个徒弟,她就是常小碗,绵阴掌与穿心指又是神尼的独门绝技,在在都表明了你就是小琬,你对自己的师承作何解释?”
断肠人一再逃避着徐不凡的眸光,道:“我不作任何解释,但愿告诉你一个事实,会绵阴掌,穿心指的另外还有一个钟雪娥。”
这也正是徐不凡解不开的一个谜团,一时竟无词以对。
“姑娘,有一件事在下怎么也想不通,你我既然毫无关系,你似乎没有理由。一而再的舍命帮助我。”
“别钻牛角尖,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如此而已。”
“难道你不想占有血剑、血书?”
“怀璧招灾,自古皆然,我不想自寻烦恼。再见!”
娇躯一拧,去势如风,动作之快,令人咋舌,徐不凡想追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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