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江波微服私访之三
“你也挖,他也挖。谁也挖,谁也不懂技术,谁也说自己是专家。结果呢,有一家挖出了地下水,淹死了几个人就撤了。一夜过去,地下水就把整个矿区大大小小的矿灌满了。小一点的矿,发现得早,井下的大多数人都上来了。大一点的矿,来不及撤,所有井下的人全完了。”
于江波安顿好迎接考查组和省委陈书记的工作后,斜躺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对于兰强的诬告,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兰强在这个时候告他,用意是很清楚的。他想起了在刘晓妍那里看到的录像带,心底不由得对兰强产生了一种仇恨。这种仇恨在他心头的无名火上浇了一桶油,怒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生气是拿别人的缺点惩罚自己。”刘晓妍莺啼一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对呀,我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于江波搓搓因生气起伏的胸脯,又慢慢地躺在了沙发椅上。想起刘晓妍,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丽丽。他从文件包里取出了陈作家的第三篇采访笔记。
于江波正看得津津有味,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
他放下文稿,出来打开了房门,是省委陈书记、程忠杰市长和省纪委的同志到了,忙说:“请,陈书记。”
“简直是乱弹琴!”陈刚问于江波,“出啥事儿了?如此的如临大敌!”
“陈书记,可真是出大事儿了。”
于江波请陈书记一行坐下后,服务员一一给客人泡上了茶。
于江波把初步掌握的大平银矿重大事故的基本情况向省委书记做了汇报:“据毛二升的初步交代,这次事故死亡二百三十一人,失踪一百一十六人。他们之所以瞒着不报,我估计大平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的主要领导全有受贿嫌疑。”
“乱弹琴!这么大的案子,居然瞒着不报!这么说,大平县的班子全烂了?”
“是的,陈书记。”
于江波又简要地向省委书记汇报了他这次微服私访的遭遇。
“乱弹琴!这毛二升是狗胆包天,还敢软禁市委书记,还敢对一个市委书记动手……乱弹琴!你这也是自讨苦吃!”省委书记显然对他的这位下属很满意。
“真危险呀,”程忠杰接着说,“于书记,你突然关了机,跟你联系不上,我估摸着你这里可能出了问题。”
正说着,中组部李司长、中共陇原省委组织部长杜鑫和金州市的金安一行全到了。
李司长说:“陈书记,给你汇报一下。”
“乱弹琴!”陈书记笑笑说,“你是中央领导嘛!”
李司长说:“陈书记,是这样。我把于江波的事给部里作了汇报,部里的意思是,他们马上和中纪委有关部门沟通一下,让我们考查组代表中纪委会同省纪委把这事核实清楚。”
正说着,李司长的电话响了,李司长冲陈小刚说:“对不起,是部里的电话,我接一下。”
陈小刚点头让李司长接电话。在李司长接电话的时候,陈小刚想,事已至此,就让这位李司长也受受教育吧。让事实说明,中共陇原省委推荐的省委书记人选是过得硬的。
李司长合上电话说:“陈书记,中纪委授权考查组代表中纪委指导中共陇原省纪委办案。具体的问题,中纪委已打电话给司马克书记了。你看这事……”
“好!”陈小刚说,“就按中纪委的意思办吧。不过,李司长,这个案子是事出有因哪!”
陈小刚还未来得及解释“事出有因”,省委副书记马玉炳和省纪委书记司马克进来了。
陈小刚说:“老马,你也来了?”
“是呀,陈书记,这么大的事,我睡不着呀。”
其实马玉炳在心里说,你不是要提于江波当省委书记吗?马玉炳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看你姓陈的今天如何收场?
陈小刚征求李司长的意见:“这里发生了重大恶性事故,我们是先搞调研,还是先办案?”
“还是先办案吧。”李司长说。
司马克说:“陈书记,给你汇报……”
陈小刚说:“乱弹琴!司马书记,我已知道了,你不用汇报了。……李司长,这个事故死二百三十一人、失踪一百一十六人,是一起非常严重的恶性事故。于江波同志的意思是先下乡落实一下真实情况,然后派武警、公安封矿。之后再审查他的问题,同时清理事故现场,寻找失踪人员。”
马玉炳副书记说:“陈书记,我们应该尊重李司长的意见。”
马玉炳巴不得先办于江波的案子,把于江波关进去了,这未来中共陇原省委书记的位子他还有点希望。同时,他想让陈小刚在中央考查组的面前下不来台。
“还是先办案吧。”李司长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陈小刚说:“那好,我们到大一点的地方去,这里太拥挤了。”
“陈书记,这可是对于江波实行双规,办这种案子,不需要大地方,我看这里都嫌大呢!”
“不!”陈小刚挥挥手说,“事出有因,我们在座的和门外的同志全都参加。”
“这……”李司长问,“陈书记,有这个必要吗?”
“有。李司长,你放心,我们还是懂点办案程序的。”
马玉炳的嘴角边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好呀,人越多你陈小刚越难堪,我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呢。想到这里,他说:“李司长,就按陈书记说的办吧。”
见马玉炳也支持陈小刚的意见,李司长只好同意了。李司长只是心里在嘀咕,这个省委书记,现在是调查、谈话、取证,不是审判,干嘛让这么多的人都参加?参加就参加,事实也是清楚的,看你陈小刚还能有什么新招数?
于是,大家在宾馆经理的指引下,来到了一个中型会议室。
两名武警跑步、立正,守在了会议室的门口。
在往会议室走时,于江波征求陈书记的意见:“陈书记,这次事故基本上是清楚的。我看,调查工作我们明天开始,今晚先把整个矿区控制起来,以免不必要的问题出现。”
“乱弹琴!你目前还是市委书记,谁也没有停止你的工作,你快点下达命令吧。”
“好的,陈书记。”于江波转身对金安说,“金秘书长,立即通知武警支队和公安人员封锁大平银矿。在省上的事故调查组未到之前,市上和大平方面组织联合调查组。你们现在就可以工作了,注意要仔细、全面,要彻底、干净,不留死角,不放过任何一点可寻找的地方。同时,其他的工作也同步进行。去吧。”
李司长见于江波把工作交代完了,才说:“于江波同志,请!”
于江波首先走进了会议室,大家都依次进入了会议室。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梁艳芳和梁天姐弟俩也赶到了。于江波见梁艳芳微笑着朝他点了一下头,满腹狐疑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望望程忠杰市长,程忠杰也向他微笑着点头,看陈小刚书记时,陈小刚也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们这是怎么了?于江波又发现梁天手里提一个大包,里面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看梁天的脸时,这家伙头仰起看着天花板,没有要看看他的意思。他又看妻子梁艳芳,见妻子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样子,久违了的那种眼神、关心鼓励他的眼神、信任他的眼神,还有他最熟悉的那种眼神,一股脑儿朝他这边飞泄过来。他想,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于江波又看马玉炳时,马玉炳深沉中透露出一股幸灾乐祸的神色。
他知道,这次事件中,马玉炳肯定扮演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角色。
中组部李司长传达了中央的指示精神,他说这个决定也经过了中共陇原省委的认可,省委书记陈小刚同志、副书记马玉炳同志还亲自参与。这足以证明,中共陇原省委对这一问题的重视。
李司长清清嗓子说:“这是一起重大的受贿案,于江波同志涉嫌受贿一百万元!中央为什么很重视这个问题,因为于江波同志曾被中央确定为中共陇原省委书记的候选人之一。好了,我们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于江波在任中共金州市委书记期间,将环球集团副总经理钱作峰转交给大平县的捐款一百万元据为己有。证人是中共金州市委副书记、金州市市中区区委书记兰强同志!”
马玉炳副书记强压着怒放的心花,嘴角边又一次露出了一丝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得懂的那种不易让旁人察觉的微笑。马玉炳看看无动于衷的陈小刚,在心里又一次说,你陈小刚也有今天?
梁艳芳在李司长说到于江波将“一百万元据为己有”时,要站起来反驳,程忠杰朝她做了一个强有力的往下压的手势,意思是少安毋躁!等一会儿!这两个人的动作和手势除陈小刚看到了外,其余在场的人全都没有发现。
“根据证人兰强同志的证言,是他把钱作峰的这一百万元交到于江波妻子梁艳芳的手上的。梁艳芳到了没有?”
“到了。”梁艳芳站起来答道。
“你收到这一百万元了没有?”
“收到了,一分不少。”梁艳芳答道。
“什么?”于江波急了,“你啥时收的?”
“哈哈哈!”还没有等梁艳芳说话,省委副书记马玉炳一改往日的深沉,大声狂笑起来,笑得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小刚皱了皱眉头说:“乱弹琴!马玉炳同志,你咋这样笑呀?”
“我笑呀,”马玉炳用手捅捅蒜头鼻子不无得意地说,“我以为于江波是神仙,是皇帝,真没有想到,他也是个凡夫俗子啊!他也会收人家钱,而且收得还不少,收了一百万元。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中有人还推荐他当省委书记!我笑的是,陈小刚同志,你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乱弹琴!马玉炳同志呀,你笑得有点早了!”陈小刚书记心平气和地说,“笑到最后的才是英雄好汉。”
“是吗?”马玉炳又一次大笑起来,“你陈小刚同志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件事压下去吧?”
陈小刚见马玉炳把多年深藏不露的东西,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抖搂了出来,很是兴奋,他说:“简直是乱弹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呀。你就如此自信于江波同志收了这一百万?”
“陈小刚同志!”李司长有了那么一点点不高兴,“你们都别说了。这人证物证俱在,于江波是赖不掉的。”
“好吧,李司长,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于江波是清白的!兰强送到他家的这一百万元,他早就捐给希望工程了!”
“啊……”李司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马玉炳副书记眼睛瞪得溜圆,“捐哪个学校了?”
“梁天同志,请你把这件事证实一下吧。”
梁天站起来大声说:“各位领导!我们这个公司为什么叫楚辉公司呢?处贿,处理贿赂的钱和物品。楚辉是‘处贿’的谐音。我们楚辉公司捐款修建的楚辉希望小学有二十七所,于江波同志收兰强的一百万元建了其中的一所。那就是金州市汤县的第二所‘楚辉’希望小学!”
没有掌声,整个会议室没有一点儿声音。于江波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一小部分人也在兴高采烈之中。可大部分人都伸长了脖子,仿佛在听一个神话。他们一个个在用眼神问:这是真的吗?
只有马玉炳副书记,脸变成了猪肝,蒜头鼻上两个大大的鼻孔在呼呼地抽动着,看得见的气体从那里喷出,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运动着……
怪不得陈小刚亲自来了,难怪于江波的老婆、小舅子都来了,原来他们这是早已捣鼓好的,只瞒着他马玉炳一个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败在陈小刚的手下了!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家伙!和以往的失败不同的是,他这次败得很惨很惨。他很想马上离开会议室,可又碍于骨子里的那种不甘心。他要听个究竟,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梁天同志,你继续讲。”李司长歉意地朝陈小刚、于江波点点头后对梁天说。
“我们程市长是‘楚辉’公司的策划者,我姐也是楚辉公司的参与者。让他们也说说吧。”
“好嘛,名扬全国的优秀企业楚辉公司原来有这样的背景,这在中国恐怕也是一个独创!”李司长饶有兴味地说,“程市长,你就介绍一下吧。我看得出来,于江波书记可能不明真相吧?是不是呀?”
“是的。李司长!”于江波朗声回答说,“这全是程市长和梁天,还有我妻子梁艳芳搞的鬼,害得我出了好几身冷汗。”
于江波的话,引得陈小刚和李司长大笑起来。
李司长笑过后说:“我这才明白陈小刚书记让我们先搞调研的话意来。”
“乱弹琴!我也是刚刚在路上才听程忠杰同志讲的。对不起了,李司长,没给你说清楚。”
李司长说:“陈书记,也是我不让你说呀!……”
“程市长,快说说吧。”
程忠杰不慌不忙地说:“众所周知,因为金州这地方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较多,尤其在干部提拔问题上,好多人的观念是不送钱送物就得不到提拔。要想提拔,必须得用人民币铺路。当然了,在现在的金州市,这些东西已经成了历史。同时,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我们只能一步一步来改变它。可是,我们这位于江波同志就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一锨挖个井出来。他的观点就是:既然是丑恶现象,我们就坚决地与这种行为划清界限。还有,我们吃着人民的,拿着人民的,就得为人民办事。不错,我也想做个两袖清风的好干部。可是,人家既不求你办事,也不求你提拔,就是一点人之常情,拎了两瓶酒、两条烟,你不收行不行?我说不行,于书记偏说行。这样,我俩就在这个问题上首先出现了分歧。紧接着,于夫人也向我告状,说他们于江波六亲不认,把她的亲戚朋友都得罪光了,也在这个问题上和于书记产生了矛盾。在这个时候,我也在这不起眼的烟酒里发现了新问题,里面不是烟、不是酒,全是钱。梁艳芳同志也发现了在她瞒着于书记收下的烟酒里有钱。于夫人很害怕,问我怎么办?我想,这既不能交纪委,也不能退回去。这咋个退法?有些烟酒已经记不清是谁送的了。再说,弄得不好,要是让于江波书记知道了,那可不得了,于是乎……”
“于是乎,你就策划让梁天注册了这样一个楚辉公司?简直是乱弹琴!”
陈小刚书记的“乱弹琴”,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喊出去。谁都知道,在不同的事件上、不同的人面前他都要喊的。有时候,是褒义的,也有时是贬义的。现在从他嘴里喊的“乱弹琴”,既是对于江波一尘不染的赞赏,也是对程忠杰一番苦心的肯定。
“我们瞒着于书记搞了这样一个公司,还做假账瞒过了方方面面的检查。楚辉公司的第一个宗旨就是广收‘贿赂’,只要你送,就收,然后登记造册,再以捐赠的名义建设希望小学。几年来,于书记和我本人及市委其他领导收到的各种名目的贿金有一千多万元,共建设‘楚辉’希望小学二十七所,这就是‘楚辉赚钱学校花’的来历。公司要运转,要发工资,要上税,这些费用呢,主要以门市部的零售收入为主。门市部所售商品,尤其是烟酒,全是礼品。这就是烟草局讲楚辉卖烟不到他那里进烟的原因,我想,今天以后,我们这个公司就该解散了。”
陈小刚书记、李司长带头鼓掌,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程忠杰接着说:“这个公司多亏了于江波书记的爱人梁艳芳同志。因为,最早出这个点子的不是别人,就是梁艳芳同志。她说,这样既保住了于江波书记的清白,还让于书记少得罪些人,因为你老是拒收一些无关紧要的礼品,也会得罪人的。这也就是这几年有人告于江波书记的原因之一。另外,人家心里不平衡呀!就像兰强这样的干部,他送了你一百万元,而你于书记却丝毫也不知情,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提拔人家,不为人家办事。你想人家不告你的状,告谁的状?当然了,我程忠杰也收到了兰强的一笔贿款。据我知道,这是兰强想当市长而送的礼金。因为,传闻于书记要去省里,书记或者是市长总得有人干吧。至于说是环球集团某某的捐款,全是无稽之谈。因此,我建议省里对兰强进行‘双规’,让其说明这一百多万元是怎么来的?另外,我要说明的是,我任市长以前,没有人送过什么重礼,当市长后收的礼金全在楚辉公司的账上,我和于书记请求省上派员彻底清查。同时,我也借此机会向于夫人表示深深的谢意。是你,梁艳芳同志,让我们经受住了金钱的诱惑和考验!”程忠杰站起来向梁艳芳鞠了一躬。
满堂掌声。
于江波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妻子,把妻子搂在了怀里,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你。”
又是一片掌声。
陈小刚书记缓缓地站起来,走向了于江波,他握住了于江波的手说:“乱弹琴么!不过,我也要谢谢你!”
李司长也握住了于江波的手:“于江波同志,你让我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陈小刚握住了梁艳芳的手说:“你受委屈了!乱弹琴!于江波要是再敢对你无礼,你找我,我收拾他!”
就在这个时候,马玉炳副书记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陈小刚看着马玉炳的背影对汪强说:“赶快电话通知,让你手下马上对兰强进行双规,别让他跑了,简直是乱弹琴!”
汪强打完电话后,会议继续进行。先是李司长代表中组部讲话,而后是陈小刚书记讲话。陈小刚挥舞着手,讲了“楚辉”这个新生事物,又讲了行贿受贿、请客送礼等这样一些丑恶现象是可以根除的……
省委书记的讲话被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打断……
李司长意识到,这次考查干部是他出道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次。他感到陇原省的领导干部干起工作来有一股子拼命精神。无论是在陈小刚身上,还是在于江波身上,他都看到了这一点。另外,他对陈小刚关于“楚辉公司”的解释有点茫然,什么是“新生事物”?难道还要推广这样的“经验”不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好的毕竟是绝大多数。你陇原省的金州市因为历史的原因,再加上这个市的经济状况本来就好,油建公司是中央企业,其产品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其效益一直很好,普通工人的工资一两千,这是事实。现加上有一个产值利税过去超过油建公司、现在也接近油建公司的乡镇企业集团公司——环球集团。还因为一些人为的因素,“造就”了衣环球为首的黑社会集团。不错,衣环球之流是给金州市的干部工作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还产生出了一个“卖官”书记祁富贵,把金州市的干部人事制度翻了个底朝天。你陇原出了一个金州市,“楚辉”可以在你这个地方出现,可在别的省区就不一定会出现了。
李司长滔滔不绝地对陈小刚提到的“新生事物”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
“李司长呀!”陈小刚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的雪地说,“你可真有点官僚呀,乱弹琴!”
“我又怎么乱弹琴了?”
“先不说你这番宏论的逻辑性是不是强了,就说这行贿受贿问题。如果在厦门也有这样一个‘楚辉’公司的话,那么与环球大案差不多的远华大案就不可能陷进去那么多领导干部,还有国家部委的副部长级领导。同时,如果厦门也有一个‘楚辉公司’的话,那就不是二十七所希望小学了,那很可能是二百七十所。这个赖昌星,简直是乱弹琴!送礼动辄千万元几百万元。一千万元,那就是几十所希望小学哪!”
李司长不得不承认陈小刚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他说:“陈书记呀,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就不争辩了。听部里说,中纪委对于这个‘楚辉’公司没有下什么结论,就算是默认了吧!”
“乱弹琴!什么是默认,那分明就是肯定嘛!……李司长呀,咱们别议论这个问题了。我们会适可而止的,我们不会在‘楚辉’这个问题上再做文章了。我也承认,这算不上什么新生事物。因为,中央已经下决心惩治腐败了。所以,类似‘楚辉’一样的问题,不可能再发生了。”
接下来,他们又扯了一些关于银矿事故的问题,讲到这个话题时,陈小刚的心情很沉重,半天了没有再说一句话。“这大平县群众的‘觉悟’可真高,竟然没有一个人向上反映。”
李司长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今天的下乡与我的工作无关,我还是少说点吧。”
“乱弹琴!你是中央派来的,是中央部委的领导。你能说这与你的工作无关?”
李司长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确有点欠妥。纪委的案子,你不也管了?虽说是部里与中纪委协商过了,可你不也照样参与了?
李司长想到这里,打了声哈哈,闭上了嘴巴。见陈小刚还是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他还在为大平银矿的事故而痛心,便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大平县王庄乡到了。陈小刚见于江波、程忠杰等金州市的领导在政府门口站着,就让司机停下了车。陈小刚下车,踩着一层被车轮压平实了的雪和迎上前来的于江波、程忠杰等人一一握了手。
“陈书记,还是上车吧,外面冷。”省委副秘书长李子一说。
“乱弹琴!比起几百条人命来讲,冻一下、走几步路有什么关系?”
李子一副秘书长赔着笑让到了一边,于江波、程忠杰等人见省委书记满脸愠色,一句话也不说,紧跟在陈小刚的身后,走进了乡政府的院子。院子里的雪早已被扫得干干净净了,房前屋后全是松柏树,白白的雪像孝布一样披在一身绿色枝叶的树上,透出一种清冷和肃杀。
大平县王庄乡党委书记石林山,乡长王仁义站在会议室门口,把中央、省、市、县的领导一一让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不算大,布置得也还雅致。墙上挂满了锦旗奖状,地上是两圈板条椅。因为人较多,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的,一点空间都没有。有人开始抽烟了,陈小刚很不高兴地用手扇了扇从几方面涌过来的烟雾。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忙摁灭了手中的烟,还有个别人在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
程忠杰主持汇报会:“我们开会,请同志们熄灭香烟。”
见抽烟者一一都摁灭了香烟,于江波开始汇报昨天晚上市委市政府调查组对大平银矿事故的初步调查结果。
天快亮时,于江波带着事故调查组的人马赶到了大平县王庄乡王庄村四组。村人们以为是计划生育工作队下来了,慌得鸡飞狗跳墙,忙藏起了怀孕的超生对象。忙了半天,村人们才发现这些人全到王老栓家里去了。
王老栓家里没有超计划生育的对象,清一色的男性公民。六十岁的户主王老栓,前年死了女人,两个儿子都快要娶媳妇进门了,可厄运偏偏降临到了王老栓的头上,大儿子王金、小儿子王银双双被淹死在了银矿上。
俗语说,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是庄稼人的最大不幸。这王老栓就是不幸中的不幸了,老年丧妻没了伴,临了丧子苦水淌。大平矿业公司总经理石金山派人送来了二十万元,一个儿子十万元,据说,平时矿上死了人才赔两万元,为什么这次赔这么多呢?原因就是这次死的人太多了,两百多人哪!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堵这些人的嘴。
就在王老栓“孤苦伶仃独灯伴、苦涩泪水几股子淌”的时候,他又被大平矿业公司派来的人“接”走了,说是去矿上养老。老栓不想去,他说儿子都没了,他还活着有啥意思,他要去死,去阴曹地府和老婆子、儿子团聚。可大平矿业公司来的人不干,说不去他们交不了差。
最后干脆是连推带搡,硬是把王老栓给弄走了,和王老栓一块儿弄走的还有几户,全是这次死了人的家属。
奇怪的是,这些人还同时带走了几个据说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
几天后,村民们才知道,矿业公司给死者家庭的赔款是县里、乡里的款,乡镇干部的工资从此就没着落了。但是,再穷不能穷教师,再苦不能苦孩子,老师的工资要发,县、乡财政没有钱发,怎么办?就向信用社贷高利息款给老师发工资。最近,听说有人把大平银矿公司给告了,上面来人了,连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这下大平矿业公司和乡里、县里的人慌了,所以才把死者家属、“身上长刺、头上长角”的人全“请”进了大平银矿,要找出告状的人来。这些人已经走了十多天了,至今连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
于江波把这一切汇报完后,冲着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严肃地说:“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拿着人民的、吃着人民的,不为人民办事,就不是好干部,不是好领导。你王庄乡的干部不但不为人民办事,还瞒天过海,欺上瞒下。我当着省上的领导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立功赎罪还来得及,如果我们把一切都查出来了,到那时后悔就晚了!”
于江波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把目光转向陈小刚说:“陈书记,调查结果基本就这样,现在的问题是,几百名死者家属,究竟关在哪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乱弹琴!”陈小刚异常恼怒的把茶杯墩在了茶几上,茶水溅出来洒在了茶几面上。
陈小刚拿起被溅湿了的一张纸说:“石林山是哪个?石金山是你的什么人?”
王庄乡党委书记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对于江波说:“于书记,我,我现在交代真的还来得及吗?”
于江波瞅了一眼陈小刚,见后者未做任何表示,对石林山说:“你先回答陈书记的话。”
“石金山是我的弟弟。”石林山不敢看陈小刚。
“简直是乱弹琴!怪不得他在王庄这块土地上为所欲为,原来有你这个当党委书记的哥在庇护呀!”
“不是。”石林山突然间变得像个乡党委书记了,“陈书记,他眼里只有县委书记毛二升,我这个哥在他眼里啥都不是。”
“噢?”陈小刚的火气显然是压下去了,“说说看,你如果还有点人性、有点良心的话,你就把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我代于江波书记回答你,现在交代还来得及。”
“因为有毛二升压着我们,我们又不得不听。”
“说正题!”于江波严肃地问,“先说这几百位死者家属在哪里?”
“在银矿后面的地道里。”石林山干脆地答道。
于江波立即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宿伟的电话:“马上到银矿后面,那里有‘文革’时挖的地道,人全在那里。……好,随时打我的手机。”
陈小刚满意地望了一眼于江波。
“那好吧。”于江波合上手机征求省委书记的意见,“陈书记,石林山是不是先让纪委的同志……”
“不!”陈小刚大手一挥说,“乱弹琴!我先问几个问题。”
陈小刚问石林山:“县委书记毛二升为什么把这么大的事瞒着不报?”
“是因为毛二升和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在银矿上都有股份。”
“是他们投的资吗?”
“投资?”石林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别说投,石金山还送了他们几百万呢!所谓投资,都是石金山送的。县委书记毛二升是百分之十;县委副书记柳金和县长钱永泰是百分之八;副县长汤家声和县矿产局局长是百分之五。当然了,这些股份的主人是他们的亲戚和朋友的名字。”
“乱弹琴!那你们乡的财政拨款和乡财政收入都到哪里去了?还贷款发工资?”
“这次事故发生后,大平矿业公司给死者赔了两千多万,再加上其他的费用近一千万,共三千多万。这些钱全是县乡两级财政的钱。所以,就出现了贷款发教师工资的情况。乡镇干部,包括我这个书记,三个月了没拿过一分钱的工资。”
“这矿业公司是什么性质?”
“名为国有,实际上是个人的。”
“你知道不知道?这水是怎么灌进井里去的?”
“我知道的情况是大平矿业公司认钱不认技术。只要你交钱,谁也可以开矿。当然了,名义还是大平矿业公司的。因为我们王庄乡矿的含银量高,所以开矿者也特别多。你也挖,他也挖。谁也挖,谁也不懂技术,谁也说自己是专家。结果呢,有一家挖出了地下水,淹死了几个人就撤了。一夜过去,地下水就把整个矿区大大小小的矿灌满了。小一点的矿,发现得早,井下的大多数人都上来了。大一点的矿,来不及撤,所有井下的人全完了。”
“乱弹琴!”陈小刚正要说话时,于江波的手机响了,陈小刚急了,“快听,人是不是找到了?”
“喂,我于江波。”
电话那边的市公安局局长宿伟说:“人全找到了,就在银矿后面的一个大地道里。地道口有不少保安人员在看守。”
“还有什么问题?”
“他们把中央、省上来的记者全扣起来了。有位省报的记者被他们关了半个多月,还挨了打。”
“继续扩大战果,搜寻死角,发现新的问题,随时汇报。”
“是!于书记。”
“省矿管局的同志来了没有?”
“来了。”一瘦猴样的老头说,“梁局长病了,我是总工,我来了。”
“乱弹琴!大平这样滥开滥采,你们是怎样管理的?”
“别说是省里,我问市局的刘局长,他们也不知道。”
“是这样,陈书记。”金州市矿管局刘局长说,“他们从没有报过扩大开采的文字材料,只是县政府批了就算,我们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
“乱弹琴!一句监管不力就完了?两百多条人命呢,同志们!好了,我们去看看被关的记者和老乡们吧。”
散会后,省、市纪委的同志让王庄乡党委书记石林山在会议纪要上签了字,并按了红手印。
陈小刚走出会议室时,发现了墙角处的专栏,标题是“王庄乡近长期发展规划”,有三句话占了专栏的近二分之一。这三句话是:农业结构调整,小城镇建设,大力发展个体经济。
众人也围在陈小刚身后看专栏,陈小刚驻足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尔后大踏步走出了乡政府会议室。
司机已经把车子发动着了,他们下车候着,等领导们到车边时,拉开了车门。
车队依次开出了乡政府大院,朝大平银矿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