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季》
文/西临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4/08/22
春天。
天清,天空蔚蓝无边际。
窗外的白玉兰悠然绽放,味道像橙花,空气中带有淡淡的幽香。
周颂宜靠坐在灯挂椅上,放下手中的钢笔,歪着头活络自己的筋骨。
下一秒又盯着天空放松自己近来明显用眼过度的眼睛。
彼时,扔在展台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两声。
她短暂地瞥去一眼,有微信消息进入:
靳晏礼:【座谈会大概在下午三点半左右结束。晚上你有没有其他工作安排?我从学校出来,直接开车去你工作室那接你,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北方的春天相较于南方总会显得有那么点儿姗姗来迟的意味。
三月里,旋风而来。
柳枝冒了新绿,寒意尚未退却。
周颂宜感受风从头发丝穿过的凉感,没去理会那条消息。
思绪随着风涌动、游走,逐渐混沌。
蓝天下,灰喜鹊停在粉玉兰光秃的枝干上,低头反身啄理自己的羽毛。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煽动着翅膀消失了踪迹。
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又亮,消息“滴滴”地跳了进来,她不得不收回自己远眺的目光。
靳晏礼今天在清大有一场知识座谈会,参加的人员皆是物理学界享有盛誉的大拿。
项目早前便定了下来,当初他给周颂宜提过一嘴,只不过当时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前几日,两人闹了一场不愉快。
周颂宜打开便签,算了下时间,竟然已经过去半月了。
对面递了台阶过来,她也就顺势走了下来,但关系依旧是表层的‘相敬如宾’。
【晚上我回自己家住,你不用等我。】
消息发完,没管对面发什么消息过来。
周颂宜将工作台面上的画稿收拾起来塞进抽屉里,把凌乱摆放的书籍史料放回桌面的立体书架上。
继而翻出已经改好的工作采访稿,叠好装进自己的通勤包里,起身离开了椅子。
巷子不大,停车位已经停满了车。
前方有一辆车正在掉头,将整个路面横着占满了,看样子还是个新手,操作不太熟练。
她不得不熄火等待。
等待的空隙,登进微信瞧了眼工作群。
群组:北上打工人
褚师姐:【链接】
【这是小钟粗略整理出来的采访流程,大家看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完善、需要补充的。要是有的话,记得私聊我,这和咱这个月的绩效可是挂钩的!】
夏雨:【收到。】
她的手指在键盘敲了两下,“收到”两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正前方的那辆车已经打好转弯开走了,后车正鸣着喇叭催促她赶紧前行。
无暇顾及,只得将手机搁在一边。
工作室距离周家老宅,驱车过去也不过半小时。
今天临时回来的,也没提前和家里的人说一声,现在站在宅院门口,屋内一眼望去空荡荡的,看起来没什么人气。
往里头走近,才能听见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大家正有条不紊地忙活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小宜回来了?”最先发现的,还是惯常跟在老太太身旁服侍的梅婷。
她正在修剪周颂宜院子外的花草。
“嗯。”
周颂宜笑着点点头。
跨步走近屋内,将自己的通勤包挂在门口的落地衣架上。
而后折出屋外,目光环顾四周,疑惑着询问:“今天怎么是您在这给山茶花修剪花枝呢?”
“怎么没看见梅叔?”
“你梅叔今日下午要去小学给小智开家长会呢。”提到这话,梅婷乐得合不拢嘴地多说了几句,“今天一大早还念叨着这件事呢,说自己推又推不掉,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你说说他,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见过多少大风大浪的,面对家长会这种小事情,难得得紧张起来。”
听她这样说,周颂宜有点记忆了。
她弯着眉眼:“以前都是小智的爸妈去的,梅叔今年也是难得的机会。话虽然那样说,但心里总归是愿意的。紧张之余,更多的应该还是激动吧?”
“这话倒也是。”梅婷赞同。
周颂宜:“等梅叔回来,让他好好给我们说说,感觉如何。”
“行。等他回来我去问,我就说是小宜打探的。”梅婷看她一眼,笑着道。
“梅姨!”
梅婷放下手中的修枝剪,单手叉腰,仰头看着树梢中罅隙里浮游出的金灿灿日光。
扭头对周颂宜道:“有几日没回来了,趁今天天气晴朗,待会我让你沈姨去将你卧室里的被褥拿出来晒晒,晚上睡得更暖和舒适一点。”
“行。”周颂宜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梅姨,”她顿了声,才轻言着,“祖母她现在睡了吗?”
“老太太正午吃完饭,听了会曲子,便回房间睡下了。”梅婷回答道,“春天,万物复苏的时间,人最容易倦怠的时刻。你要是没有旁的事,回房间午休一下也是好的。”
“柜子里有前几日晒好的被褥,虽然比不上现晒的,但总归也是蓬松舒服的。”
“好。”
周颂宜点点头,“那我先去洗个澡,然后眯一会,睡醒之后再去找祖母。”
现在时间尚早,老太太睡下了,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早些年腿疾严重,导致这么些年虽然有所好转,但也不太爱出门转悠。
忙碌了一早晨,现在也确实有点儿犯困了。
周颂宜和梅婷道别后,原本打算去住宅和老太太谈会心的计划改变了。
从风山狮子林折返,回到房间洗了个澡,睡了一会觉。
只是睡醒后,也才过去一小时,老太太这个点还睡着在。去了也是无功而返,但未曾想到恰好碰见在鱼池里喂养鲤鱼的周平津。
“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周平津听着耳畔并不打算停下的脚步声,虽然没抬眼却开口道,“结婚一年,平日里没见你怎么来我这儿,舍得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认我这个当爸的了。”
他从琉璃碗中捻了一点鱼饲料,撒入清绿的池水中。
一群红中带着白斑点的胖鲤鱼,瞬间蜂拥而至。
周颂宜稍稍看了一眼鱼塘中长着嘴巴,挤来挤去的胖头鲤鱼,很快便面不改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您别把我想得这么狭隘。”
“我可不是你,自然做不到你那般。”
戏台里的戏开场了,远方传来的悠长戏曲腔。
既不知这听曲者何人,也不知这唱曲者何人,只是这调子哀怨动人,如泣如诉。
悲曲。
周平津看她一眼,“听你这语气,还没消气呢。”
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今天一个人回来的?”
“您觉得我是一个人,还是应该是两个人?”她的语调平静,听起来却呛人得很,“自己家,难不成想回来还得提前给你打声报告?”
“吃枪子了?”周平津被她的话逗乐了,却并未转移话题,只是问:“晏礼呢?”
等手中剩下的那点鱼饲料,朝着池水随手一扬。将琉璃碗搁在一旁,才算腾出目光。
正着眼打量着。
“别看了,只有我。”周颂宜回视他,“我一个人回来的。”
“他惹你生气了?”周平津通过她的话猜测道。
没多大在意的语气,“要是觉得心里憋屈,就和爸爸讲。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和你岑阿姨说也是一样的。”
周颂宜看都没看他:“就不劳您费心了。”
周平津撇开目光,看着湖面上泛着的粼粼波光。
忽而长叹一口气,“还恨着我呢?”
落日余晖,占满整座山头。
这句话落,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结婚这件事,周颂宜同个圈子里的很多朋友都身不由己,大多都是毫无感情基础的商业联姻。
但她当时也只是心有警惕,却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大概心有期待,才会在事情到来的那天而感到幻灭。
可她还是想挣扎一下,如果在没有爱的人的时候,她或许也会觉得商业联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互惠互利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住在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少女,某一天成为商业合作的牺牲品,美好的一切被打破,突然就变得难以接受。
有风过,风无声,四下寂寂无声。
“我的手段,也许在你看来当时或许是上不得台面。”周平津还是选择打破了沉默的僵局,“可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爸爸还是一样的选择。”
他背着手。
斜阳将他老去的面容勾勒出一条条清晰的皱纹,鬓边的黑发中藏了几根白。
终是岁月不饶人,浮生偷去几生闲。
“随你,反正我也没指望能从您的嘴里听见一些好话。”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虽然有点难以接受,可是却不得不接受。
周颂宜在心底嘲讽自己,还真是有点做作。
她望向他,看了许久才说:“至于以后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了。”
“不管我和靳晏礼如何,那都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未来无论我做什么样的选择,不求您站在我这边,只希望您不要插手”
周平津静静听完。
笑着摇摇头。
孩子长大了,终究是要长出结实有力的臂膀。宅院太小,困不住一个拥有远大志向的心。
是好事。
可也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问题:两个孩子感情上还是闹矛盾了。
良久,才缓慢道了声:“好。”
转而轻松了语气,似有和缓关系的味道,“开车回来,也累了吧。我让你陈姨给你做一桌你爱吃的。”
周颂宜婉言拒绝,“不用了,等我哥回来再说吧。”
“你哥他们,今晚估计是不会回来了。”周平津看他一眼道,“最近分公司忙着上市的事情,他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她颤了颤眼睫,“我知道了。”
静了片刻,冷不丁开口:“对了,我妈留给我的那些股份,麻烦尽快划到我的账户。”
当时结婚的条件,陈慧清留下的二十五的股份,其中百分之十分到周颂宜的账户下。
另外,城区的几套公寓和合院都写在她的名下,还有单独清算、价值一百亿的股份作为嫁妆一并赠与她。
周平津怔了一瞬。
没想过她说的是这茬事,心底反而长吁了口气,“好。下个星期,我让陈律联系你。”
闻言,她疏离地道了声谢。
晚间饭席,周颂宜下午已经在外面填过肚子了,因此并不是很饿,草草吃了几口后便离席了。
入户亭那有一架秋千长椅,长椅周围是一树开得正蘼的红山茶。
她去隔间取了一盏灯笼,捏着手机朝花架走了过去,斜身半靠在长椅,点开手机打了一把休闲小游戏。
“周颂宜。”
突然的一声。周颂宜停下手头上的游戏,抬眼看过去。
没想到下午还被说不会回来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眼前。
她将手机屏幕倒扣,没起身,“下午还从某人口中得知你今晚不会回来,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超能力闪现呢?”
夜色暗下去,花草坪边沿掩藏的地灯亮起。连廊亭檐的灯光在柔和的夜色中,慢慢浮游。
“怎么说话的呢?”周自珩笑着看她,“自然是公司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怎么,不回来住,难不成你给我购置地产?”
“拉倒吧。”
周颂宜分他一点眼神.
目光分明还在想着手机里不停发出响声的屏幕,心不在焉地嘀咕一句,“提前回来的事没告诉他们吧,不然晚饭怎么着都会等你一下的。”
周自珩看她扒拉着自己的手机,不答反问:“我说怎么靳晏礼今天过来了,感情是你躲在家里。”
她神情一滞,微扬起头,这才注意到山茶花的树枝遮蔽下,似乎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下午还给自己发消息,说要接自己回去的人,此刻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笑意敛住,情绪淡了几分。
周颂宜站起身:“你们有话慢慢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从始自终,除了最初的那一眼,其余的时候她的目光压根就没有落在靳晏礼的身上过。
“别啊,”周自珩挑眉,“这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平日里找你,不是说没时间,就是拿要去采访那点芝麻大小的事来搪塞我。明明在一个城市,却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你自己说呢?”
“现在不就见上了。”周颂宜淡定回复,看着周自珩比几月前明显清瘦的脸颊,没好气道,“晚饭吃了吗?”
“在公司吃完回来的。”周自珩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靳晏礼。漫不经心道,“不过,靳晏礼吃没吃就不清楚了。”
周颂宜分了点余光过去,在这春风涌动的夜晚,呼吸间尽是旷野山林的草木味。
风声呼啸,刷过细瘦的树梢,卷起一片片单薄的叶片,在空气中翻涌着、猎猎作响。
他站在路灯下。
还算冷的夜晚,男人只穿了一件稍显单薄的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手腕上搭着脱下的黑色大衣。
在周颂宜和周自珩有来有往的交谈中,他倒是像个看客一般,立在刻画框景的白墙下,眉眼疏离寂静。
框景外,是一树快要凋敝的黄腊梅。
风摇晃,花瓣欲坠。
周颂宜眼见着花随风落,靳晏礼指尖溢出的那抹淡红色火光,在涌动的春风中忽上忽下地跃动着。
月芒照耀,影影绰绰。
对上她落过来的目光,靳晏礼忽而笑了声,将手中的烟摁灭,“这支烟只是燃着,我没有抽。”
“我不抽烟,这些都是他的。”他见周颂宜的目光落过来,径直手中的烟盒扔给周自珩。
也没管他接没接住,只是兀自解释。
周颂宜转了转眼睛,心下没有多大波澜,只是对他的话,或者说他的解释而感到奇怪。
不过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吝啬地收回目光,花枝掩藏下的那只手狠狠揪了下周自珩。
对于靳晏礼这番奇怪的举动,周自珩倒是面不改色地接受了。
手指捏了捏手中的烟盒,抬手摸了摸颂宜的发顶,“我待会要和靳晏礼一起去一趟主宅。不过这回我还有点事,就先过去了。剩下的时间就交给你们自己去处理你们的私人事情了。”
周颂宜不想搭理,也懒得解释:“嗯。”
见她这副姿态,周自珩自也是没辙。说完话,眼神落于身后的靳晏礼身上。
不过半会,便迈腿从刚才周颂宜过来的那条路离开了。
夜里漆黑,即便有路灯,转过拐角后,便窥不见身影了。
周颂宜紧了紧手中握着的那支灯笼手柄,不太自在于两人的单独相处。
她和靳晏礼之间并不熟悉。
虽是夫妻,但除了床上的那层关系和法律意义上的那张戳了钢印的纸张,她实在找不到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共同话题。
结婚一年,两人或许连陌生人都不如。要不是上周两人吵了一架,关系大概比现在还要冷漠。
从前,周颂宜在心底忍了许多话,有想过和靳晏礼好好讲道理,但于他而言,讲道理却是最行不通的事。
本该不在意的,吵过一架后,原本还打算好话好商量的态度,也不复存在了。
也不知道这气从何起,总之她现下不太想开口主动对他讲些什么。
周颂宜提了提手中的那盏竹制灯笼,准备转身离开这处长廊,没成想却被人拽住手腕,扼制住了自己将要离开的脚步。
她回头,眼中不解。
“晚饭吃了吗?”
靳晏礼头颅微低,视线一寸寸落过她清丽的脸庞。
将近一个星期没见,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但他却总觉得看不够。
“嗯。”周颂宜应了声,心思并不在他的身上。
转了转自己被攥着的手腕,他人高马大的,将走廊悬挂的灯光遮掩,眼前的光暗了一片。
她不大适应这种侵略感,只想赶紧离开。
靳晏礼松开手,低下头,对上周颂宜的视线,自说自话道,“消息我看见了。”
周颂宜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嗓子眼里先冒出一声“嗯。”
再无言。
见他似乎还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不由败下阵,客套着问了句:“晚饭吃了吗?”
“还没。”
“小厨房里应该还有。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让梅姨给你热一热。”她冲他点点头,目光没再放在他的身上,“我有点儿困了,你要是没什么其他事情,我就回房间休息了。”
“等等。”靳晏礼叫住她。
“怎么了?”
他视线黏在她的身上,眼神清寂:“没事。”
周颂宜深深瞧了他一眼,又仰头看了看天空中那抹清亮的光。
周围实在太静谧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产生了和靳晏礼谈心的想法。
可惜他们彼此一言未发。
她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那盏灯笼,微黄的光透过米黄色的宣纸浮出。
不远处溪水淙淙,月亮悬于树梢,林间寂静。
这或许是一个适合交心的夜晚,只不过自己和靳晏礼终究是身体的熟悉大于精神的熟悉。
归根到底他们两人终究还是不熟悉。
如果非要谈感情,那么在证件盖下钢印的那刻,她对他的情感,应当是有恨在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