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6日
杰夫·贝佐斯可不想就这么死了。
他坐在一架宝石红色直升机的乘客席上,同乘的都是些怪咖:有牛仔,有律师,还有一个绰号叫“骗子”的飞行员。这个飞行员最出名的事迹,就是曾经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把飞机开到了新墨西哥州州立监狱里,就为了救三个犯人。刚过早上十点没多久,太阳蒸干了早晨的最后一丝清凉,最近天气也是热得越来越快了。一阵微风正费劲地将满载四位乘客的直升机向上带,他们要飞出的这个峡谷在得州西部靠近教堂山的位置,海拔很高、空气稀薄、温度不低。
直升机没有向上飞,反而在空旷区域的平地上一直打圈圈,开得是越来越快了,却没法爬升到林木线以上。
“糟了!”“骗子”喊道。
后座的牛仔叫泰·霍兰,是贝佐斯在这个山区的导游,正查阅着研究已久的地形图。贝佐斯坐在正后方的客座上,他的律师兼首席助理伊丽莎白·克蕾尔就坐在霍兰旁边,正对着飞行员的位置。“骗子”愁眉苦脸地推着操纵杆,据贝佐斯回忆,当时“骗子”正“在树林里穿进穿出,躲来躲去”。
霍兰早就开始担心了。这个时节吹起的风都是从干枯死寂的沙漠来的,风滚草也被吹得零零落落,随之而起的还有漫天的沙尘。但在靠近教堂山的沙漠、地面上方5000英尺处,这风却来得尤为糟糕。这片贫瘠的沙地从平坦处向上延伸成一个高耸而陡峭的高岗,从远处看就像一头大象。但让他们陷入如此窘境的不全然是风,他们的重量、海拔、温热而稀薄的大气,都是形成阻碍的原因。
就在几分钟前,霍兰还催促他们赶紧前往下一站。但当时贝佐斯想要在周围散散步,再好好看看这个墨西哥边境80公里外的地方。得克萨斯州空旷寂寥的沙漠想必给了贝佐斯这类大忙人极大的慰藉。这里从山腰延伸出去,就是荒凉的沙漠平原,举目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黄褐色,和他家乡西雅图的人来人往、葱葱郁郁可不同。笼罩整个大地的寂静越发深广了。早晨的时候,贝佐斯还说起了他的童年,说起他当时在得州南部祖父家的农场时光。可见他确实对这粗犷、贫瘠的地界青睐有加。
除了知道他是个亿万富翁,霍兰并不十分清楚贝佐斯具体是做什么的,也不太清楚他实际上是通过一个叫亚马逊的网站卖书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赚钱的。他还知道,贝佐斯在教堂山脚下享受的安宁时刻被打断了。因为当时起风了,风穿过杉树林,扬起一阵不祥之声,霍兰紧张不已。
“我们得指望这风才能离开这儿,”他说,“这风可带不起你的直升机。”
现在直升机陷入麻烦了。飞行员正焦急地努力控制飞机,抓着操纵杆的架势就像在马术比赛中控制一匹雄性野马。但实际上他也无计可施了。顶多也就是拉紧缰绳,准备硬着陆了,霍兰心想。直升机重重地拍在地上,一侧的着陆橇撞上了一个小土堆,整个机身旋即翻转过来,旋翼在地上摔得粉碎,而这些尖锐的碎片随时有可能插进机舱里。
机舱外边,直升机摔了个四仰八叉,还刚好掉进一条名叫“灾难”的溪流里。机舱里边,几个乘客也跟着飞机翻滚的方向如弹珠般被摔来摔去,然后顺着舱体最后倾倒的方向挤到了一边。
直升机机舱有一部分浸到了浅浅的溪流里,水开始往里涌。不知怎的,霍兰呛了一大口水。他可不想刚从恐怖的空难中死里逃生就因溺水丧命。他绝望地扯着身上的安全带,但坠机的余波和因恐慌而激增的肾上腺素却让他怎么也扯不开。刚刚救了他一命的安全带现在几乎让他快要窒息,锁着他胸口、臀部的力道甚至更大了。
贝佐斯朝直升机的后部望了一眼,以确保克蕾尔平安无事——但她却不见了踪影。
“伊丽莎白呢?”他问道,整个人快要发疯了。
可没人回答他。紧接着,他们看到一只手从霍兰脚下的水里伸了出来。坠机的时候,霍兰把她挤到了水底下,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压着她了。他们赶紧爬了过去,给她解开安全带,把人从水下拉了上来。她一出水面就大口喘息起来。她后背下半部非常疼,不过好歹是活下来了。所有人都活着,简直是奇迹。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直升机里爬出来,站在河岸边,开始查看损伤情况。贝佐斯和“骗子”的头部在仪表板上撞出了豁口和挫伤,克蕾尔摔伤了脊椎下部,霍兰的肩膀和手臂更是伤得一团糟,一定是在坠机的时候撕裂了肌肉,要不然就是扯安全带的时候弄伤的。
看着坠毁的直升机,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直升机后方的尾桨折断了,旋翼顺势倒在溪水里,旋翼的转子也坏了。虽然克蕾尔差点就被淹死,而且燃料洒得到处都是,但幸好是落在了水里,直升机没有起火。环顾四周,支离破碎的树木仿佛被园丁的大剪子胡乱修过,地上土壤四溅,整个景象和不久前贝佐斯享受的宁静氛围大相径庭。
“真是太可怕了。我们非常幸运,”贝佐斯后来如此说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都能活下来。”
一开始,霍兰就觉得坐直升机是个馊主意。他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从没坐过,或者他们要飞往的是个崎岖又贫瘠的地方,而是因为他认为坐在马背上是游历边远地区风景的最佳方式,也是他喜欢的旅游方式。“在马背上,你能更好地认识这个地方,而不是坐这该死的直升机。”他想。
但贝佐斯和他的律师“非常赶”,霍兰回忆到。骑马可能要花上几天,他们却只有几小时的时间。
霍兰给这次短途旅行当导游,是为了帮一个房地产代理商朋友的忙。贝佐斯想买一个农场,这个代理商就让霍兰带他去看看。没人像他这么了解这儿了,他也是欣然领命。在霍兰的印象里,贝佐斯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不过是想找个周末放松的地方,假装自己是个牛仔,赶几头牛,借此重温儿时夏季在得州南部祖父农场里的时光。
霍兰连台电脑都没有,更别说上网了。“我压根就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亚马逊、互联网或者其他类似的玩意。”他说。
大约十年前,贝佐斯辞了华尔街的工作,开始在网上卖书,亚马逊初见雏形。2002年1月,亚马逊公开其第一季度收益,达到了500万美元。这个数字还一直在上涨,除了书,网站也卖起了别的东西,音像制品、玩具、衣服、厨房用品和电器一应俱全。网上购物能让消费者买到几乎任何东西,用这个网站也让他们感觉越来越舒适方便。2000年,亚马逊卖出了40万本当年新出的“哈利·波特”系列。四年后,系列的下一部《哈利·波特与凤凰社》更是在亚马逊卖出140万本。
亚马逊兴旺发达之时,也是无数所谓的网络公司在股票市场崩盘之时。
“我们见过股票跌得最厉害的时候。”一位分析师对《华盛顿邮报》说,当时是2003年年初,亚马逊又公开了利润收入,几个月后才发生了坠机事件,“现在,一些庞然大物已经初见端倪。”
亚马逊的战略是“迅速壮大”,靠网络的便捷及低廉的价格吸引客户,网站也因此闻名。不同于许多新兴互联网公司求快求富的发展战略,亚马逊选择了稳步缓行的方式。即使有评论称这种方式并不会奏效,亚马逊仍将价格维持在低水平,还免运费。
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各大媒体头条中,《商业周刊》嘲讽地称“亚马逊死定了”,《巴伦周刊》则称其为“亚马逊·炸弹”,还配上贝佐斯本人的照片,贝佐斯曾经和一位观众说:“我妈讨厌死这张照片了。”
但在2003年年初,亚马逊的每个销售门类涨幅都达到了两位数,贝佐斯对公司的战略从未如此自信过。“行得通,”他说,“这个投资投对了,长远来看对我们的顾客和股东都好。”
虽然距离iPhone初次亮相还有四年时间,但他确信互联网行业仍处于起步阶段。在得州西部坠机事件几周前的一个TED演讲中,他还将这一行业的现状与过去电力行业做对比。他认为2003年的互联网和1908年的电力行业处境相同,当时还没有发明插座,但家用电器却要有它才能使用。
“如果你相信互联网真的、真的尚处雏形,”他强调说,“那你真的非常乐观。而我本人就相信这一点。”
亚马逊迅速壮大,贝佐斯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2003年,《财富》杂志报道,亚马逊的股价涨了两倍,贝佐斯的净资产也跟着涨了30亿美元,总数达51亿之巨。他一跃而上,跻身全美富人排行榜第32名,领先纽约媒体大亨迈克尔·布隆伯格和拥有制造业及投资帝国的科赫兄弟。
2003年3月是投资房地产的好时候。即使他很少提及,这也是个好机会,能让他日后放任自由、拥抱自己真正的激情所在。
贝佐斯从没说过他为什么想买得州的这块隐蔽的土地,这儿除了响尾蛇、骡鹿、大角羊,再无其他。霍兰这个憨厚老实、说话细声细气的牧场工和羊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人都多,他没问。贝佐斯给他的印象更像“一只与众不同的猫”,是他完全陌生的东西。
让霍兰心存疑虑的,是那架直升机。飞机的驾驶员查尔斯·贝拉也让他心生警惕。这人在他的家乡埃尔帕索有点名气,蓄着两撇八字胡,爱打拳击,嘴里时常不干不净。他的绰号叫“骗子”,源自他赛车时的经历:悲愤的败方指控贝拉作弊,这绰号也因此而生。“这可是个褒奖,”他在2009年对一个杂志媒体说。他曾受雇于好莱坞,在几部电影里开过飞机,比如《第一滴血3》 和查克·诺里斯主演的《独行侠野狼》。除了当飞行员,他还在家里养了一堆奇怪的动物,有熊、北美林狼、美洲狮,还有鳄鱼。当地的狩猎治安官时不时就要找他帮忙,这位治安官曾告诉《埃尔帕索时报》:“‘骗子’对动物很有一套。只要他走进笼子,受伤的美洲狮也会变成温驯的小奶猫。”
但他最出名的事迹,还是那次越狱。1988年,他开着他的小羚羊直升机 ——凑巧的是,跟《第一滴血3》里开的是同一款——冲进监狱里,带出了三个囚犯。两小时后,他落网了,之后被以同谋罪起诉。但曾为辛普森 辩护的著名刑事律师F.李·贝利接手了他的案子,发起了有力的辩护,最终让他无罪释放。
“骗子”回忆越狱的那天早上,一个女人雇他去看几处房产,就像贝佐斯一样。这个女人穿一条亮红色的裤子和一件印花衬衫。那天早上,她从她室友那儿拿了几把枪,还给她室友留了一张字条,写道:“凯蒂,我把你的枪拿走了,因为我比你更需要它们。”
他们坐上飞机,刚起飞,她就拿出一把点357麦格农左轮手枪,指着“骗子”的脑袋,要他把飞机开到牢里,救出她男朋友和另两个朋友。她男友因谋杀罪被判60年终身监禁。
她非常胖,“骗子”回忆到,体重可能有250磅(1磅约为0.454千克,大约227斤)。“我觉得我真的是踩到屎了。这婊子如果觉得监狱里那家伙真的爱她,就没什么能阻挡她了,因为照她这样不可能再找着爱她的人了。”几年后他告诉《得州月报》。
他还说,他曾试着把枪抢过来,但他的手因为前几天打了拳击,很疼,所以没办法把枪夺过来。他们降落在了监狱的棒球场,靠近一垒的位置,三个囚犯正在那儿等着。三人连滚带爬地要上直升机,狱警在监狱塔上朝他们开枪的时候还有个人挂在着陆橇上。“骗子”不知如何是好。
“她男朋友用枪狠狠地敲我脑袋,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干的话,就一枪崩了我的头。”他回忆道,“当时引擎已经开到最大了。我一直在温度范围内拉动它。它本该爆炸的。最后他们把挂在着陆橇上的那家伙踢了下去。直升机上的两人中的一个跳了下去,跟着直升机跑了一段,快起飞的时候又爬了上来。”
直升机刚好能飞过围墙,接着他们飞了出去。紧接着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又迎头而来。联邦调查员乘着一架黑鹰直升机紧紧追了他们两小时,直到他们无处可逃。最终“骗子”在阿布奎基机场降落了。
而现在,他的直升机坏了,跌在水里,他又陷进了另一桩麻烦事。他和世界巨富之一一同坠落在这个边远山区。
贝佐斯一行人全身湿透、孤立无援,在这个不毛之地手机连信号都收不到,遑论求救了。情况本来可能更糟的。他们总算还活着,站在“灾难之溪”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宽慰。贝佐斯看着霍兰,笑了笑。
“可能你是对的,”他对这个牛仔说道,“在这种边远地区旅游,还是得骑马。”这个刚刚从死神手下偷生的男人随即发出了一阵古怪而压抑的笑声,在这峡谷间回荡。
“他发出了一阵愚蠢的笑声,”霍兰说,“他觉得这真好笑。但我可不这么觉得。”
“骗子”打开了直升机的发射应答器,希望救援队能收到信号。而霍兰则开始步行到几公里外的一间房屋求救。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很快,美国边境巡逻队的直升机就飞到了他们头顶上,紧接着布鲁斯特县的副警长和一支野外救援队也现身了。
罗尼·道森警长调查了现场——直升机的残躯倒在河里,地面也被直升机的转子刨得伤痕累累,加之这奇怪的四人组。作为一个执法者,臭名昭著的“骗子”贝拉对警长来说是老面孔了,他也认得霍兰,认得他是当地的牧场工人。但那个矮个儿、看着有些古怪的家伙他却并不熟悉。这家伙就是贝佐斯,道森不知道他是谁。
直到坐着小货车赶到现场的急救队员之一在坠机现场惊讶地认出了这个1999年《时代》周刊的年度人物,道森才对这人有了点头绪。
“你知道他是谁吗?”一个急救队员对一头雾水的警长说,“他可是亚马逊的创立者呀。”
亚马逊?道森确实听说过,但从来没用过。
“我几乎没怎么接触过亚马逊,”好几年后,他说,“我以为亚马逊只卖书,我又不读书,干吗去看它呢?”
急救队把贝佐斯和克蕾尔送到了医院,处理了贝佐斯的轻微割伤和克蕾尔的脊椎损伤,随后两人都出了院。霍兰的手臂还是因为当时撕扯安全带而疼痛。“自那以后手臂一直很疼,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问题。”他说。医生说他需要去找专科医生再看看。但他受够这一天了。
“我穿上衬衫就走了,”他说,“然后去了酒吧。”
坠机的消息马上甚嚣尘上,亚马逊对此却是轻描淡写,对外的回应不过是说贝佐斯“没有大碍。我们还是照常运转”。几年后,贝佐斯将会承认,这场事故极其严重,但他的死里逃生并非全无意义。
“人们总是说生活眨眼即逝,”2004年时,他向《快公司》杂志的记者说道,“但这次事故却足够慢,我们能缓出几秒来反思。”
他开始大笑,发出他标志性的、疯狂的笑声:“不得不说,那几秒我脑子里还真没闪过什么特别深刻的东西。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就这么死真是太蠢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这都没有改变我的人生,”他接着说道,“我恐怕只是在策略上学到了一课。最大的教训就是:可能的话别坐直升机。直升机没有固定翼飞机那么可靠。”
坠机事故过去没多久,罗纳德·斯特斯尼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电话里,代理人既礼貌又周全,同时还很坚定。每个月伊丽莎白·克蕾尔都会代表一位她拒绝提及姓名的神秘客户打这个电话,而每次斯特斯尼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不卖。他不想把牧场卖了。
牧场的厨房窗口是远眺得州地势最高点瓜达卢普峰的绝佳位置,牧场四周环绕着得州西部各大山脉,代阿布洛、贝勒、阿帕奇和特拉华如护卫般戍守着牧场。牧场有32000英亩(1英亩约为4046.86平方米)大,是鹌鹑、鸽子和美洲狮的家。这里的骡鹿体形硕大、数量多,一只只巨大的鹿角像无叶的树枝,它们以当地富含蛋白质的植物为食。从老旧的金银矿井到印第安人的手工艺品,斯特斯尼的孙子们在这片得州平原的土地上探寻着广袤无际的秘密,也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
不卖,他不会卖的,尤其不会卖给一个西雅图来的律师和她背后的神秘买家。这牧场是他的避难所,一个远离圣安东尼奥城市生活的地方,在那儿他自己就是个律师。这牧场是他和妻子退休后要待的地方。
牧场上的这所老房子能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这块地在过去也和当时全得州最大的牧场之一——二号牧场息息相关。1881年,得克萨斯骑警队在此和阿帕奇人打了他们最后几场战役。这块地后来传给了詹姆斯·麦迪逊·多尔蒂,得州牧场主的几位奠基人之一,和来自休斯敦的富家子小詹姆斯·马里昂·“银圆吉姆”·韦斯特。这个富家子有个嗜好,上街的时候喜欢朝人群扔银币。
斯特斯尼在这处房产上投资良多,为房子装了暖气和空调。遭了一场夹雹的暴风雨后,房子的屋顶简直千疮百孔。他本想把房顶换了,但屋顶修理工力劝他不要,还说“现在已经没人生产这种金属板的屋顶了”。他还为牧场引进了灌溉系统,清理了一些原本只能骑马经过、通往边远地区的路径。猎人们也非常感激他能让他们进入这片土地,十年如一日地让他们在外出狩猎骡鹿之前待在马厩后面的简易棚屋里。
但克蕾尔这位西雅图的律师却决不放弃。她的匿名客户对这块土地十分感兴趣。而后来,斯特斯尼才知道,这伙人招揽的地主可不止他一个。克蕾尔和与他相邻的几户牧场主取得了联系,表明了购买意向。有人想一口气把这里所有的牧场都买下来,而从代理律师打电话的频率来看,这人还很急着买。就这样,他的邻居被一个接一个地拿下了。
最后斯特斯尼也卖了。2004年年初,在圣诞节假期和家人讨论了这件事之后,他接受了这桩交易。开的价实在太好,再买一个农场用来退休养老还会剩很多。虽然他签了一份保密协议,不能透露具体价格,但据称是以750万美元成交的。
这位神秘买家正大批囤积购来的牧场,他的真实身份掩盖在几家名字有些奇怪的公司实体之下:朱丽叶控股、卡博特集团、詹姆斯·库克和威廉·克拉克有限合伙企业及科罗纳多合资企业。公司的名字都是曾经开疆拓土的探险家,足迹遍布美洲西部、新西兰、大堡礁、墨西哥和加拿大。这些公司都和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企业有联系,这家企业通过西雅图邮局的94314信箱进行商业活动,企业名字听起来简直不像是地球上会有的:泽弗拉姆有限责任公司。
买家究竟是谁,买地意欲何为,从这名字上倒能看出一些眉目。泽弗拉姆·科克伦是《星际迷航》中的虚构角色,建造了人类第一艘能以曲速航行的太空船,比光速快上不少。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拓者,是未来的虚构人物,他曾说过,曲速引擎“将能让人类勇踏前人未至之境”。
在临近的小城范霍恩,流言已经传开:有人把克伯森县和哈德珀斯县的地给买光了。拉里·辛普森对于买家的身份却已经了然于胸。
辛普森是《范霍恩倡导者报》的所有者,也是编辑。这份周报虽是在他的办公室运营,却在整个范霍恩镇2100个店面都有售,记者也非常多。辛普森还在镇机场有兼职。那里传出风声,贝佐斯带着手底下的一位房地产代理,坐着私人飞机来到了这儿。直升机坠毁事件也让人们浮想联翩,但这亿万富翁究竟为何买地,却无人知晓,只能猜测。
辛普森没多想。“我并没有那么着急,不像那些大城市的媒体那样。”他对《西雅图时报》说道。但在2005年1月的一个周一,贝佐斯却亲自造访他的办公室,说道:“我们想给你一条新闻。”来人亲切随和,穿着牛仔裤和靴子,也没带太多随行人员,只有一位声音温和的先生跟着,说话的主要还是贝佐斯。
为《范霍恩倡导者报》和它上千的销量,贝佐斯带来了一条独家新闻:他大肆购地是为了他的航空公司,公司少有人知,名字叫蓝色起源,坐落于西雅图郊区。公司于2000年成立,自此便被贝佐斯奉为机密,谁也不知道这家公司的计划是什么。公司也没加进城市电话簿里,内部雇员也只向周围的人透露了工作内容是科学研究。公司的一位行业官员向《经济学人》杂志透露:“我认识的但凡知道一些消息的人都不允许谈论这件事情。还有,千万、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布拉德·斯通,一位《新闻周刊》的年轻记者,在报道了这起直升机事故之后对贝佐斯究竟意欲何为产生了兴趣。在他为亚马逊立传、写作《一网打尽》 一书时,他查阅了华盛顿州立档案中关于蓝色运行有限责任公司的部分,并在一个夜晚亲自造访了一间西雅图工业区的仓库。在库房外待了一小时后,他在一个垃圾箱里翻出了一摞文件,其中有一份沾了咖啡渍的任务说明。据斯通称,这份说明意在创造“一个太空中永恒的存在”。
斯通随即联系了贝佐斯,询问他的意见。但在这篇名为《太空中的贝佐斯》的文章中,贝佐斯却不愿就蓝色起源的目标多说些什么。
“蓝色起源还尚处雏形,要说什么意见还太早,因为我们还没做出什么值得评论的东西。”贝佐斯在一封电邮中写道。但他却对一桩误解做了澄清:有人认为他这么做是因为对NASA不满——后者常被批评在阿波罗计划后一直在开倒车。
“NASA是国家的财富,任何人说对NASA失望了,都是瞎扯。”他写道,“我对太空感兴趣的唯一原因,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得到了NASA的启发。你想想,有几个政府官员能影响到五岁的小孩?”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于1969年登月时,贝佐斯才五岁。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家公司的唯一雇员都是贝佐斯的朋友尼尔·斯蒂芬森,一位科幻作家。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们在一次晚餐派对上相遇,派对上他们开始谈论火箭。当“整桌人都觉得这两人无聊极了”时,斯蒂芬森说,他们两个却一拍即合。“毫无疑问,他知道很多。”
随着他们友谊的发展,他们开始在西雅图能够俯瞰华盛顿湖的马格努森公园试射火箭模型。有一次,火箭模型在下落的时候,降落伞缠在了一棵树上。“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就爬上那棵树,爬到了一根枝干上。”斯蒂芬森回忆道。树枝不是特别粗,所以贝佐斯试着“用自己的体重摇晃树枝”。他的妻子麦肯齐正在求他赶紧下来,当时正好有一个遛狗的人走过,用手里的棍子帮他把火箭弄了下来。
1999年,贝佐斯和斯蒂芬森一起去看了电影《十月的天空》的下午场,电影讲的是荷默·希坎姆这位作家及NASA工程师的故事。贝佐斯把花生酱三明治藏在夹克里,带进了电影院,看完电影后,在一家咖啡馆里,他说,他一直想创建一家太空公司。
“于是我说:‘你为何不现在就开始呢?’”斯蒂芬森回忆道。
为何不现在就开始呢?他在等待什么?在他的整个人生里,他都对太空十分着迷,现在他终于有能力做些什么了。
“自那开始,一切事务飞速开展起来。”斯蒂芬森说。
斯蒂芬森是第一个雇员,他向贝佐斯介绍了几个朋友,贝佐斯也一一雇用了。他们是那种“非常擅长鼓捣古怪应用物理学想法并对之进行评估的人”。斯蒂芬森说。他们的头衔也非常简单,且平等一致:“成员,技术人员。”斯蒂芬森则扮演多重角色。“工作平凡无奇,接接以太网,开开磨石机,钝化火箭零件(意思就是保证零件没有多余的会和过氧化氢反应的碎屑)。”他在自己的网站上写道。
贝佐斯在西雅图工业区的南内华达大街13号买下了一栋大楼,在那儿组建了一个研究太空的智库。斯蒂芬森兼任两职,早上写作,下午就到大楼里办公。贝佐斯密切关注这个小组,经常询问情况,每月的一个周六还会来参加会议。他们的首个目标就是探索化学火箭之外还能进入太空的方式。化学火箭这项技术在过去四十年都毫无进步。“刚开始那三年,我们殚精竭虑地找化学火箭的替代方案,甚至发明了一些之前没人想到的替代方法。”贝佐斯说。
要开发一项完整的新技术,他们必须考虑到任何可能性,无论那听起来有多疯狂。“当你进行头脑风暴时,你必须接受那些狂野的想法。”贝佐斯说。
当时最狂野的想法是造一个牛鞭。这是一项老技术了,却依然很棒:想象一条几米长的牛鞭,当原本绕成圆圈握在手里的鞭子挥舞出去时,圆圈会产生极高的速率,甚至能打破声障。
“你怎么能只用手臂就让一样东西跑得比声音快呢,这当然是因为动量守恒。”贝佐斯之后说道。动量即质量乘以速度。鞭子挥出,从手柄到尖端逐渐变细,其质量减少,意味着为了保持动量,速度将不得不增加。归根到底,鞭子标志性的响声是一种声爆。
“所以我们就说:‘为什么我们不造个大的呢?’”贝佐斯接着说道,“我们造个大的牛鞭,你把想要投到太空轨道上的东西放到‘鞭’的一端,比如太空舱、其他有效载荷,或者随便什么你想放在那一端上的东西。”
无论你往太空里投什么,你都需要一个火箭引擎,这样才能提供进入轨道所需的速率。但甩“鞭”获得的速率能让航天器负载更多,飞得更远。这个“鞭子”肯定得造得很大——“得用货运火车来拉这个大家伙,”他解释道,“施行的各方面都有问题。这类想法一开始都是很棒的,但你分析几小时,就会放弃它了。就我们所知,还没人考虑建这玩意。”
所以,他们开始研究贝佐斯说的“更严肃、更靠谱的东西”。
比如激光。
地面将会建起一个激光场,在火箭发射升空时,这个场能向火箭持续提供光束照射,加热液化氢推进剂,使其产生高比率脉冲或高功率。公司对此非常认真,请了一位名叫约尔丁·卡雷的咨询顾问,准备进行研究。问题的症结在于,要产生必要的能量,需要建一个极大的激光场。“所以,从成本上来讲,这个方案就不太可行了。”贝佐斯说。
但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可能当以后激光技术成熟了,会有激光制导火箭进入太空。但现在还不行。
如果激光不行,那么太空炮可能有戏——“造各式各样的弹药筒,走弹道学的路子。”贝佐斯说,像凡尔纳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把物体喷入太空。但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对人类来说更是如此,因为重力太大了。”贝佐斯说。但这个办法“能把东西送上太空”。
所以他们探寻了轨道炮技术,这项技术由五角大楼着手研究,用于武器开发,能射出七马赫 速度的导弹,也就是声速的七倍(相比之下,地狱火导弹的速度仅为一马赫)。轨道炮使用的不是火药,而是电磁脉冲,导弹要获得这样的冲力不必携带炸药。
经过了三年的研究,贝佐斯和他的小团队最终决定“化学火箭仍然是最好的选择”。贝佐斯说:“这不仅是最好的选择,还是最棒的发射解决方案。”
但还有一点要注意:火箭必须能循环使用。目前的火箭大部分都是消耗品。一级火箭将有效载荷送上太空后即与之分离,然后落回地球,大多是落到海里,不会再被使用了。每次发射都要备一个全新的火箭和火箭引擎,并为每次发射精心设计。这些火箭就像蜜蜂一样,使用毒针的荣耀时刻一生只有一次,用完就要献出生命。两者最终都要走向死亡。但如果火箭无须如此呢?如果火箭能像飞机一样,一飞再飞,而无须在使用过后坠入深海,任其腐蚀浪费呢?
贝佐斯认为,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解决方案。
“当公司决定坚持这个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案时,”斯蒂芬森写道,“我发现了其他让我变得稍微有用些的方式,主要是在弹道分析的领域,直到2006年晚些时候,我才决定友好地退出这个公司。”
在他的小说《七夏娃》中,他甚至将蓝色起源和牛鞭计划的概念加入了情节之中,“致杰夫”也被加进该书的致谢名单里。
开始那几年,贝佐斯几乎没有公开讲过关于蓝色起源的任何实质性内容,直到他突然造访《范霍恩倡导者报》。贝佐斯坐在编辑辛普森的对面,把公司的计划铺陈开来。2005年1月13日,新闻由“倡导者”发出,标题是《蓝色起源太空基地选址克伯森县》。
“蓝色起源这家总部位于西雅图的公司今日宣布了它的计划,在范霍恩北部科恩牧场投建并运营私人供资的航空测试及操作中心。”辛普森由此展开了他的报道。这篇头版文章旁边就是一幅宣传第56届本县年度畜牧展的广告。
文章引了一句贝佐斯谈这家企业的陈词滥调,说得克萨斯“在航天产业方面一直都是领导者,而我们也非常开心能够有机会在此落成计划”。
但辛普森的文章也表达了一些他对蓝色起源目标的看法,特别是其意欲开发“能帮助人类长时间在太空停留的手段和技术”这一点。蓝色起源想要造出能够经由小轨道飞行进入太空边界且载客量达到三名或更多的火箭。整个报道没有用到“太空旅行”这个说法,但这就是贝佐斯言之所向、心之所想。
蓝色起源的火箭还会有一些不同——会做一些其他火箭从没做过的事。从发射平台点火升空之后,它们还会如辛普森写到的那样“垂直着陆”。
可循环利用的火箭长期以来都是太空领域的一个梦想。政府试过,但是失败了。政府的这枚德尔塔“三角快帆”试验火箭,或称DC-X火箭,在20世纪90年代就飞了很多次,在缓慢着陆之前飞了几百英尺,但从来没有飞到太空然后降落的。
斯蒂芬森确信这是可以做到的。“情况从1960年到2000年有什么不同?什么发生了改变?”他说,“可能引擎略微变好了,但它们仍然是化学火箭的引擎。不同的是计算机感应器、摄像机和软件。垂直着陆这样的问题,恰恰是那种1960年没有但2000年却已存在的技术能解决的问题。所以这个报道是从这个水平开始叙述的。”
在《范霍恩倡导者报》的访谈中,贝佐斯清清楚楚地说道:“这个项目可能还要好几年才能上轨道。”但他的团队很耐心,并雇用了美国最好的工程师,其中几位甚至曾经参加过DC-X项目和其他失败了的航空项目。他还强调,这个项目的资金都是他自掏腰包,没用纳税人的钱。
“这是一个私人投资,而非政府支持的公司。”他对辛普森说。
现在贝佐斯的身家是170亿美元,这让他在《福布斯》的富人榜上位置更高了。早些时候,加州理工学院的科学家们曾经邀请贝佐斯和斯蒂芬森参加他们的午餐会,这是筹款活动的一部分,意在筹集资金兴建一台新的望远镜。但他们没能说服贝佐斯慷慨解囊。
“很显然,贝佐斯的钱投在了蓝色起源上。”理查德·埃利斯说道。这位加州理工的科学家也曾参加那次午餐会,而且就和蓝色起源的员工们坐在一起,“那些人希望能推行人类太空旅行的概念,他们说:‘如果我们能解放思想,我们就能掀起一场革命。’”
这场革命将会在得州西部开始。根据购地概率,贝佐斯最后将会在那儿买到331859英亩的地。这几乎是半个罗德岛的面积了。“你要造火箭,还要发射火箭,那多留点缓冲地带还是蛮好的。”有一次贝佐斯向一位电视台主持人查理·罗斯说道。
现在他买的地不光够用,甚至更多:他为家人买了一片牧场,像他祖父在得州南部的那片一样,他曾在那里度过了夏天,并知道了相信自己的价值;还有一片供火箭发射、着陆的地方,足够大,大到能盛下最大的梦想;还有一个地方,在那里能触到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