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洞穴里黑暗湿滑,呲的一声,亮起一盏九烛灯。

“嘶——”烛光雪白,照在雀柒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她倒吸一口,差点骂娘,“找打啊!”

“诶,学会矜持啊师妹。”老七陶隽嬉皮笑脸地说,故意拿着灯晃来晃去,在小师妹挥拳过来之际,他早已灵活地逃开了。

“夏师兄太可恶了,什么破事都交给我们去办。”雀柒沮丧地抱怨,洞穴里又湿又冷,臭气熏天,她闻了闻自己的发梢,皱着鼻子摇了摇头,回去泡几个时辰恐怕都难除恶臭。

“要不然,你去找五师姐做事?既不必在山里跑,还能在那群小子面前耍威风呢。”

“呵,别提了,你以为我没试过吗,上回五师姐出山,我才管了三天,他们差点没把我的肺气炸!尤其是乌霄那个混小子,还堂堂少主呢就带头缺席,天天带着白唯乱跑,他娘亲不在,更是无法无天,三师兄偏又纵容。”雀柒碎碎念道。

唐冰独自站在穴壁上仔细观察,他在仙长弟子中年纪小,也最不通人事,从小是个剑痴,大家都挺护着他,不过因为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冷血动物似的,实在不太招人喜欢,他们经常三个人在一起做事,极少参与任何话题,好像他的嘴长着就是吃饭用的。

穴壁上生了一层新鲜的苔藓,其中附着一滴黏腻的半透明液体,洞穴里静悄悄的,身后两人忽然闭上了嘴,浑身警惕起来。

一种咻咻声由远及近,仿佛洞穴深处有无数只大蛇向着爬来。

他们可是在泉清谷——小重山灵气最充沛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这儿炼化出的妖鬼特别诡异,山谷只留一个入口,并下了几层封印,没有许可,一般弟子不敢也不能进来,而原本的通道在山谷背面的全界边缘,那处开裂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全界是仙盟负责的,而边缘如同地界,是最敏感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如果他们修补,势必破坏全界,那么小重山就是擅自处理,如此一来,日后随便扣一顶勾结的魔族的罪名自然是百口莫辩。

可此时出了问题,掌门向上面通报数回,都没人理睬,仙盟的人觉得那点芝麻大点的不足为惧,不如处理九幽地界划算。

于是他们只能在整个泉青谷在山阵上多套一层结界加固外,只要山阵不破,那么的确是无关紧要,更何况,还有仙长呢。

咻——嘶!咻——嘶!

刹那间,洞穴深处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

他们走了很久,从山的那头绕到这头,人渐渐稀少,傍晚,已经看不到踪迹。

白唯有点害怕,他最远只到过双桥,现在,他们距离那道山门规定的界限超出了整整两座山头。

“师兄,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白唯看到天边的红日就快要落下去,心里有些着急。

“不怕不怕,就快到了。”乌霄反倒是越来越兴奋,他胆大逃出来,冒着被亲娘处罚的风险,就是有一个机会难得、不得不做的事。

走了一会儿,远处连绵的山黑的像怪物,沉沉地就要往他们身上压下去,白唯看了一哆嗦,轻声道:“师兄……”他想说,这看起来真不像个好地方。

“唯唯不怕。”乌霄耐心地安慰他。

白唯吸了吸鼻子,听话地跟着他,就算他不想走,也不敢一个人回去。

红红的咸鸭蛋似的太阳完全沉下去了,天呈一种渐变的颜色,湛蓝、青蓝、青灰,几缕暗沉的云丝,看来今晚应该是个好天气。

走了许久,白唯发现他们过不去了,面前有一层古怪的东西阻挡了他们。

“我们到了。”乌霄难以抑制地激动道,他颤抖着手抚着面前看不见的屏障。

“白唯!”

白唯正四处瞅瞅,被乌霄那一嗓子吓得差点蹦起来。

“里面可是泉清谷!”

“嗯。”白唯听了没多大反应,淡淡地应了。

“什么叫嗯,泉清谷啊,你不会没听说过?”乌霄不可思议的反问。

“不就是有很多奇怪东西的地方,以前……”白唯忽然不说了。

以前……听哥哥说过,那时白唯觉得无聊,要白泽讲故事,很多个夜晚,白唯听着哥哥说的怪物吓得做了噩梦,然后被哥哥笑了好几回。

后来,白唯想做噩梦,都没有机会了。

乌霄没有觉察到白唯的失落,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名状的雀跃之中,正跃跃欲试打开结界,叫白唯找地方休息一会儿。

“我们只要在泉清谷抓一只低阶妖兽回去,娘就不会罚我们了。”乌霄搓搓手,盘腿在在地上研究起来。

没吃晚饭,白唯倒不饿,毕竟中午吃撑了,每次去师祖那都会吃太多。碧家夫人说,那是老人家怕饿着孩子。

所以白唯总是吃很多,因为他发现,当自己狼吞虎咽,感到特别幸福和满足的时候,师祖会露出浅浅的笑意望着自己。

他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这样,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白泽是祥瑞,那白唯呢?”很久前,白唯捧着一本书蹲在白泽平时练剑的地方,仰着头呆呆地问。

“唯,是唯一,白唯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诶!真的么!”

小时候的事,白唯能记住的东西不多,但他清晰地记得那是炎炎夏日,回忆里的画面好似被不存在的热气糊白了,可是那时的自己很高兴。

他喜欢这个名字,不仅是独一无二的,还是哥哥取的。

后来他又不喜欢了。

那段印象不深,连画面都没有,白唯依稀记得自己气急败坏地问过哥哥:“根本不是独一无二!”

然后嚎啕大哭很久,因为他知道了,自己不姓白,而白泽也不是自己的哥哥,他是外面捡来的没人要的可怜虫。

“哥哥不要不要我……”白唯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

白泽抱着他,有点儿手足无措,他不太会安抚一个孩子,以前白唯从来没有这样情绪失控过,他很乖,从小小的一点长到这么大一直都很乖,还有点粘人。

“不会不要,唯唯别哭了。”白唯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白泽衣服上,白泽很心疼,抚着他的背,反反复复说地话却十分苍白。

“可是,哥哥不是哥哥。”好不容易,白唯安静了下来,打着哭嗝说。

“怎么会呢,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哥哥。”白唯哭花的脸蛋又白又红,白泽看了又难过又好笑,伸手擦了他的眼泪,顺带恶作剧地捏了他嫩嫩的脸蛋。

后来,白泽抱着白唯坐在庭院里,那时也许是在看晚霞,也许是归鸟,总之白唯记得,哥哥那天陪自己很久很久。

哥哥天赋异禀,又刻苦勤奋,白青长老在的时候,是他的师父,训练比铁面无私的长行先生还严苛,后来拜入仙长门下,虽说仙长为师长,却极少主动教点什么,都是白泽自修时遇上困惑向他讨教,依旧是不分昼夜的苦练,所以像这样漫无目的的,闲散的坐在一起,比南海珍珠还稀少。

但美好的回忆却似打散在汤里的鸡蛋,丝丝缕缕,记得却不完整。

“唯唯,这世上并非只有血亲,比它更重要的是彼此的情感,像挚友,包括未来的爱侣。”

“与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建立联系,更具危险和挑战。但它也能超越距离,超越生死……”

“可是在任何联系中,哥哥不希望你忽视自己的感受。”

白唯,唯一活着的。

十多年前,不满十岁白泽拿到了白青长老授予的非吾剑,随后初步习得剑法,未到年岁便破格下山历练。

听闻南边蒿荼之山有一神殿,其中愚昧山民抓了数名孩童作为开山血祭的牺牲,他们赶到时,发觉上当的愚民已在自己画的阵法中自戕殆尽,台面上的孩童堆叠成小山丘,汩汩流淌而下的血液混合着地上的几滩猩红一片。

阵法开,妖鬼出。

那只怪物又黑又圆,嘴巴大的像一条沟壑,站在阵眼上吃掉了山民的尸首,它那口袋似的肚子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圈,皮肤开始变得通红,而浑身的黑毛逐渐透明,它鸡爪似的手指又细又长,锐利无比。

那是噬兽,可吞万物。

自幽谷而来,解决它并不麻烦,但到底是谁试图打开地界?

白唯是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被白泽发现的,不知什么缘故,只有他没被带出去血祭。

小小的他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当白泽走近时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发烧了……

他们在附近的寨子里住了几日,一方面照料白唯,另一方面四处打听,但都无果,后来有人告诉他们,许多孩子都是从北方逃难的流民中偷来亦或骗来的,所以,白泽把还在吃手指小东西带回小重山了,为此还向青白长老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一定会照顾好的。

事实证明,白泽太天真了,不过后来,白唯改善了青白长老的怪脾气,连长行先生都难得夸赞,这小东西还有点好处。

“醒醒,开了,开了!”

乌霄蹦蹦跳跳地像只兔子,急急忙忙把睡在树下的白唯叫起来。

“咋么啦,回去吗?”白唯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说,话音刚落,又打了个哈欠。

“唯唯,清醒点好吧,我们可是要进泉清谷!是泉清谷啊!”

看着乌霄疯了一样的吼叫,白唯不解道:“进那里干嘛哦,我想回去睡觉了。”

“唯唯,不陪我了吗?”乌霄的眉毛又黑又浓,像两道剑,于是显得人面相很凶,平日里总是横冲直撞,大人都说他像个鲁莽的小马驹。但现在,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师兄却面无表情的撒娇……一阵晚风吹过,白唯鸡皮疙瘩瞬间蹿了起来。

“可是我困了。”白唯说着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早睡早起,这是哥哥定的规矩,白唯一直记得。

“那好吧,”乌霄有点儿遗憾,但他还是想最后努力一把,于是故作惋惜地说,“泉清谷另一个通道连接全界的边缘和幽谷的裂缝,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出山。”

“诶,出山?”白唯借着困意壮着胆子正想往回走,听到这里,瞬间精神了。

“对啊。”乌霄俊秀的脸上写着满满的得意。

“可是,”白唯想到了什么,很是忧心地说,“我们不能动全界。”这很有可能给小重山带来非常大的麻烦。

“想什么,旅人过桥,又不炸桥,”乌霄啧了一声,笑道,“唯唯可要想清楚,整座小重山,只有那里是唯一的机会。”

下山!下山!

“师兄,出山后我想去找哥哥。”

乌霄看着白唯那双充满期待闪闪发亮的眼睛,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深深地看了一眼白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若是以前的乌霄,直率得令人发指,想什么说什么,不会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但自从白泽走后,白唯一直不相信那则讣告。

以前为了此事和白唯吵了起来,每每想起都在懊悔,较那劲干嘛。

渐渐地,他也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三年前,山门上下接受了白泽走了的消息。

师祖满头白发,一次次送走了自己的徒儿,现在就连小徒儿也留不住了。

他常年待在云游峰,看漫天云霞,远近连山,没有人知道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修行停滞,不为飞升,时间近乎凝固,平静地等待什么。

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凝望。

当白泽的魂灯熄灭的那一刻,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意味着什么,可他们还是徒劳地出去寻找。

清秋八月,丹樨扑鼻,人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