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凌锦御深绿的眸子微微瞪大,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这般说。
江微澜不语,只静静的看着他。
那双清透的眸子总能看得清他人心中所想一般,凌锦御总是不敢同小母后对视,听她这般问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他的眉宇间还带了几分叫人不易发觉的试探,是努力收敛起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可还是被人轻易捕捉到。
“我记得同你说过,想要什么便去争取,宫中便是要不择手段的,”江微澜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若是再不争取,怕是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凌锦御眉心轻蹩着:“朝中有三皇兄同太子抗衡,若是我前去横插一脚总归不妥,即使如今有着中宫嫡子的身份,可手段总是不光彩的,如何能服众?”
“你顾虑太多,光不光彩,都是掌权者说的算。”江微澜手中镂玉的折扇合上,在他额头轻轻敲上一下,“这皇位全然在于你想还是不想。”
在这宫中的十五年来从未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这些东西从来由不得他。
“我想的,”凌锦御抬眸看着她,那暗色的琉璃里闪着异样的光,“母后,我想。”
江微澜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那柄折扇顺势收进了袖口,只留一截流苏在袖口外外垂着微微摇晃:“那便不要空想,理当自己去争取才是。”
凌锦御心中明亮了一瞬,这话仿佛一根莹白的羽毛轻轻拨弄着他的心尖,将上面那层尘封已久的灰尘拨了开来。
卑贱的异域血脉注定是与皇位无缘的,可是他的小母后告诉他,想要的自己争取便是,他有小母后在就不用服众,手段也不必光彩。
一阵风吹来,将心尖上那根白羽吹飞不知何处,亦是将殿外那海棠的花瓣吹了满地。
远远看去还当是下了一场小雪。海棠前些时日开的还不算多么好,今日不知怎的,竟是一夜开了满树。
凌锦御正是稀奇的看着,便见她身后的鸳禾托着一个银质托盘上前来:“母后这是?”
那银质托盘里赫然是两盏油灯,只不过这油灯不同于宫中常用的清油灯,竟是凝在了一起。
微黄的一片油中竖着一根灯芯,叫他莫名觉着有几分怪异。
“你时常夜里读书,我便为你准备了这油灯,里面还有些名目的中药,虽不能舒缓多少,但聊胜于无。”
江微澜淡淡的将其中一个灯盏拿起,皓腕翻了几番细细打量着。
这灯盏不同于寻常用的,做工倒也是极为精细,能看得出她费了不少心思。
“多谢母后,”凌锦御唇角带上了一些笑意,眼下这才是发自内心的,倒像极了等候长辈夸奖的孩童,“这灯真是与众不同。”
凌锦御托着那盏灯,将凝固的灯油上那根灰白枯燥的发丝捻起,发丝在飘摇而落在地上。
他凑近轻轻嗅了嗅那淡黄的灯油,当真有股草药的味道。
“自然,”江微澜微微颔首,清透的眸子攫住他的,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这灯可是用孔嬷嬷做的,锦御可喜欢?”
那双清透的眸子深不见底,宛如平静而危险的湖底,像是要就这样将他卷进去。
孟夏月的暖风吹进慈宁宫,案几上还堆着未曾批阅完的奏折。
砚台里的朱墨未干,褶子上娟秀有力的暗血色朱砂做了批注,沙沙细碎的翻页声在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凌锦御唇角的笑意微僵,同她对视良久复又缓缓绽开一抹笑意:“回母后的话,儿臣……喜欢极了。”
像是要证明他当真喜欢,凌锦御指腹覆上了那银灯的花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娘娘为此可是没少费心思,殿下喜欢就好。”鸳禾勾唇轻笑着将案几上的香换下,这才将手中那封信纸递交于她,“娘娘,这是三皇子那边呈上的。”
三皇子同太子不合,她便是那最为关键的一点。
若是她肯站在三皇子那边,江家那边的势力也会向他倒戈,届时太子更是没有了还手的余地。
太子虽是知晓这一点,但还是碍于孝纯皇后那边不肯向她服软,甚至是变本加厉的在朝中作乱,偏要同她反着来,如此看来真是不明智极了。
三皇子倒也是个聪明的,见着太子与她这边势同水火,便借此卖她个好。
这半个月没少帮她打压太子那边的势力,否则依着太子的性子,如今早该按捺不住鼓动朝臣冠她个难以翻身的罪名。
江微澜将那封信纸打开,一目十行的看完才道:“他如今人在殿外?”
“是,三殿下听闻娘娘在同殿下议事,便在门口候着了。”鸳禾为她轻柔的捏着肩,以缓解她这些时日伏在案几前落下的酸痛。
“他可是个锲而不舍的,”江微澜并无半分诧异的将信纸放在桌案上,却并不防着凌锦御,便是他有心看就能看个清楚的,“为何不叫他去偏殿等着。”
鸳禾脸上有些为难:“这,不是奴婢们不叫三皇子去偏殿等着,是三皇子自己说不妨事,在殿外站些时不打紧。”
江微澜眉头微扬,不再说些什么,却不经意瞧见身旁的凌锦御唇角带起几分委屈之意。
凌锦御不禁蜷紧了袖中的拳头,三皇子究竟是何意他都看得明白,小母后这般精明的人又如何看不透。
只是不知为何她对此没有半分不悦,三皇子明显今日是奔着皇位一事而来,而今不肯去偏殿等着。
就是看准了小母后脾气好心也善,定是不认看着他在殿外站这么些时日的。
可母后对他千般好万般好,却只因为他是嫡子,原来这些时日早同三皇子有所联系。
“锦御如何看?”江微澜见他这幅有些不大高兴的模样,语调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意。
他不知晓小母后笑什么,对上她那双潋滟的水眸,凌锦御杨着眸子多了几分讨好:“既然三皇兄说了不妨事,那便是真的不妨事,母后打算立即召见皇兄吗?”
小狼崽还是那副端坐着的姿态,正是仰着头看向高位,江微澜莫名生出了想着戏弄他的心:“如何好叫他再站着,传进来罢。”
他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只一瞬便乖顺的微微垂下了头,仿佛刚才不过是她的错觉。
江微澜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对上那双带了水意的眼眸,就见他微微抿了抿唇,瞧着可真是委屈极了。
凌锦御是有些委屈的。
他与盈桐还算交好,却不想盈桐对着他透露了不少。
原还以为母后是真心待他好,盈桐却说母后如今多么无奈,对他多加照拂也是权宜之计。
娴妃说他是脏手的石头,母后偏对他那般好,如此想来便得了解释。
无非是母后在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需个皇子在膝下,无所谓是谁,便是太子三皇子她都会欣然接受,不过这人恰好是他。
江微澜可以是任何人的母后,江家也可以将任何人提来做太子,可他是不同的,他只有一个母后,没有了母后又会被那帮奴才踩到地里去。
江微澜尊他敬他,前提是母后想,若是她不想了,他的话便是空话废话,是再也不作数的,他如何能逆着她的心意来忤逆。
凌锦御轻吸了一口气,平静的道:“母后若是想,将三皇子传来便是,何故再问儿臣一遭?”
俨然一副孩子气,明明不愿意却不肯同她说,偏要她去猜。
江微澜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是个不识逗的,在这般闹下去怕是要恼,便也改了口风:“锦御不愿,哀家不传他便是。”
江微澜的话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可他今日不打算乖巧的应下。
同小母后相处的半个月里,他知晓母后是极为有耐性的,至少待他是如此。
也不知如何想的,他心中蠢蠢欲动着,恃宠而骄的念头方一出来便被打压了下去。
凌锦御这个想法一出便怔愣在了原地,可恃宠而骄一词却又是那么恰当,他一直是小母后心血来潮收养下的一个玩物罢了。
“母后还有要事同三皇兄商谈,儿臣不打扰母后,儿臣退下了。”凌锦御轻轻抿住红唇俯身一礼,不得江微澜的话便起身出了慈宁宫。
朝堂那边的流言愈发猛烈,兵部尚书年岁渐长,母后前不久便将此人之子提拔上来。
北辰的官位向来没有父位子继一说,朝臣自也是反对。
但裴寂凉也算不负所望,没用多少时日便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如今已是愈发的得力。
可流言也是这么起来的。
裴寂凉年幼之时同母后交好,可如今裴寂凉究竟如何看待母后他不得知,这般人如何能毁了母后的清誉。
“景宁,母后成日批阅奏折已实在辛苦,何能再因着朝堂的流言蜚语为母后添堵。”凌锦御阖上了眸子,沉声道。
景宁收起桌案上一沓泛黄的密文信件:“属下知晓。”
那一沓密信被他妥善收起,心中只感叹着当今太后真是炙手可热的角色。
如今不单太子一党虎视眈眈,七殿下与兵部尚书的流言四起,女子当权不易,倘若被拉下了这至高无上的皇位,当真要被这一群鬣犬撕个粉碎。
“我走了,母后可有说什么?”看着景宁将要迈出去,凌锦御轻轻皱了皱眉,终还是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小锦御(蹲在墙角揪花瓣):母后要我,母后不要我,母后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