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前面的几道身影忽然都停下了。

楚言枝跟着停下,听到楚姝漫不经心地问她:“真想养?”

楚言枝喉间微哽,低着头道:“想。”

“它会咬人呢。”

“……他不会咬我的。”

“真咬了呢?”

楚言枝睫毛颤了颤,声音小了些:“那再杀了他也不迟。”

楚姝似笑非笑:“这么快就学会赌了?”

楚言枝茫然地抬起头,楚姝已再度转过身,对余仁道:“她要养,就给她养呗。反正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余仁一愣,看了眼楚言枝,低头应“是”。

楚言枝懵懵地看着楚姝越走越远的背影。

雪夜风寒,天空漆黑如墨,少女身披绛红色的大氅,如一把烈火,将这深深的游廊烧出一个洞来。

三姐姐竟肯帮她……为什么呢?

她身侧的红裳慌了,哑口喊了声:“三殿下……”

楚姝已拐过前面一道弯,快要走出游廊了,没有回头。

红裳看着垂目不语的楚言枝,轻轻叹了声气。

穿过抄手游廊,立在垂花门前,能看到庑廊外停着两三辆车舆。最前面那辆银顶黄盖红帏,悬挂蝙蝠珠片八角料丝灯的车辇规制最大,坐在里头的宣王楚璟正以扇挑帘,望着外头的雪景。

几个娉婷袅娜的宫婢立在后头那辆车辇旁守着,车辇上挂了六瓣团花编珠盏灯,灯与美人交相辉映,很是赏心悦目。

阿香指挥几个宫女收整着车辇内的东西,又亲自拍落了门帘上粘的雪花,命人将车辇里的炭盆搬出来,换上烧得通红的兽金炭,在上面罩好铜丝网再小心地放进去。

等做完这些,楚姝恰已漫步绕出了抄手游廊,站在了庑廊下,正嫌弃着提灯的小宫女手脚太粗笨,灯影晃得她头晕。阿香快步过去接了提灯,笑着说了什么,楚姝神色松动,跟着她往这边走。

楚璟的目光也移过去,手臂撑着车窗,扬声问:“凑到什么好玩的热闹了?耽搁这么久。”

楚姝哼笑道:“你那小妹妹和那个畜生叙起话来了,这不好玩?不光叙话,她还要带回去养呢。”

楚璟脸色不太好,转而问小步跟在楚姝身后的楚言枝:“她说的是真的?”

楚言枝点了点头。

“那可不是什么狗,什么猫,是连老虎都斗不过的东西,你养它做什么?”

红裳迫切地看着楚璟。

“二哥那么紧张干嘛,人家说了,她是公主,公主养个畜生怎么了。你府上不还养过老虎崽子吗?”

楚璟瞪向楚姝:“那是我养着玩的,不足一年就送出去了。她那不一样,一口能咬碎人踝骨的东西,万一冲破笼子把她吃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楚姝刚踩着轿蹬跨上车辇,闻言笑容冷下来:“交代,向谁交代?父皇母后吗?父皇整日忙于政事,母后恨不得跟太奶奶一起住进佛堂,谁在乎她。别说他们,二哥,过去好半天了,你想起来她生母是哪位了吗?”

不等楚璟回答,楚姝已转身进辇,甩下了门帘。阿香把挂到灯上的帘角小心拿下来,看了眼楚璟,跟着进去服侍了。

楚璟一时无言,嘀咕道:“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他看向楚言枝。

父皇宫中后妃众多,皇子皇女分为两序,前年施婕妤才给他生了八弟,比大哥家的满哥儿还小两岁。皇子倒还好,父皇都很重视,时常接触他不至于认不清,可底下的几个妹妹,不常出来,年龄差的又大,除了自己看着长大的楚姝和林昭仪所出的二妹楚清,他就记得有对双胞,好像是哪位婕妤生的。

他确实想不起来七公主是哪一号人物。模糊地记得重华宫似乎是在太后所居慈宁宫后面的哪个角落,平时没人会去那。她乘坐的那辆青帷车辇倒比她眼熟,应该是在毓庆宫见过。毓庆宫里住着贤妃与江贵人,贤妃喜好奢华,这车辇多半是江贵人的。

江贵人性情好,喜欢小孩子,儿时在东宫他常去她哪里玩。不过渐渐长大,先帝去世,父皇登基,他出宫建府,不常见面了。回想上次见到她,还是在中秋宫宴上。

兴许是哪个与江贵人交好的妃嫔的孩子。

楚璟不像楚姝,他想大家都是父皇的子女,血脉联系斩不断的,态度何必那样尖锐。他勾手示意身侧的随侍赵符上前,吩咐了两句。

赵符退下了,他扬下巴让楚言枝走过来。

她身量不够,小脸冻得微白,小步走过来,仰头站在庑廊下:“二皇兄。”

倒知道唤人。楚璟回想她今天一路跟过来,虽然难免怯弱,但大体还算规矩识礼,她娘亲教养得不错。

“你再好好想想,确定要养?”

“要养。”

“你若只是想它不那么痛苦,我可以让人好好待它,不用你带它走。你自顾尚且不暇,就算带走了,能把它养好吗?有银子给它治伤吗?”

“他一直撞笼子,再撞下去会死的。”楚言枝拧着氅衣的系带,回头望了一眼,还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但是我给他喂水的时候,他很乖。他们说他可能认我做主人了,我想我把他带走的话,他会听话的。”

“嘁。”楚璟没忍住笑了,指尖随意敲着框槛上雕的龙首纹,“哄孩子玩的话,你也信?狼哪会认主。”

楚言枝微愣,红裳忙在她耳边小声道:“是呀殿下,这话信不得,咱不能什么都往家里领。”

风吹着冷,楚言枝避开红裳的怀抱,往廊柱旁躲了躲。她睁着澄明如水的眼睛:“哄我玩便哄我玩吧,但我没有玩笑。不是哄你们玩,也不是哄他玩,我确实想养他。”

她童言童语,态度却格外认真。红裳有苦难言。

养不养得了另说,带一个怪物回去,不就是带一个麻烦回去吗?小殿下总归太小了,不能明白重华宫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她只能寄希望于宣王殿下,希望他能劝服小殿下,打消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楚璟摩挲着木质纹路,长久没有说话。

他发觉眼前的女孩子,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怯懦畏缩。但倘要是个皇子还好,在本朝,作为一个公主,太有主见、太过刚强,并不是好事。他如今便隐隐为楚姝的未来担忧。

可他不像太子,管教底下人能说一不二,对待弟弟妹妹能苛刻如严父。他觉得楚言枝的要求不算过分,楚姝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赵符回来了,身后跟着两名穿厚袄的太监,一个手里拎着两只果篮,另一个端着罩铜丝的炭盆,他自己手上还捧着一只漆器描金镶红蓝宝石的匣子。

赵符向楚璟行礼,楚璟让他把东西都搬到末尾那辆青布车辇上。

楚言枝看他们朝后面去了,看看红裳,又看向楚璟,便听楚璟笑道:“人不大,还挺难哄。养就养吧,但是注意着点,事情交给下人做就行,别自己上手,更不能把它放出笼子。一有不对劲,赶紧找江贵人,让她差人把它运回上林苑。那匣银两是你今日赌兽赢得的,回去交给你娘。”

楚言枝忙朝他福身道谢,楚璟放下了帘子。

红裳未料到宣王殿下非但不阻止,还同意了,一时心乱如麻。

庑廊外不远处有一片草地,草地那端是一面八字墙。没过一会儿,余仁领着太监们把大铁笼搬到了草地上,另有两个太监扛着死虎。

楚言枝顺着庑廊往那个方向走。

铁笼里的野畜扒着铁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安静了,“呜呜”作声望着她,乱糟糟的头发上覆了一层薄雪。

斗兽场两边侧门涌出来不少人。一部分还围挤在庑廊下往这边张望着,另一部分拿着赌牌焦急地守在几个手持账册的太监身边,等着分赌钱。

八字墙两端分别立着几个人影。近的这端,有个高高大大却跛着右脚的身影,楚言枝认出来是范悉,对面站着他儿子范发。两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身上都积着雪。范悉拿手指在墙面上点画着什么,范发连连点头。

听见动静,他们扭头看向铁笼,顿时变了脸色。

八字墙那端也是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不过那人身形瘦许多,正蹲在地上磕烟斗,看前面有两个穿厚袄的公公扛着一头死虎过来了,慢慢站起身。

他们猎者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兽物一送到斗兽场,不管怎么打斗,都一概不管,只在外面等待斗兽结果。除非兽物在斗兽过程中死了,才会被扛出来,丢到他们面前,让他们领走。

死虎被扔在那瘦小的汉子面前,他拿黄铜烟斗敲敲虎头,看看老虎脖子上的一圈血痕,长长吐出一口气,望望黑沉沉的天,抬起一条老虎后腿往肩上一扛,闷不吭声拖走了。

荒废一年翻山越岭猎虎,今晚上一败,一切辛苦就只值一张虎皮了。

范悉眯着眼睛看那铁笼,笼子里的畜生竟然还活着。余仁站在笼子前正和那位小公主说话,小公主看着笼子里的畜生。

范悉明白了,原来是贵人看上了那东西,要带它走。他拉着范发面对墙站着,不再往那里看,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眼看拖着老虎的汉子要走远了,范悉掏出钱袋子扔给范发,指了指那人。大家都不容易,他深明散财积德的道理。范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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