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声咳嗽尽管风轻云淡的, 也是眨眼就令妙真立定了心志。她虽然也因为年纪,因为眼下无依无靠的境况急于要寻个终生可托之人,可一定是不能给人做二房的。
这是她最后一份骄傲,情愿给人家议论她和邱纶无媒苟合轻浮浪荡, 也不要在形式上屈服。
便向花信撇了下嘴, 苦笑着,“那算什么喜欢?他们家太太不过是看我有些颜色, 想我傍在她身边给她充面子。她要是真有那个意思, 就不会说让我给邱纶做二房的话了。我是不会再去的, 我就和邱纶在外头。”
花信苦劝, “你和三爷不明不白的在外头处着, 也招人闲话啊。远的不说, 就说咱们住在华家, 你和三爷虽然不在一个屋里睡,可人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叫人说起来,连做二房还不如呢。”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我自己做下的事, 也是我的报应, 我不怕说。可要我去做二房,往后一个屋檐下,平白矮人好几层,受人家的摆布,更叫我过不去。眼下他们说他们的, 我还可以不听, 谁还能管着我的耳朵不成?”
说得花信一惊,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从前可是十分珍重闺阁名声的人。”
良恭在外头听着, 心觉非也。妙真这个人虽然好像很好体面,其实不过要一份真心。这真心既是人家的真心,也是她自己的真心。倘或她不愿意或是稍不称心的事,她就拉着体面名声的旗帜来挡。要是她自己也愿意,就什么名声都不在乎了。
如此看来,她倒并不是一定要做邱家的媳妇,所以不愿委曲求全。也许她和邱纶只不过是一桩事赶着一桩事,一份冲动架着一份冲动,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过只是他私自这样想,妙真到底如何,他也看不透彻。
其实一个女人的想法,复杂得连她自己也不一定理得清。大多数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对于心里最终的目的,也是模糊的。
妙真对于自己的未来是一片茫然,想一想,无从安慰自己,就去安慰花信,“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放心,邱纶这时候和我在外头,等他长进些了,他们家未必想不到是我的功劳,到时候自然来请我去。”
又听见外头“吭吭”笑两声,像是在嘲笑。妙真又抬着屁股坐上前些,拿扇隔着帘子打良恭的背一下,“你笑什么?你这笑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邱纶?”
看见那帘子上的黑影子略微向后偏了偏脖子,“我看不起你什么,又看不起他什么?”
妙真本是无意的话,他问,又不得不想个细细的缘故,“看我不起我会督促人,又看不起他是个会长进的人,可是这个意思不是?”
良恭笑了两声,端正了脑袋一心赶车,不作回答。
她哪里甘心,就挑起帘子来,“你是不是这意思?”那太阳猛地照得她眯起眼睛,他没所谓的模样嵌入在她湫窄的眼缝中。
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脖子上也有一两行,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那条久违的疤痕还连着滚动的喉结。是从那一头连过来的,因此只在喉结上头看到一丁点,像是一个指端在触摸着它。
良恭偏了下略显冷淡的眼色,“你就不能规规矩矩坐好?”
妙真就想到他上回在她屋里打盹,说她“乖”。这会又变了,说她不规矩。也不知这“不规矩”到底是指哪一桩事。
她横他一眼说:“我就是个不规矩的人,怎么样?”
“我敢怎么样?”良恭噙着一点点笑意,又瞥她一眼,“你是主我是仆,还不是一切随你高兴。”
果然一切都随她高兴?她听着反有些不高兴,把帘子撇下来。隔一会又挑开帘子,“你还没说呢,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邱纶?”
良恭满不在乎地笑笑,“不敢呐,我谁都没有看不起,是你多心。我是男人,以我男人的眼光看,邱三爷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只要你肯多做督促,将来必成大器。他们邱家,还不狠狠谢你?到时候你自然可以挟恩图报,他们未必不肯答应你提的条件。”
花信先就信了这话,在车内拍了两下手,“这话不错,我看他们邱家上上下下,一心只求三爷长进。他旁的事情和这一样比起来,都不大要紧。只要实现了这一条,一切都还是可商量的。”
良恭又笑,“瞧瞧,还得是咱们这些局外人看得通透。”
妙真听见“局外人”三个字,心里陡地精神起来。她一向都以为他是局内人,时时为他还有邱纶之间的微妙关系感到自责和尴尬。他又是几时撤身出局的?
这样一想,由不得不多看看他两眼。见他还是那无所谓的笑,眼睛专注于赶车,偶尔拉扯着缰绳变动方向。车转进条宽巷中,他仿佛才留心她还挑着帘子在看,就斜睨一眼,没讲话。
她心里有一丝失落,像是等着他开口说两句什么,他又不说。她悻悻地放下帘子,坐在闷热的车里想着一些有无之间的事情。
迄今为止,她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到常州去。答案仿佛也是有无之间的。但近来,他对她的顺从似乎变成了一种满不在乎的顺从,和从前那种千般不愿但又万般无奈的顺从不一样了,好像待在她身边,仅仅是因为无处可去。
思绪矛盾地纠葛中,就回到华家。院中一看,邱纶不知几时出去了,把她的床铺睡得乱糟糟的,大约又去和他那些朋友吃酒作乐。
这夜邱纶倒回来得早些,因为明日是他做东道,少不得要早些起来操办。次日一早,梳洗后就叫良恭到正屋里来问。
良恭做下人真是做得愈发得心应手,怀里取出个小折子,走去榻前念给他听,“特地着无锡最大的一家酒肆送来两坛豆酒,两坛金华酒,两坛葡萄酒。又去了最大的一家馆子,订下了荤菜:一只水晶鹅、两只烧鸭、一样清蒸乳鸽、一瓯水晶猪蹄、一件八宝烩……”
说着翻篇,“还有十二只螃蟹、一盘熏肉、一只鹿腿、火腿煨白菜,鲜蒸鲥鱼、山药烩元子、干笋烧鸡。素菜有木耳菜心、炒嫩豆芽,清炖豆腐、香卤豆腐干。想着几位爷吃酒必是不爱吃饭,只要了三样面食,玉米面窝窝头、椒盐酥饼、玫瑰蒸糕。另定了一个苏州班子,一个耍杂戏的班子,都是名戏。”
邱纶听来,排场堪比年节,自觉很有体面,高高兴兴地点头,“别说你没吃过没见过的,倒很会张罗这些席面。我听得烦死了,记不住,你看着办吧。几时送来?”
“想必这会就在路上了,送来交到华家的厨房,请厨娘们帮着热热。”
“拢共花费了多少?我给你的钱可还够?”
良恭笑道:“就是紧着您给的银子来办的,一文钱不多,一文钱不少。”
邱纶撑着膝盖起身,“一会送东西来的人也要赏,你随我取些赏钱给他们。”
二人一齐走到西厢房,妙真也很稀奇,竟像是要做起针黹之事来。正盘着腿儿向着槛窗,举着根针,眯着一只眼在那里穿线。模样可爱极了,邱纶笑着过去,“你难道要做针线?你还会这个?”
妙真好容易把线穿进针孔内,从那端拉出线头来,才垂下手转个面和他说话,“十四.五.六岁的时候,也跟着我娘学过。只是那时候我们家有做针黹的人,也用不上我,就生疏了。这会裙带断了,也不知我能不能缝得像。”
说话间,看见良恭也在屋里,只是不看人,只低着头把一只脚去踩那躺椅,踩得“嘎吱嘎吱”想。
邱纶道:“既然生疏,就叫花信替你缝嚜。”
“花信在下院里洗衣裳去了,不好再烦她。我自己也该学着做一做。”
邱纶把她怀里的裙子提起来看一看,又放回去,“还缝它做什么,不如裁做一件新的。”
妙真心道可不敢再费这个钱,嘴上又沉默着不说。见邱纶走去开箱笼拿了些钱出来,就问他:“你又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今日我借他们华家的屋子做东道请朋友,酒菜都是外头买的,人家一会送来,总要给几个打赏。”
“打赏些伙计,用得上这样多么?”
“还要劳人家华家的下人伺候酒席,也是要赏的。”
妙真看见那手里抓着有四.五两银子,心里就想,这个五百钱那个五百钱的,银子就这么流水似的流出去了,岂有不心疼的?待要劝他,又有些犹豫。正在犹豫时候,又听见那躺椅“嘎吱嘎吱”响起来。
瞟一眼良恭,倒提醒了她他们前日在车上说的话,自当有一份责任要督促邱纶进取,便先要把良恭支使出去,“你先出去一会。”
良恭抬起头来,笑着把二人睃一眼,就要走。邱纶又赶上来,把银子交给他,“你去换成散钱,一会他们送东西来就赏他们。可不要小气,大方好看要紧。”
他答应着出去,邱纶又掉身回来。正笑着,却见妙真轻轻翻他一眼,“你就图大方好看,也不分时候。你当眼下还是你在家时的光景么?想要钱,随时随刻就向你爹娘哥哥嫂子要。”
邱纶敛了一半笑脸,在她身边坐下来,“虽不在家,可出门在外,难道不是更该体面些么?”
“那是做官经商的人的派头,也是因为必要的应酬。人家做官经商的人交集的朋友,都是对仕途买卖有助益的,为款待他们,就是花费得多些,将来也是有回报的时候。你的这些朋友呢?”
这话简直有些耳熟,邱纶想起来,都是他大哥最爱说的话,他大哥无时无刻不在劝他在外结交朋友,一定要结交些有用的,好像人和人之间不用讲知心知意,只要对前程有益就行。
他原就很不赞同他大哥,眼下蓦地从妙真口里听见这番话,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他不高兴地走到另一头坐下,瞅她一眼,“这些话可真不像是你说的,你几时也如此世故起来了?”
从小到大,谁不是赞妙真是个不染世故的女仙娥?猛地听见他这话,她就冷笑,“谁愿意管你这些?我不过是要劝你,别打肿脸充个胖子。你把那些钱花没了,往后又怎么办?”
邱纶哼了声道:“到了常州,我到织造坊里去支取一笔就是了。你还怕我邱家没钱么?”
妙真又是一声冷笑,“你爹娘早就告诉了家里的人,叫不许给你一个钱,你记性这么不好,就忘了?”
“那不过是些气话,难道他们还要和我怄一辈子气么?”邱纶最烦人狠约束了他,不由得赌气拔座起来,“我的家人从不肯给我一点委屈受,倒是你,最会怄我。我花我自己的钱,碍着你什么事?你早也说我晚也说我,几时变的这唠唠叨叨老妈妈一样的性格?”
说得妙真一怔,睇着他那张不耐烦的面孔,忽然鼻酸,不一时就掉下一滴眼泪。
邱纶方懊悔说了这难听的话,忙捏着袖子弯下腰给她拭泪,“是我该死,一生气就口不择言了,你怎么会是老婆子呢,你是月中嫦娥。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一下,就抽我的嘴。”说着握着她的腕子往自己嘴巴上打了几回。
他倒肯使力,打得“啪啪”响。妙真慢慢握起手来,眼泪婆娑地剜他一眼,“你既要说,为什么又后悔?”
“我那是没经过脑子的话,你别当真。”他急着坐下来,把妙真搂在怀里,“咱们两个这样好,你要是把气话当真,真是辜负了咱们这情分。不生气了好么?”
正哄着,听见华家的丫头在门外请,说已有一位客到了。妙真自己反手把眼泪揩了,端坐起来,还怒未怒地嗔着,“你只管招待你的朋友去,我才不要你说了硬话又来说这些软话哄我。”
邱纶歪着头看她,只不起身,“非得你答应我不生气了我才肯去。”
“难道你要把你请的客人晾在那里?”
“晾他们一会也不妨事,不是你说的嚜,他们都是不要紧的朋友。”
妙真就笑了下,转瞬又剜他一眼,“你快去吧,我可不敢绊着你,免得你那些朋友怪罪我不知体谅人。”
邱纶见她似有些好了,就笑着起来,学人家慢条斯理地作个揖,“多谢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
妙真别过身去,“谁是你的奶奶?谁要受你的礼?”
他那颗心早飞到厅上去了,这会还不急着去?等妙真转回来时,人早跑得没了影,屋子里剩下寂寞的她自己。她有种木然的伤心,可眼泪没一会就给炎热天气蒸干了。她摸了摸自己绷紧的脸,才想到刚才是哭过。
外头送酒送菜的人陆续也来了,良恭引着他们往敞厅上去,挨个发放赏钱。华家的人听见邱纶这般大方,又赶上今日他做东,用得上用不上他们的,这一会都赶到这厅上来帮忙摆席设宴。
不一会邱纶并华子鸣与那几个朋友往这边来,听见良恭在向人说:“我们邱三爷是何其爽快的人?别说我们在你们家叨扰了这样久,就是节下有不认得的赶到他面前说句吉利话,也是要赏的。只管拿着,不拿着我们三爷才要不高兴。”
那几个新交的朋友听见,愈发肯奉承邱纶,纷纷道:“非但邱兄是个体面人,就连底下的下人也十分会办事。”
“这个还用说?邱老弟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出身,可在嘉兴,他们邱家也是名门望族。我听说邱老爷在苏州广交朋友,虽是生意人,却从不在银钱上与人计较,很有大家风范。邱老弟是随了他父亲了。”
邱纶听得何其畅美,更是把妙真的话抛在了脑后,这般与华子鸣笑引朋友进去,未几便笙笛锣鼓地开筵。
花信在华家厨房的井前洗衣裳,远远听见好不热闹,搓衣裳的手不由得慢下来。又听见有些丫头婆子拿着赏钱走过,问了知道,是邱纶赏的。
她心里慨叹,邱纶果然是天生的贵人,就是到如今,也不能够节衣缩食的过日子。心恼自己偏在这里洗衣裳,方才没跟着往那厅上卖个伶俐。
忽然手上的衣裳给人抢了去,抬头一看,又是严癞头那张讨人嫌的脸。他蹲下声来,把盆往自己跟前拽,“我来帮你洗,你只管去玩你的。”
花信横他一眼,把手上的水甩甩,“还去玩什么?姑娘这会大概是要睡午觉了,少不得要去给她铺床熏被。”
说着不大情愿地起身,理了理裙子,向洞门底下走。忽然有个丫头跑来,正撞了她一下。那丫头忙赔礼,“对不住,我没看见人。”
倒是个青春艳丽的丫头,梳着溜光的头发,抱着一双鞋向里头去。花信留心回头看一眼,那丫头跑到了严癞头面前和她说话,脸上顷刻间飞起红霞。
这倒怪了,难道还有女人能瞧得上严癞头这种人?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又走悄然走回来,藏在那风箱后头听他们说话。
但见严癞头在椅上上蹭了蹭手站起来,那丫头便羞羞答答的地递过去一件布包着的东西,“有劳你替我给他,谢谢他上回替我取帕子。”
严癞头道:“嗨,不就是爬树上把你的帕子取下来么,我那兄弟很仗义的人,哪用得着你这样重的谢礼?”
“哎呀,你就替我交给他嘛。”语毕,那丫头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就捉裙跑了。
听这意思,那东西像是托严癞头给良恭的,花信把嘴角稍微撇一下,又悄然走了。
回到屋里,看见妙真正要躺下。花信嗔怨了一句,“你怎么不等着我来替你熏被子呢?”
妙真笑着,“这么热的天,谁还盖被子?不用熏了,我就这样子合衣睡一会。我也不困,不一定能睡得着呢。你累不累?也上来和躺一会好了。”
自在嘉兴时花信被她给烫伤后,就有些怕她似的,不敢挨着她睡。就是在这华家,也是情愿到他们家下人房里去挤一挤。不过看着妙真此刻很好,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应着声走去躺下。
两个人也不放帐子,各睡一个枕头,要睡又睡不着。花信就把方才在前头洗衣裳的事情说给她听,“那个丫头我听他们叫她小莺儿,约莫是十六.七岁,要是果然看中良恭,不如姑娘就叫三爷向那华官人说一声,没准就许给良恭了呢?咱们也添个帮手。”
妙真听着花信形容,还在猜想那小莺儿的相貌,冷不丁厅听见这话,心就连忙颤了下。因说:“我们吃人家住人家,还要拐走人家的丫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好意思说。再则说,不见得良恭就有这个意思。”
“良恭那个人,有话有事从不爱对咱们说。和咱们一处多少年了,办事是尽心,就是觉得他总和咱们隔着一层似的。这样的私情,更不肯告诉咱们了,就是你问,他也不见得说实话。姑娘只看他往后穿不穿新鞋就是了,我见那布包着的像是双鞋。”
妙真向她这面翻过来,一手垫在枕上,托着脸,眼睛捉贼一般精光明亮,“是什么样的鞋?是她亲手做的么?”
“我看那样子,像是她自己做的。”
妙真就有些不高兴,“鬼扯,咱们来这里不过半个月,她就算是起头那天就认得了良恭,半个月就能做得出一双鞋来?她难道没有旁的事情做,没日没夜就做那双鞋么?是双什么样式的鞋?”
“用布包着的,我哪里看得见?”花信说来说去,还是说着那影也没有的婚事,“良恭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他比姑娘大一岁。还不娶妻么?他一向尽忠,姑娘身为主子,也该替他打算打算。”
妙真听得心浮气躁,不想再听。但她仍然说个不休,好像很乐于促成这桩婚事。妙真想赶她出去,又怕忽然变了态度受她追问。脑筋一转,便刻意做出痴呆呆的样子盯着帐顶说:“上头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咱们。”
猛地吓出花信一身冷汗,以为她是要发疯起来,忙起身道:“我怎么忘了,我还要去晾衣裳呢,竟然在这里睡起来。你睡你的,我先去干活。”
她自脚底抹油溜出去,惹得妙真在枕上直好笑。
可是笑着笑着,心里又涌起来一阵凄凉。如今瞿尧跑了,连花信都唯恐避之不及了。良恭倘或要娶妻成家,也不会是什么天大的怪谈。
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她百思不解?她活到这年纪,忽然觉得是开了窍,什么怪事都不再能带给她惊骇。但同时也再没有什么事,可以带给她一份纯粹的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