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定下船后, 邱纶见银子所剩不多,次日便往家去要钱。自门首踅入园中,恰好几丈开外碰见长寿。待要喊,不想长寿将脚步一转, 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邱纶不明因由, 大为生气,窜上去揪住他作势要打, “你跑什么?!难不成爷是哪里来的鬼, 还能吓破了你的胆不成?”
长寿抬起手来挡, 口里忙呼:“三爷别打!小的知错了,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邱纶丢开手横他一眼, “既然晓得怕, 怎么见爷不上来行礼, 反倒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开?”
长寿“嘿嘿”笑几声,低着脸一壁窥他的脸色,“不是小的不知礼数,跟了三爷这些年, 会不晓得给三爷行礼?实在是有苦衷。小的要是没猜错, 三爷回家来,是来拿钱的吧?果然如此,小的就不得不躲。太太发了话给账房和家里的一干人,叫不许给您支取银子,连各家铺子里也交代了, 不许给您钱, 也不许您拿取东西。小的怕三爷知道了生气, 又帮不上,只好躲开了, 省得干看着您着急,心里也疼啊。”
邱纶睨着他,半信半疑的神色,“这回是来真的?”
“看样子假不了,业已放出话去了,还往苏州给老爷去了信。实在是您上回把太太气得不轻,当着大奶奶,二奶奶,尤大姑娘的面顶撞太太,这不是伤她老人家的体面嚜,能不动怒?”
“我那也是叫她们给逼得没法子,好说好商量的时候她们又不依,难道怪我不成?”
丢下这话,邱纶依旧往账房里去,果然就碰了壁。管账目的先生撂下话,没有太太的话,谁来支银子也不给。只得转去邱夫人房里去。谁知进门听见他娘病了睡在床上,忙进卧房里瞧。
未及开口,邱夫人便拿吃药的汤匙向他丢来,药也搁住不吃了,指着他鼻子骂:“你还有脸回来?你不是为个女人要跟家里造反么?不是抛家舍业要跟她去么?又回来做什么?难道是特地回来看看你老娘死没死透?!”
邱纶忙退一步,摸着鼻子咕哝,“您这是哪里的话。”
伺候的媳妇又拿了把汤匙来,两头劝着,“太太别生气,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三爷不懂事,您还跟个孩子计较不成?三爷,快,给你娘磕头赔罪,说‘儿子错了,往后再不敢有一丝一毫忤逆父母。今日回来就是来认罪的,往后保管规规矩矩服侍在娘身边。’”
不想邱夫人还未作表示,邱纶倒登时抬起头来,“那可不成!我还要陪着妙真到常州去打官司呢,等回来再来给娘磕头。娘,您告诉账房一声,叫他们给我支几百两银子使,这一去少不得有许多花费。”
登时又把邱夫人怄得个肝火大动,连药碗也举起来砸过去,“你还想要钱?做梦!为个女人,把你老娘气死在这里不算,家也不回,还要陪着她东奔西跑的,还想问我要盘缠?你们不是好得生死分不开嚜,还晓得要吃饭要花销啊?要花销,你们两口自家赚去啊!”
邱纶忙腆着脸说好话,“娘,您别较这个真啊,儿子这一去,没钱在身上怎么成?您就不怕儿子在外头挨饿受冻?”
“那就随你饿死!饿死你倒是老天爷开了眼,替我除了你个孽障,叫我下半辈子的日子轻省着过!”说完邱夫人便牵着被子睡下去,向里头“嘎吱”翻了个身。
后头邱纶又连番央求,皆不管用,邱夫人全作没听见,说得烦了,拣起个枕头丢他,叫他滚。他不得趣,只好出来,欲往街上几间铺子里去问问。心想着连他娘这里都不松口,铺子里想必也讨不着好处。
这厢臊眉耷眼地在园子里逛着,忽然听见后头有个小丫头子喊他,原来是他二嫂打发人来请。
到那屋里坐下,二奶奶问了他几句后,便吩咐丫头往卧房里取了个包袱过来,揭开看是整一百两银子。
二奶奶道:“昨晚你二哥叫了老五叔来问,知道你和妙真小姐要往常州去打官司。你二哥说,这一路去,总要些盘缠,太太虽然管着不许给你,可他做二哥的,不管你那些儿女情长没要紧的小事,只管你有没有银子花。晨起他走时,拿了七十两出来,算准了你要回来要钱,叫我给你。你二嫂虽然体己钱不多,也补了三十两,给你凑个整数。”
他们邱家从不曾分家,大爷二爷虽各在外料理着生意,可所有的进项,一并都归入总账。素日的各房里的花销,都是由邱夫人按月支派。因此各人日常的开销尽管都有富裕,要大项却都得理清了事由,现往邱夫人那里现要。
二爷拿出这八十两银子,也是从自家的开销里挪出来的一笔。邱纶接了,道谢之余,又怕不够,便腆着脸笑,“二嫂,你和二哥是最疼我的,少不得再拿点给我,一百两只怕不够花啊。”
二奶奶立时板下脸,“这还不够?你出门在外就不知道省检些么?老三,我才懒得教训你,只是你也要晓得长进,什么钱该花不该花,你要有个盘算呐。我不多说了,你要多的没有,不要你依旧还给我。”
邱纶怕她反悔,忙提了银子起来,作了几回揖告辞往九里巷回去。走在路上,被热烘烘的太阳照着,猛地想起昨日傍晚妙真找扇子,这一路丢丢落落的,只翻到一把竹柄的纨扇。
他嫌那竹柄的不够好,扇面也不好,一味想要自己的女人细枝末节上光鲜体面,便顺路走进家铺子里,拣了两把玳瑁缂丝的,也给自己添置了一把象牙骨洒金面的折扇。
归至家中,将两把纨扇献与妙真。妙真自然识货,一看扇柄扇面,又看绣工就晓得价钱不少。说是三两银子,妙真因问他,“你哪里来的钱?”
邱纶便把回家这一趟的遭遇细细说给她听,最尾歪在榻上,饧着眼一笑,“我早就说了,他们是犟不过我的。太太虽然发了狠心,可我二哥二嫂也不能放着不管,还不是拿出一百两叫我做去常州的使用。”
妙真向他望去,想起他家那位二奶奶,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得了哥哥嫂嫂私底下贴补的钱,没说怀着天大的感念,反倒觉得是人家该给他似的,竟还有几分得意。
她心里略有些不舒服,却是人家的家务事,又不好多置喙什么。不过管不了别人,当管好自己,就把那两把纨扇搁在炕桌上,拣起先前那把竹柄的在他眼前晃一晃,“你拿去退了吧,我这里还有这个使用。一把扇子,扇风而已,根本用不上这么名贵的。昨日我才说下的,从今往后,该省检的地方就要省检。”
邱纶端坐起来,盘腿转向她这端,“这可不行,你从前锦衣玉食,没得跟了我,就要叫你过省检的日子,那我成了什么了?堂堂男子汉,叫自己的奶奶衣着光鲜,打扮体面,这是最分内的事。你在这上头省检,不是打我的脸么?”
“我自己如何穿衣打扮,与你有什么相干呢?这话不对,倘或我偏就不爱那些鲜亮的衣裳,珠光宝气的钗环呢?难道也怨你给我买不起么?这都是外头的东西,你待我好不好,又不在这些东西上头。”
邱纶笑起来,握住她一只手,“你这么深明大义,我就益发该对你好了啊。可我这个人,一旦要待人好,就想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买给她,别的待人好的法子我也想不出来。”
“我不是要你想这些。”妙真轻轻蹙眉,啧了两声,“我这样讲吧,你是为了我才从家里跑出来的,人家都冷眼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咱们就该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瞧。你此刻要是知道省检,再不问你家里去伸手要钱,就是保全了我的脸面,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处了。你明白么?”
邱纶明白是明白,还不是她那要命的骄傲在作祟。可他觉得这不过是赌气,不管家里头谁拿钱给他,都是天经地义,在他并没有一点尊严上的妨碍。
不过这是小事,他不愿和她争论,笑道:“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可我买扇子的时候人家就说了,钱货两讫,概不退账,不喜欢也只能去换。你实在不喜欢,要不我再去换两柄来?”
妙真只得作罢,“那只好算了,可你下回可别再买这些不必要的东西。”
邱纶嘴上答应着,却是一句话没往心里去。一时走回西屋,看见花信在为他打点东西,他想着自己跟前没有下人服侍,到底是在使唤人家的下人,不可亏待,便随手赏了二两银子。
花信自然谢个不住,也笑个不住。
恰巧良恭从廊下经过,听见里头花信在连连道谢,像是为了邱纶又赏了她些什么。他心里倒和妙真的想法不一样,很乐于看见邱纶大手大脚散财,散着散着,自然就把一身不成器的纨绔之风都散露无疑了。
男女之情也很奇怪,往往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妙真和邱纶最初相识,是坏在他一身的纨绔习性上,那时她应有尽有,邱纶的讨好奉承不过是在“绣金边”,她当然看不上;后来两个人要好,不过是因为妙真身陷窘境,他绣的金边成了她鹑衣百结上的一份硕果仅存,自然珍贵;眼下又不同了,她已在困顿的日子里日益改变,看待邱纶理所应当地又换了副眼光。
无论如何,一对男女在人生的道路上若不能齐头并进,终要东零西散的。良恭暗暗高兴着,浮到脸上来,成了一抹轻蔑的笑意,带着这点笑意一径走进妙真房里去查看箱笼。
甫进门,妙真就疑惑,“你在笑什么?”
良恭不作答,看见炕桌上两把上等纨扇,反走去拿起来看,越看越是把嘴笑开了些,“这是邱三爷买的?”
妙真拾起另一把,在手上没奈何地转了转,撇着嘴,“可不是嚜,我叫他拿去退了人家,他说退不了。真是的,既虚掷了银子,还平白的添了两件行李。亏得不是什么大件,要是大件东西,带起来不够麻烦人的。”
良恭睨着笑眼故意问她:“你不喜欢?我看倒是做得很精致,堪配你啊。”
“什么配不配的,我难道还要这些东西来衬么?如今这里一趟那里一趟的没个定数,我恨不能一身轻松,什么行李都没有才好。这些东西,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丢了又可惜,带着又累人,还不如拿去典了。”说着搁下扇子,把脸一歪,叹了口气,“就这么办,回头没钱的时候,就拿去典些银子。依我看有钱还是该置办些房子产业要紧。”
良恭“哼哼”笑了两声,也放下扇子,去查检地上摆着的两只大箱笼。
妙真一双眼狐疑地随着他转动,“你到底笑什么?怎么笑得好似不安好心。”
“你看你,净是多心。”他转过来,人刚好在西晒的一片太阳之外,陷在阴凉中向她不正经地抬一下眉峰,“是几时落下的这毛病?”
“我才没有……”她心里久违地弹动一下,不自在地把脸偏向一边,端起早就放凉的茶呷了一口。
良恭翻看那两只箱子,仍旧在其中一口的面上看见那只王昭君的风筝。他又笑着把箱子盖上,什么也没问。
他慢慢在屋里巡查了两圈,故意不去看床上那并排放着的两只枕头。可眼睛不由自主地扫过去,仍然不可避免地发现都有睡过的痕迹。他望着那床叠好的被子,心里压制着一股愤然冲动。
他笑得又有些冷淡了,“东西都带齐全了么?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你不是在查检嚜,又来问我。”
“问不得?”
妙真调脸一看,他不知几时走到面前来了,笑着睨她,目光是冷凛凛的,给人一种压迫。
她一副心窍转来转去,也猜得到他是为什么。反正这一向他在这屋里总是要受点什么刺激,偶尔也要阴阳怪气两句,随时随刻就能翻脸。
尽管他们从不涉及到隐秘的话题中,但她已是抱着“明人不做暗事”的态度,颇有几分磊落轶荡,怕他什么?
她仰起双眼,“问是问得,不过你是多此一问。”
他笑着咬牙,拿手指隔着点距离在她鼻尖前点一点。妙真就把这手拍开,“你敢指着我?”
良恭只得把手往回收,收成一个拳头攥在袖中,“我有什么不敢?我这个人你还有些不清楚,一向是不把人放心上的时候才和讲人和气,放在心上的人,我就不和他客套了。”说着又往前去转悠,这里翻翻那里翻翻,一面叹气,“不过你说得对,我对你也该是讲些规矩的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妙真暗瞟着他没定行的轮廓想:他说这话,难道是在威胁我?也许他这时候才吃醋吃到面上来?还是这意思是打算要在心里放下她了?
她心里百转千回的,想到后一种可能性,一时就有些发慌。堵着个疑问在腔子里,闷闷的,正犹豫着要不要试探试探,却见邱纶进来了。
邱纶看见良恭也在,顺便就过问他包船的事。良恭回道:“邱三爷给了钱,难道还有办不成的事?和人家约好了,明日一早就启程。”言讫就要走。
“马车呢?”邱纶又问。
“也都雇好了,明日卯时就来门前接。”
邱纶走去把摆在墙根底下的箱笼轻踢一脚,“多雇一辆来,我和妙真乘一辆,另一辆拉这些东西。”
妙真道:“拢共也没有几口箱子,一辆车也放得下。”
邱纶笑着走过来,“谁和这些东西挤在一起?磕磕绊绊的,也不好坐人。”
妙真气他总是这样不必要地开销,待要说两句,不想良恭却笑着来赞同他,“三爷说得是,这些东西和人都在一辆车上,路上又颠簸,总是跌来撞去的,没准就碰到人。我还是再去雇一辆车,咱们也不差这两个钱,不好做那副穷酸相。”
邱纶哼哼笑着,“你这话我爱听,省这几个钱又不能发财,我最不喜欢抠抠搜搜的小气样子,叫人家看了笑话。”
妙真听他两个的意思好像是在说她一样,就默然不语了,随邱纶去安排。
隔日就雇了两辆马车,前一辆马车内坐着邱纶与妙真,车外是车夫与良恭。后一辆装些行礼,花信也在上头坐着,外头则是车夫和严癞头。
晨曦红红地照在车帘子上,映着外头的人影,那颗光秃秃的脑袋摇来晃去,简直晃得人烦闷。花信这一刻真是有些万念俱灰的意思,邱纶与妙真的婚事恐怕难成了,她的前程也不可避免的受了牵连,难道就只有眼前这个人选?
想想真是不甘,情愿把渺茫一点希望仍寄托在邱纶身上。就算他与妙真婚姻不成,总还是很要好的一对。即便将来另有位“邱三奶奶”,邱纶也是丢不开妙真的,不论是二房还是外室,总要给妙真一个位置。那么她做丫头的,未来也还是有一份机会。就是眼下,邱纶也是一个很大方的主子,如何都是不亏。
如此一盘算,花信果然尽心竭力服侍起邱纶来。不似往前,尽心虽尽心,也是拿他当客。如今待他已与妙真无二,都当做自己的主子。
这一程还算安稳,妙真没发病,只是到无锡转行河道时遇上往常州去的那条水路夏汛涨潮,许多船只都不敢走。一行平白在无锡耽搁了个把月的光景,这一月便借住在邱纶一位朋友府上。
他那朋友叫华子鸣,同邱纶一般年纪,十分好客。妙真起初不想去人家府上叨扰,不好意思,怕人家长辈问起她和邱纶的关系。架不住这华子鸣说家中长辈这一阵子都到外乡访亲戚去了,并不在家,这才肯借住过去。
自住到这华家起,妙真便日日打听着退潮的消息。邱纶却不甚挂心,好容易与旧友相会,偏这位旧友又与他一样的性情,又是家中无人,自然是日日檀板金尊为乐。
妙真因空隙里,想起那年上常州时在那韦家寄居过一段,受了人家的照拂款待,便要打点些礼物去拜见人家老太太。
和邱纶说起,邱纶道:“这个好办,到街上买些东西,叫华家的车马送你去就是了。”
“我明日一去,少不了下晌才回,你如何消遣呢?”
“我和华子鸣出去会朋友的局,这无锡我虽路过两回,却从未好好玩过,有了几个新交,还会寂寞么?”
当下辰时过半,华家的下人送了早饭来,花信在那里摆饭,妙真叫他过去吃,他却歪在榻上颓懒地打着哈欠,“我不吃了,我在这里眯一会,昨晚三更天才睡。”
妙真因问:“你忙什么三更天才得睡?”
“我近三更天才回来,你没听见我那屋门响么?”
这么晚才回,恐怕是在外头胡混,妙真隔着炕桌瞥他,“你做什么去了?”
邱纶睁开眼睇见她怀疑的神色,就笑起来,“你怕我在外和女人胡混么?你放心,哪个女人能及你?是华子鸣引荐了几个朋友给我认识,里头有位姓周的,他在他府上摆了一席,请了一班杂戏,特地请我们。大家就在他府上吃酒,玩到了二更过半才散。我发誓,席上除了唱戏的,还有他的姬妾外,再没别的女人,不信你去问华子鸣。”
妙真哼了一声,“我才懒得去问。”
对他这一点,她倒是放心的,只是不高兴他左也是玩,右也是玩。
她自走去和花信吃早饭,刚端起碗来,邱纶又起身向墙根底下那箱笼里翻银子,“人家昨日请客,今日又轮到一个姓陈的,明日是那姓金的,后日怎么也当轮到我还席了。只是我在此地不熟,不晓得哪家的酒好,哪个班子的戏好,要拿些钱请华子鸣帮我张罗。”
自妙真说了几回要节俭后,他为表诚心,将银子交给妙真存放。妙真推脱了几回,他死活要给,她只好依从了,把那银袋子放在一口箱笼里。因自己还有十几两使用,也从未去翻用他的。
她看着他翻,听见那银袋子“哗哗”响,就玩笑,“你这钱怎么越放越多?听着声比从前还要响呢。”
本是无心的话,邱纶听着竟像是在挖苦他。动静越大,一不定就是银子多了,也许是银子更碎了。
他心里虽有些不痛快,却装作没听见,拿了些出来,仍把袋子搁进箱笼里,还走来桌上嘱咐她,“你明日要去拜访人家,下晌也需得去街上置办几样体面的礼物,可别为了省钱就拣些拿不出手的东西,只管取那箱笼里的钱去买。”
妙真也晓得这一项不能省,毕竟先前承蒙人家照拂过一阵,便点头应下。
邱纶也不睡了,忙着从客院出来,往那华子鸣房中去。路上撞见良恭,本来互不理睬擦身而过的。谁知良恭走出几步,忽然掉转来问:“三爷这是去找华官人?”
邱纶仰着下巴道:“怎么,他不在家?”
“倒没见他出去。”良恭大太阳底下笑出口白森森的牙,“不过依我看,你不应当去找他。”
“你这是放的什么狗屁?我的朋友,还轮得到你说应不应当去会?”
良恭笑道:“你别急啊。我猜你去找他,是为了昨日受了朋友的请,要请他张罗还席的事,是不是?”
“是又如何?”
“所以我说你不该去啊。你想想,你和华官人是什么样的交情?我看那华官人和你一样,都是仗义之人,他替你张罗,少不得就要一办到底,哪肯收你的钱呢?你去找他办这事,一则,朋友间推来让去不好看,你未必推得过他;二则,他给你忙活一场,给人家听见,这东道算他尽的心还是算你尽的心?”
思来也对,麻烦人家一场,人家未必肯收钱,这东道说是自己请的,也未免有些脸厚。邱纶仰头一叹,“那我找谁去办?无锡我又不熟。”
良恭笑了下,毛遂自荐道:“三爷要放心,就交给我去办。那年送姑娘到常州,我们也是在这无锡耽搁过好一阵。这里的街巷酒家,我熟得很,在那韦家住了些日子,杂戏班子也很知道一些。”
邱纶惯来不会张罗,很乐得有人替他张罗,便将银子交给他,“那你去办,务必要办得体面些,后日午晌我就要请客。”
“嗳,交给我,尽管放心。”
良恭拿了银子,便伙同严癞头与华家一位要好的管事一并往街上去。他要存心散起银子来,也是位“财神爷”。到了那有名的酒楼,一律拣最贵的定下,什么翅参鲍肚,美酒佳酿,任那银子流水一般淌出去,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反正不是花他的钱,他比谁不会装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