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混迹官场, 秦老爷是无锡的县太爷,说起亲戚来,这位俞二爷的态度又似是有些轻蔑。可见此人身份地位比这秦家还高出一大截。
如此一推测,良恭便将腰杆弯得更低了几寸, “为一两枝梅看花就来叨扰俞二爷读书, 实在失礼,万望宽恕。”
俞二爷用那挑得略高的眼角睨他一会, 用书虚虚地抬起他的胳膊, “客气, 我也是闲读书, 不算叨扰。看你的样子, 不像下人, 实在像个贵气公子。怎么, 你也是读过书的人?”
“二爷谬赞,不过认得几个字。”
“通常这样讲的人,都是有才之人,越是无才者才越好吹嘘。”
说到此节, 恰有个小厮进来, 慌慌张张托了封信给他。俞二爷脸色先就一冷,睇着那小厮,“跑什么?难不成后头有毒蛇追你?没看见我这里在会客?”
那小厮小心翼翼看了良恭一眼,把信呈到案上,低头道:“是奶奶来信。”
俞二爷就有些不耐烦, “说什么?”
“小的听送信来的人说二爷才走没几日, 奶奶后脚就打点了行礼跟来了。我算算日子, 估摸这两日就到。说是太太许她来的,太太说, 年轻夫妻,终日分离,不大好。”
俞二爷脸色愈发冷淡,踅到案后坐下,将信拆来略略看两眼,便攥成一团丢出窗去。转眼看见良恭等人,脸色又收敛起来,只说:“简直胡闹,我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我是到湖州去上任。”
“太太说,就是想着您到湖州任府丞,少不得好几年,这才打发奶奶跟着来的。”
父母之命,俞二爷也噎得没话说。稍隔片刻,想起这里还有外人,又把眼歪向良恭,转了语调,“一点家务,让诸位见笑。你们要求梅花,就跟着秦老叔到园子里自折去吧,不必再来谢了。”
良恭拱手谢过,待要去,又听见他说“回来”。掉身望去,那俞二爷张开胳膊扶在案沿两边,聊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姓良,名恭。”
“字呢?”
“小的无字。”
“不到二十?”
“二十四了,又不考功名,取个字实在是附庸风雅的事。”
俞二爷笑着点点头,欹在椅上把手提起来摆摆,示意他们且去。
良恭等人出来不一时,又看见方才送信那小厮也苦着张脸出来,俨然是在里头受了主子些气。那韦家的小管事看他可怜,特地等他几步,挨过去宽慰,“不算什么,你没见我们老爷那脾气,那可不是骂人,动则就要挨板子。你叫什么?”
那小厮瞥他一眼,仍是垂头丧气,“禄喜。”
“禄喜?你们是京里来的?我是阿四,他是良恭,我们是隔壁韦家的。”
禄喜正眼看了看良恭,有些惊诧,原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不成想也是个下人。既然大家都是下人,他旋即便松快了许多,晓得秦老叔耳背,也肯点头和他们诉苦几句:
“我们这位二爷可不像你们老爷打两板子就算了,他一贯不发火,倘或发起火来,那才叫人吃不了兜着走。方才是为我们家新奶奶的事生气,二爷到湖州做官,本来就是为躲开这新奶奶,偏还要跟着来,这不是招着我们二爷不高兴么?两口子有些不大对眼,可是没法呀,门当户对。”
良恭在一旁忖度着这家人的势力,不好轻易谈吐,始终缄默着不开口。
阿四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笑起来,“噢,所以拿中间做下人的撒气。”
禄喜苦笑着摇头,“这也不算什么,我们二爷不是轻易拿下人撒火的人。我们奶奶跟前那丫头才叫可怜,常给奶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说话走到梅园,禄喜帮着折了两枝梅花,叫二人常过来走动吃酒,说他们在这里也是歇脚,住不了些日子就要转到湖州去。
阿四答应着,仍旧领着良恭回去。良恭拿了这梅花,一枝敬献给韦家老太太,下剩一枝举着走到里头院来。
他穿着件水青的旧袍子,拿着这黄梅,妙真看见,才感觉是到了初春,天气都有些暖和起来了。她接过梅花,寻了个瓶插上,搁在炕桌上细看,总算笑得有些从前在家时的烂漫。
良恭也不觉笑起来,“运气好,今日再不去求,过两日只怕都要开谢了。下回可别再叫我做这种差事了,折寿!”
妙真托着脸看他一眼,“你又犯懒,不使唤你使唤谁去?”
“去使唤瞿尧。”
“尧哥哥从前就不管这些小事。怎么,你在隔壁受了人家的气了?”
良恭在吃了一大口茶,直摇脑袋,“气嚜倒不曾受,可隔壁现住的那家人不简单,生怕哪句话不对头就得罪了人家,弄得我在那里谨小慎微的,腰杆都直不起来。”
妙真上下扫他几眼,“这么不得了?这倒好了,你平日怕过谁?也算遇见厉害的了。”说着拿手拨弄那枝梅花,“我们在这里都住了五.六日了,也不知常州的船还要几时才到。”
“大约再有个几天。”
他晓得她盼着早到常州好托胡家上南京打探消息,可急也急不来。他站在榻前看她一会,倏然乖觉地笑了下,“你等我一会。”
说着走出碧纱橱去,不一时又回来,背后拿出个风筝假意啧了几回,“我这风筝好像有些扎得不对,不知道能不能放得起来。”
妙真抬额一看,是只美人风筝,画的昭君出塞。她双瞳一亮,嘴上又有点不屑,“你还会扎风筝?”
“比扎伞简单得多。”说着走进来,把风筝递给她,“你看这昭君画得怎样?她虽是出了名的美人,可后世谁人见过?我自己想着画的,不知画得对不对。”
妙真乜他一眼,“你是想着你的易清姑娘去画的吧。”语调轻轻的,有丝幽怨。
但无数个夜里细想,怨也是怨不着他的,他不过是个奴才,为如今这二两五钱银子,他跟着她东奔西走,已尽足了他应当尽的本分。
二两五钱银子,一月一月买断一个人的光阴,运气好的话,还能买断人的一生。占便宜的倒是她了。
他也不去争辩,脑袋并在她脑袋上头,指着昭君那一片酡颜给她看,“你说说,是不是连我这男人匀的颜色也比你这女人匀的好?”
她埋头去看,转来狠剜他一眼,“我天生丽质,就是不会匀脂抹粉也好看得很!”
良恭想她要伸手打,嬉皮笑脸地闪身躲开,“到外头放放看?”
小院里有些施展不开,他举着那风筝东奔西跑,跑得一身汗也不歇。好容易撞上阵大风,妙真急得跺脚,“快!这会风好大,你往上抛它呀!”
倒是抛上去了,可妙真未能及时松线,又将那风筝拽下来。
良恭道:“你倒是放线啊!”
“分明是你不中用,你倒来怪我?”
“我怎么不中用了?我魂都要跑丢了。”
妙真看见他一脑门的汗,心里尽管软了一下,嘴上还是不饶人,“跑丢了也是你的魂,与我什么相干?就是你不中用,一件好事也不会干。”
争执之际,又起一阵狂风,两个又都顾不上吵了,一个放线一个跑,总算合力将那风筝托到天上去。
妙真咯咯笑起来,仰头望着那风筝越飞越高。眼睛睁得大,哪里落了点灰进去,她“嘶”了口气,低下头来揉眼睛,揉得眼圈通红也没把那点灰渍揉出来。
良恭走去扒开她的手,捏起她的下巴冲眼睛吹了口气,“好了么?”
妙真扇扇眼睛,还觉不对,“没好,还在里头。”
她把脸仰着向他凑近一些,像个小孩子在撒娇索求个什么。良恭也进一步,一只手又托起她的下巴细看,“你别眨眼,我看看在哪里。”
她眼睛睁得久了,太阳又好,人就有些头晕目眩。她两手在底下拽着他两截袖口,身子向他倾过去一点,“不眨眼我就死了。”
“别胡说。”
良恭连着吹了几回,认真在她眼睛里找那点灰。站得这样近,妙真在他身上闻到一点草木灰的冷香,她的心仍在接近他时有奇异的跳动,但在如今这困境中,从前那点骄纵的冲动却变得渺茫了。
“再眨眼看看。”他那一种专心致志的神色,好像把她眼里那点灰迹当做顶天的大事,完全是心无旁骛。
那灰渍也许消融在眼睛里了,但并未使妙真那双明锃锃的眼睛改色,依旧清澈如水。她用力扇动睫毛,揉揉眼眶笑起来,“好了。”
两个人各自退开时,都有些流连难舍的思绪。天上那风筝业已非得老远,良恭夺过线梭子往回收,也收回了那一片微妙的尴尬。
妙真得了这点趣味,成日舍不得撒手,常伙同花信白池两个在院子里放风筝。这是几人流离在外寥寥可数的乐子,玩起来的笑声,是在晦淡愁海中翻出的一点喧腾的浪花。
这日风大,风筝给刮得到处打转,好容易快给收回来,偏又倒霉地栽到墙那头去。花信败兴地说不要了,妙真却有些放不下。
花信道:“去外头买一个,为这几个铜钱的东西,不值当去人家家里跑一趟。”
妙真这里正踟蹰,把那墙留恋不舍地望着,“说不要就不要了?扎得那样好。”
“再叫良恭扎一个来就是了。”白池也劝一句,听见西厢房里有动静,大概是林妈妈起身,她又丢下这头进去侍奉。
下剩妙真还望着东边那墙发呆,却听墙那头有个男人笑了声,“我原想打发人给几位小姐送过去,看来小姐们不想要,那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如今那梅花开败了,墙头萋萋的一片浓苔,也看不见人。妙真疑惑着走到墙根底下,“这位大官人,你拣着了我的风筝么?”
“拣着了,你还要么?要我就使人给你送回去。”
“要是要,只是不敢劳动,还是我打发人去府上取好了。”说着扭头吩咐花信去使唤良恭。
俞二爷在那头听见“良恭”这名字,豁然笑了声,“原来这良恭是小姐的下人?他前几日到我这头来讨梅花,想必也是给老太太与小姐讨的?你是韦家的小姐?”
妙真懒怠辩说,顺势应下,“多谢大官人上回的梅花,噢,一并也谢这回的风筝。”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俞二爷望着墙,不禁想到,如良恭那般气度不凡的下人,想必也有位清雅脱俗的主子。
便又略略搭讪,“小姐真是好雅兴。我有一事待要向小姐讨教,我本是京中人氏,初来乍到,不知这无锡还有什么好耍的去处?我想趁此机四处走走。”
妙真吐吐舌,才刚随口应说是韦家的小姐,这会又否认,岂不是要给人拆穿是扯谎?只得又随口往下编,“我晓得的也不多,我不大出门走动。”
那头稍静片刻,又笑了笑,“是我想得不周祥,闺阁千金,自然不大出门,小姐莫怪。”
这人真是有礼得过分,听口音像是京都人氏,天子脚下,更有风度。妙真不由好奇他是个什么面目,听声音是位年轻公子,她在墙上寻能见的缝隙,奈何这堵墙密不透风,哪里都是严严实实的。
只得在这头撇嘴,嗓音有些沮丧,“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大官人多心了。听口音你是京里的人,可这秦家祖辈都是本地人氏,你不是秦家的人?”
“算也不算,我和秦家有亲,我的母亲是过世的秦老夫人的外甥女。我因去湖州,路过此地,就借住在秦家。”
“你去湖州做什么?”
俞二爷笑道:“有些事情去办。”
“原来你也是当官的?”
“怎见得我一定就是为官之人呢?”
妙真歪着眼想,“秦老爷是本地县令,这是他们家的祖宅,寻常不叫人住。你是他的远亲,按辈分算,又是他的晚辈,本应住到他现今的宅子里去,也不必费事收拾这祖宅给你住,你也不应当推辞。他肯让你住到这里来,我想,是你自己的意思,嫌他们府上人口多不清静。他身为长辈,肯听你的,一定是你的官职比他还高。”
俞二爷越听越将嘴角牵开,到最尾剪着手望着墙头开怀大笑起来,“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敢问小姐芳名?”
妙真又现扯个慌,“韦妙妙。”
这隔墙如隔梦的功夫,那头良恭已走到秦家来了。禄喜将风筝转给他,引着他往外走,其间问了韦家那阿四两句。
良恭道:“他跟着老爷出门去了,你若有话,我可以代传。”
禄喜看他一眼,拉他进了门房,驱赶了看门人,倒了盅热茶请他,“其实问你也是一样的,你也韦家的下人。”
因见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良恭刻意放开了姿态,把一条腿架到长凳上来,“你只管问。”
禄喜又摸了二钱银子塞给他,适才放宽了心,“你们府上有几位小姐啊?”
良恭调眼扫见方桌那只风筝,才有些回过味来,也是歪嘴就扯谎,“两位。是你家二爷叫问的吧?”
禄喜作难地咂了下嘴,“我们二爷在梅园那墙下拾着这风筝,和你家小姐搭了两句话,二爷就叫我问两句。你可别随口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太太,我们奶奶说话就到无锡了,我还怕多惹出些事来吃不了兜着走,两头得罪呢。听你们小姐说,她叫韦妙妙,不知是府上第几位千金?有人家没有?我好拿话去回二爷。”
良恭脸色僵了僵,心道亏得妙真还有些心眼,没随便把名字透给人家。这等有权有势的人,要是真起了兴致,顺着姓名摸清底细,岂不多余惹祸?
他顺势把头点点,“是,韦妙妙,我们家的二小姐,去年就出阁了,这些日子回娘家来陪陪我们老太太。”
禄喜也点点头,“出阁了才好呢,免得我们奶奶这一到,生出多余的是非来。得,我这就算有话交差了。”
原本是不相干的人,这会也不得不留着个心眼了。良恭也要摸一摸他们的底,便将他拍一拍,“你这么谨慎?是不是你们这等官贵人家,差事都得这么当?谁都要顾全?你瞧,不像我们,在买卖人家做事,没那么多讲究,大家都是散漫惯了的。”
引得禄喜无不羡慕,抱怨道:“我们这宗人家,虽然月银赏钱不少,可差事真是难当。家里都打太爷起凡爷们儿都是做官的,平日往来也都是官贵人家,我们这些跑腿的,说话办事都得提着小心。都说主子得势奴才体面,可不尽然。就说我们二爷吧,先前没有官职在身的时候,不过在家看书或是出门访友,我们做下人的差事也松快。如今想起来要做官,我们老爷为他在转运司谋了个判官之职,领命到湖州巡查私盐,叫我们这班奴才也得跟着天南地北地跑。”
良恭挑起眉峰,“看来你们俞家在京城有些势力呀,做老爷的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还得了个这么个肥差。”
“什么俞家?”禄喜皱着眉思想须臾,一下笑开,“嗨,什么俞家!我们家不姓俞!啧、是我们太太姓俞,那秦老叔老糊涂了,只记得我们太太姓俞,就把我们二爷叫俞二爷了,我们二爷也懒得和他辨,随他叫去。我们家姓历,二爷叫历传星,你上京打听打听去,满城谁不知道我们历家?我们老爷那是朝中重臣!”
倏然门房内一阵冷风过境,陡地把良恭脑神吹得清醒。想起从前在嘉兴时与严癞头接的于三那桩差事,事主可不正是姓历?
不知是不是就有这般凑巧,那位历大官人与这位历二爷难道就是一家?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张着嘴把舌尖在腮上顶顶,暗里瞅禄喜一眼,笑道:“你就当跟着出来游山玩水嘛。我们江南的景致讲良心,可别你们北边的好,哪里不是秀水青山?古来多少文人墨客都想到这里来睹一睹这里的山色风光,你也别抱怨。”
禄喜吁出口气,也笑了,“这倒是,你们江南处处是好景,也处处是美人。”
本是暗说韦家小姐的事,后头想起来,又端起些郑重说:“嗳,有一年我和二爷转到嘉兴府去,你猜怎么着?我们在街上看见位小姐!我的娘唉,那可叫人一眼就丢了魂了。”
良恭心头抽紧了下,仍悬着笑脸,“谁家的小姐能把你们的魂都勾去了?”
“起初也不知是谁家的,她坐在轿子里,偶然看见的。后头遇见个叫于三的混子,也是京里的人,他说是那小姐姓尤,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大户。还说要想法子替我们二爷把那小姐弄来。我们二爷随手给了他二百两定钱,不过后来就没音信了。这事也就渐渐给我二爷抛在脑后了。”
良恭把一个心眼提起来试探,“你就不给你们二爷提个醒,眼看着他的银子打水漂?”
“嗨,我不是没事找事么?叫他想起来,又问我事情办得如何了,我还不知怎么交差呢。那于三早就不知跑到何处去了,难不成还叫我天涯海角去找?何况二百两银子在我们二爷就不算什么大钱,忘了就忘了吧。”
总算叫良恭落下些心,起身并他一齐走出去。外头春风徐徐,仍透着劫后惊心的凉意。
他不敢慢怠,一路还调侃着提醒,“你这差事还真是难当。依我说,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新奶奶要到了,再扯出什么小姐姑娘的,奶奶不好责怪爷,只说是你做下人的挑唆的。”
说到禄喜心里去了,忙不迭点头,一路送他到角门外头。
这厢良恭拿着风筝顺道往街上买了一包烘芋头回去,路过外院,孝敬了几个给韦家老太太做零嘴吃。
韦老太太是个可做典范的老太太,这把年纪只剩坐享天伦。素日无事可忙,最爱替晚辈们操心。自家的孩子早操心完了,又操心起别家看得顺眼的孩子。
看着良恭这几日院里院外出入,倒看他很好,面上虽有些年轻男人的浮荡,也常是与人嬉皮笑脸的,但底下做事十分稳重。
老人家叫跟前那丫头端了跟方凳在榻前,指给良恭坐,“你们姑娘像是在里头睡觉,你不忙去,坐在这里和我老婆子说说话。”
良恭刚要坐,她又喊“不忙,”叫搬凳子那丫头站到他身旁去。
那丫头是韦家家生的奴婢,叫馥儿。父母亲人都没了,是在韦老太太屋里长大的。韦家没有小姐,老太太疼她,有心要给她寻门亲事。可毕竟是丫头,外头稍好些的男人瞧她不上,过于粗鄙老太太又看不起,弄得个高不成低不就,耽搁了二三年,如今已十八的年纪了。
馥儿生得算好,不肥不瘦的身段,一张小圆脸透着点淳朴的憨态。人却机灵,猜到韦老太太的意思,一张脸登时飞红,踟蹰地挪到良恭身边去立了一下,又走开去倒茶。
良恭看这阵仗,心下也猜到两分,可人是落在这里来了,一时也难辞出去,只得坐在凳上如芒刺背。
韦老太太撕着烘芋头的皮,撕一点就看他一眼,愈看愈笑得和蔼,“听妙真叫你良恭,你是姓良?家里是做什么的,有些什么人口?”
良恭两手抚在膝上点头,“小的爹在世时在开纸伞铺子的,爹娘过世后无人维持就关了门。如今我在尤家做下人,养活姑妈。”故意又说:“姑妈身子不好,常年病,眼睛也快不行了,做不成什么事,连做针线也勉强。”
这点倒不大好,有个外亲拖着累人呀。韦老太太暗暗看一眼他身后瀹茶的馥儿,见她脸上还是浮着两片红云,她倒是不甚介意。
老太太笑着点头,“你还孝顺,也难得。我看你做事还沉稳,听你说话也有算计。年纪轻轻的,就没想着自己做点什么事,难道一生给人做使唤?”
身后弄茶倒水的动静忽然低下去,良恭那点提防之心却提起来,故意笑成个出息的样,“我倒是想做,早年也做点小买卖,都是亏。”
“做的什么买卖?”
“倒些皮子卖。”
“那为什么亏的呀?”
良恭抬手不好意思地把脑袋挠着,“赌输了钱,叫人家把皮子扣了去抵债。”
韦老太太脸色立时有些不好,端起腰杆默了下,又温和地说:“年纪轻轻的不该赌钱,该好好谋个事情做,成个家,这才是正经。”
良恭愈发笑成副不三不四的德性,“成家倒是想成的,姑妈也定过一门亲,后头叫人家退了。”
“为什么?”
他乔作为难了下,渐渐又死皮赖脸地笑开,“也不为什么,就是那年夏天从个寡妇家里出来,被做媒的人撞见,跟那婆子辩也辩不清,她非说我不是个正经人,没得耽误人家好姑娘,就扭头告诉了那家,就不成了嚜。”
老太太脸上彻底冷下来,连芋头也搁住不吃了,“你去吧,看你们姑娘醒了没有,我估摸着也该醒了。”
良恭如蒙大赦地出去,在廊下还听见老太太抱怨,“是我看走了眼,还道他面上轻浮,底下是好的。嗳,把你给他,少不得我出点银子叫他自谋个生意做,也算你有个好归属。谁知,好个屁!吃喝嫖赌,一样拿不出手!丫头,咱们不想他了,再看别的。要你跟他大老远的去,我还舍不得呢。”
他倒是笑了笑,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就不能怪人家说话难听。他站在廊庑底下四面看看,庭院宽敞,游廊曲折,右面是一处月亮门,沿着着逼仄的廊下走出去,未必不是另一番天空海阔。
但他还是将脚步一转,转向了左面那处八角洞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