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京里派差官下来嘉兴的事尤老爷也收到了些风, 他听见那几项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想笑。若说以次充好,那是绝没有的事。要说贿官,这在官商之间难道不是个心照不宣的事情?
哪个走南闯北做大买卖的在官场没个靠山?还不是欲加之罪。怪只怪如今变故太多,他时运不济, 仰仗的那位靠山轰然坍了台。
恰是“轰隆”一声, 天也是说变就变。从那四面广厦上头汇来黑压压的云,未几便倾下一场暴雨, 雨声仿佛些紧锣密鼓, 击得人发慌发闷。
曾太太急得脚底生风, 满屋乱转。回头看见尤老爷委顿地坐在榻上, 心陡地也似给雨打着一般, 打得个七零八落。
她乱得没主意, 不管有用没用的都要问上一遍, “就没别的法子了?再给那李大人送些银子?他就放着咱们家不管了?他先前不是收了咱们家的钱么?他收了钱就不能不管呀,他不能放着咱们家不管啊!”
问到最尾,她扑在尤老爷膝下,将他的膝盖摇着, 已是泪罩满面, “朝廷这是要我们死啊?他们要咱们死呀!”
尤老爷给她晃着,慢慢仰起脸来冷笑一声,“治了咱们家的罪,苏州的织造坊染坊,嘉兴的十来家铺子, 咱们家的田地银子, 就都是他们的了。欠咱们家的那些账, 也都能平了。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曾太太愈发眼泪成行,浑身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哭声淹在雨声里, 分不清哪个声音才是她发出来的。
隔了一会,她仿佛又抓住一点希望,抻起腰来,“他们不就是图钱么?那些账咱们不要了,把家里剩的银子并妙妙的嫁妆,都给他们!让他们拿去!”
尤老爷低下一张落拓的笑脸,“放着多的不要要这些散碎,谁会这样傻?那账忽然作罢,让那几位大人的脸往哪搁?人家是即要面子,又要钱财。何况咱们与冯大人有牵扯,捎带手治了咱们,也就将冯大人的罪名摁死了。”
他停顿一下,收起笑脸,放低声音,有些底气不足,“再说,妙妙的嫁妆也动不得,那是她的后路。我已打算了,先派瞿尧先将她的嫁妆送到常州胡家,回头再让瞿尧由常州一径去湖州接妙妙。妙妙从舅老爷他们家出门到安家去,也便宜。”
曾太太少见他这样亏心表情,平日都是张弥勒佛似的笑脸。一切好像都没指望了似的,门外墨云惨淡,雨下得似闹洪灾。曾太太一双眼到处看,看来看去,哪里都望不到生机。
她在刹那绝望间,难免有些语过言失,噌地站起来,“你就知道妙妙,在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女儿!鹿瑛是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不是你的妻?要是我们都遭殃,鹿瑛的后路又在哪里?!”
就见尤老爷仰起脸来睇她,又缓缓避开眼睛。他那双时时弯着笑的眼睛此刻也淌下泪来,“是我对不住你和鹿瑛。”
曾太太泪眼朦胧地斜着他,这么些年了,他心里摆在首位的仍是先太太与妙真,她这现时中的太太,始终是差一点才能走到他心底里去。后继填房,哪里会丝毫没点怨尤?她抖着下巴盯着他看,泪抖撒了一地。
隔了一阵,尤老爷忽然立起身来向外门上走,曾太太吸了下湿乎乎的鼻子,因问:“你上哪里去?”
“我上李大人府上去一趟,就算把现有的银子都给他,也要叫他想法子把你从抄家的名单上挪出去。你陪着妙妙上常州,我不信安家往后会不管你这丈母娘。就算他们不管,也还有胡家,你回胡家。”说着就走出门。
曾太太本来还有些赌气,只把泪眼一收,头一偏,“你只管去。”
扭头看见他肥肥的背影果然掩在雨中,心一下又抽紧了。他驼着背,衣裳料子绷得紧紧的贴在那山堆一般的肉上,走也走得比常人艰难。
叫她到哪里去?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她原是个无依无靠的下人。是遇见先太太,遇见他,才做了这些年锦衣玉食的太太。
她倏地向他跑出去,在场院中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别去,你别去!我要跟着你。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再管不了她们,我只跟着你,咱们是夫妻啊!”
他转下头来,望她一会,慢慢笑着将她拥住。
这时候忽见瞿管家提着衣摆从院外跑进来,这府里凡不是家生的奴才前日便都遣散了,只他老人家还想着,将一把伞撑在二人头顶,一行又往屋里走去。
尤老爷道:“瞿管家,你年纪大了,可再经不住什么牢狱之灾,我还是去找找李大人,请他将你老人家剔出去。”
瞿管家笑着去倒了茶来,“我这把老骨头到哪里都是马上就要入土的,还是叫我跟着老爷吧。”
即要抄家,不知几多人受着不必要的牵连,签活契的下人及那些长工短工都能遣散,可妙真这未出阁的小姐与些家生的奴才都是要算在里头的。
次日尤老爷仍为此事去拜见李大人。李大人因前头收了他几万银子,什么忙也帮衬不上,不过透了些消息给他,也有些亏心。
他坐在案上思虑一会,点着脑袋笑,行容总像只鬼祟的耗子,“我也不算白承你老爷的情,消息我是透给你了,这个忙我也帮。你家大小姐的事好说,她是早许了人家的,如今那位爷听说是中了榜眼,官场中也要做他个顺水人情。至于你们家那些奴才,要我说,你老爷也操心得多了些。奴才抄进去,回头还不是卖给别家做奴才,有什么差别?奴才终是奴才命,你何必去管他们。”
尤老爷照旧是那张笑脸,遭了难看着也没甚变化,“您大人不知道,这些人我是要给我家大姑娘做陪嫁的,身边没人伺候哪成?她娇生惯养的,安家又是那副情形,我那姑爷人又老实,就是做了官,一时间也不能发财。”
李老爷会出些嘲讽的暗意,歪着鼻子笑,往案上推了纸笔给他,“行,你把名字些下来吧,回头几位差官到了嘉兴,我把这些人剔出来再交名单给他们。你也不要有怨气,你老爷是见识广的人,还不晓得这世道?你老爷宽些心,又不是一定要治你的死罪。”
一壁歪着眼看尤老爷,又说:“你可别将一大家子都写上去,我可保不住那么些人。写个几个就得了,你老爷菩萨心肠,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人家都是京里派来的差官,到了我的辖府,我还要贴不少钱摆席款待,哪个是省油的灯?”
尤老爷看他一眼,再写上一个,便将纸折了递给他,由那门内的一片太阳里抬腿出去,将那片光折一折,从此折尽一身的光辉。
不一时,那光又折闪几下,又有人进来。尤老爷抬眼一看,全没奈何地歪在太师椅上,“你怎么又来了?不好好跟着你哥哥他们学些本事,专往我这里来钻什么?”
来人又是那邱家三公子邱纶,腆着张笑脸走到案前,“舅舅,方才我看见尤家老爷打这里出去,怎么,还是为抄家的事来求您?舅舅,我的亲舅舅,你跟他说说,叫他把大姑娘许给我,我马上同她成亲!不就免了她的灾了么?他这么疼女儿,未必不肯。”
“肯才怪呢!”李大人拣了个笔筒作势要砸他,又搁置回去,“人家就是疼女儿才不肯许给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你都是在议亲的人了,还吃着锅里的望着碗里的,再说,连我也要打你!何况那安家公子业已高中榜眼了,你跟他争?我看你是鸟不知林子到底多大。”
邱纶一听人家已高中,当即有些泄了气,“榜眼有什么,我那是不爱读书。”
“不爱读书,就好好学做生意。你们家如今已接了苏州织造的差事,这么大个家业,单靠你两个哥哥哪里顾得过来?你也要成器才好啊。”
李大人一面说着,一面将书案狠敲敲,“听你爹的,早日把那家姑娘定下来!迎进门!成家立业!”
邱纶听这些劝听得耳朵也起了茧子,如今全做耳旁风,一心只想娶妙真,“我不,那姑娘我偷么见过,骨架子硬得嘞,站在那里就似立着杆红缨.枪。我要她作甚?我提着她上北边打仗去啊?”
怄得李大人起身迎头打他一下,“那就叫你爹你给寻摸个美人、大美人!西施你要不要?杨贵妃你要不要?”
邱纶把鼻子摸一下,“你说的这些早作古了,眼下还活着的大美人就是尤大姑娘,舅舅,你去跟我爹说道说道。”
李大人气得赤眉瞪眼,简直不知要再拿什么话骂他。转念一想,又不是他儿子,这么急火上心的犯不上。便又坐下去,“纶儿,你听我说,你十九岁的年纪了,也要……”
邱纶最听不惯教训,未等他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心里是无限惋惜,觉得尤妙真那样的标志美人,就该配他这样的相貌堂堂的男人。
立秋之后,群芳凋零。妙真还未等到家中派人来接,她渐渐等得发慌,看见寇渊就躲着走,看见鹿瑛也笑得有些言不由衷,看见杜鹃,更是了不得,唯恐她扑上来把她吃了。
觉得外头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只有回到家里头才能够心安。
寇渊自上回那夜之后,像是把关在心底里的念头放了出来,不似先前,往她屋里去一趟,还要百般替自己寻理由。如今是抬头一看天——呵,难得缝到这大好的天气,该去瞧瞧大妹妹的。
这般走来,恰逢屋里一时没别人,大晌午的,不是在外头逛,就是各自歇在屋里。他不好惊动,悄步寻到卧房里,看见妙真正放着帐子在午睡。
将帐子撩开条缝,妙真侧身躺着,手掌压在脸下,挤得半边脸肉嘟嘟得可爱。
其实妙真的相貌与她的脾气有些不相符,脸是鹅蛋脸,五官带着一种若即若离飘忽不定的清艳,脾气又是匝地有声清清爽爽。在她身上,同时具有着少女的娇憨与女人的妩媚。
她简直是男人的理想,寇渊忍不住弯腰下去。
不想刚凑拢妙真就醒了,怔怔的眼珠子渐渐蒙上一层恐惧,忙坐起身喊人,“白池!花信!花信!我要吃茶!”
寇渊慌了下,很快又平静下来。怕什么,她们一样不敢胡乱去说。他笑道:“我去给你倒,妹妹慢慢起来。”
说话走去外间,撞见良恭赶来。良恭看见他稍微一怔,登时又化开一张阿谀奉承的笑脸去接了茶盅,“小的来小的来,哪敢劳动寇大爷。”
寇渊蓦地心虚,未敢多逗留,“你进去告诉大妹妹一声,我外头还有事先走,改日再来瞧她。”
良恭浅送两步,“大爷慢去,不远送了。”笑着笑着,那脸色慢慢冷置下来,盯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什么。
隔会仍旧端着茶进屋。妙真由两片帐里小心翼翼地钻出个脑袋,“他走了?”
“走了。怎么忽然嚷起来?他又是几时过来的?”
妙真长吁口气,下床将两片帐子挂起,“我还奇呢,不知道他几时进来的。屋里也没个人,这会都在歇中觉吧。”
话音一落,就见林妈妈缓缓走进来,“妙妙,你嚷什么呢?”
妙真回头像良恭丢个眼色,扶着林妈妈到朝碧纱橱外走去,“没什么,刚睡醒,想吃茶,没看见屋里有人。”
“噢,白池去寇姑母屋里回话去了,你姑妈见你这几日总在关屋子里不出去走动,以为是谁得罪了你,叫她去问问。花信那丫头,我见你睡着,打发她去街上买些冰回来。你不是说热?这里不比家里,我看各房里都没冰镇着。又不好朝人家要。”
妙真笑道:“立了秋这几日又好些了,没前头几日热。”
“那你出去走走啊,你是最爱逛的。良恭,一会陪姑娘到园子里逛逛,吹吹风,成日在屋里闷人。”
说着往自己房里去了。妙真坐在榻上,朝良恭要他手里的茶,呷了一口,接着道:“渊哥哥这些时总是不对头,看他一眼我就害怕。”
忖度须臾,又说:“我有椿事还没告诉你呢,有一天晚上,他到这里来,托住我的脚,说是要给我焐焐。大热天的,我要他焐?我方才一睁眼,就看见他近近地盯着我看,那张脸就离我三四寸,那双眼睛直放绿光,吓死人了。”
她为一点虚荣心,或是怄他,常说些添油加醋的话。良恭本有些不信,可回想方才撞见寇渊那脸色,男人之间都有些心知肚明。以为他是为私自走进妙真房内,原来还有这桩隐情。
妙真见他转过背,不闻他作声,估不到他是在生气还是沉思。她歪着脑袋看,希望他是怒火中烧,好歹能从他的愤懑里窥见些感情。
倏见他在她面前猛踱了几步,又立到面前来,板着张脸,“我嘱咐你远着他些,你为什么不听?明知他有些念头,还要和他闹!”也是气急了才说的这两句。
妙真几时受过这凶?也没见过他如此戾气的面孔。她先吓得一怔,旋即就梗起脖子来,“我是为什么?你倒来怪我?”
良恭一时哑口无言。妙真也怕说走了嘴,堵着气把两片嘴唇呼呼地磨一磨,“也就那两回他到了这里来,我请他进屋坐坐,怎的了?我住在这里,又是亲戚,请他进屋吃杯茶怎么了?你倒来怪我。”
怕给林妈妈听见,两个人都压着嗓子。
良恭也不知哪里窜起来的这肝火,慢慢冷静下来一想,她说得不错,不与她相干。
沉默一会,他紧盯着窗纱外的一片光,“这个人,非得给他一点教训看看。”
丢下这话,他就踅出门去。妙真立时爬到榻上从窗户里看他的背影。觉得他那一路走出了些虎狼之势,气度凌然,不禁弯着嘴笑了。
烁烁的太阳垂在屋檐山头闪一闪,闪出另一张冷清有礼的笑脸。这脸笑是笑的,眼睛里却泄露着一点作难之意。
寇夫人品这笑脸,觉得是藏着些话未说,便将屋里伺候的媳妇追出去,将白池招到跟前来,“你还说没人得罪她,那她这么爱逛的一个姑娘,怎么这些日都在屋里安安静静的?你不要想着怕得罪我们,我是她的姑妈,她的爹是我的亲大哥,我能不疼她?你只管说。”
白池捧上果碟,在跟前为她撕着个软柿子的皮,“姑太太家的人都和气,没什么不到的地方。其实还是为大爷。大爷前些天二更天的时候到我们那里去了,脸上挂着伤,问他是哪里弄的,他说是和大奶奶打架。我们姑娘看着有些憨,其实最明事理,怕大奶奶误会什么,所以少到园子里转了。”
寇夫人却将眉峰吊起来,“寇渊二更天到妙真屋里去了?去干什么?”
她将柿子用皮托着递给她,微笑道:“就是坐了会。”
寇夫人上年纪的妇人,稍稍串着一想就想透了。妙真从那时起就常推说病了,成日闷在屋里不出门,一定是寇渊情根未死,在那里说了或是做什么。
料想未出什么大事,要是出了大事,白池就不是这副暗点暗拨的态度,林妈妈头一个就哭天抢地闹起来了。大约只是毛手毛脚吓着了妙真。
她心里将事情想得透透彻彻,面上却是不能认的,毕竟干系着寇渊的名声体面。侄女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儿子,终究有个内外之分。
便笑道:“他一定是同大奶奶打架没地方去,就在你们那里躲一躲。没事情,回去告诉妙真,不要多想,我们大奶奶就是个小姐脾气,坏心眼倒不多,千万不要坏了和气。”
这头打发了白池,那头趁寇渊在家,又将他叫到屋里来说话,言辞里都是叫他死了这份心。
寇渊因连日与杜鹃吵闹无休,心内烦闷,一个口无遮拦便说出些赌气的话来——“索性我休了她,再求大妹妹。”
寇夫人怄得笑了,“这真是屁话,大奶奶的叔父才升了户科主事,你不是有意要得罪人?再说大奶奶犯了哪条你要休她?”
她把一截宝蓝的袖口摇动着,“我懒得跟你说这些道理,你比你兄弟强多了,还用我说?我告诉你,你爹在官场听见的消息,安阆高中榜眼,明年就要入官当差。别的不提,你得罪得起他?明晓得是没可能的事,何必去招些舌根来嚼?你是知事的孩子,叫人家的丫头说到我这里来,别说你的脸子挂不住,就是我也有些难堪。”
那不过是怄气的话,寇渊闷坐一会,争辩说:“娘是知道的,我并不是那等无礼之人。我素日除非应酬,从不在外眠花宿柳,我又不是二弟。一定是大妹妹误会了什么。”
不信自己儿子还能信谁?况且寇渊一向作风正派。寇夫人歪着脑袋想想,又怨妙真,“妙真那丫头没经过什么事,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胡思乱想的,她自己想想不要紧,就怕坏了你的名声。你还是听我的话,少去惹她。”
寇渊只得作罢,“我往后再不到大妹妹那里去就是了。”
原该就此风停雨住,索性并没有闹出什么谣言来。可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现世报,又过十来日,寇渊应酬夜归,在路上忽然遭遇了劫道。
那夜也是合该有事,寇渊自方家院里应酬出来,因下晌出门时才与杜鹃吵过一回,怕回去她还未睡,少不得吵闹。便打发小厮先行归家,自己在后头慢慢走来。
时近三更,街巷上早是人烟绝迹,沿河的铺子都上了门板,缝隙里一点灯辉也不见。寇渊刚剪着胳膊凳上一座石拱桥,头上冷不防地一黑,给人套进个大麻袋里。
正待要揭,背上倏地挨了一记闷棍,将他打翻在地,有个风卷粗砂一般的嗓子道:“把你身上值钱的都摸出来,就在袋子里摸,摸了丢出来。”
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做买卖的人,总要遇一回盗。好汉不吃眼前亏,寇渊翻身坐起来,在乌漆嘛黑的麻袋里一通乱摸,先是丢出个银钱袋子。
听见有人拾去掂了掂,是个细嗓子不男不女的人,“当家的,他这是糊弄咱们弟兄,这么点散碎,打发叫花子呢。我盯了他好几天了,他是做大买卖的人,有的是钱。”
想他们人多,又有个稳神定气地低嗓子道:“我看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当家的,干脆把他衣裳扒了,丢他到河里淹死了算。”
那当家的将根棍子在地上“哧哧”拖着,像是绕着寇渊走了一圈。也不知走到了哪头,他肚子上猛地遭了一闷棍,险些将他肠子打出来。
他倒在地上蜷着,捂住肚子讨饶,“我身上还有块上好的翡翠,能值个几两银子,我立马解下来给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迅雷间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下丢出去。又听见有人拾起道:“算你小子识相。”紧着照着他那命根子踩上一脚,“敢报官,叫你子孙难见!”
那一脚踩得真是狠,痛得寇渊捂着裆发了一脸的汗。等渐渐归了魂时,揭开麻袋,周遭早没了人。
归到家中,人事已歇,寇渊怕扰起杜鹃,便歇在了偏房。晨起仍觉下头隐隐作痛,感觉有些不好,便悄悄打发小厮去请郎中。
那小厮才去,就见杜鹃杀奔进门,挂着笑脸便是一阵冷嘲热讽,“了不得,索性连房也不回了,躲到偏房里来睡。你要是有本事嚜,也别歇在这里,歇到你那好妹妹屋里去呀。躲我,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你干脆休了我算了,横竖你们早看我多余。”
她抱着胳膊在圆案前点鞋曳裙地走,有无限的精力拿来吵架。没听见寇渊吱声,吊着瞥眼,看见寇渊满头大汗,一条胳膊软弱无力地搭在桌上。
她敛眉走去,弯下腰窥他的面色,也是惨白一片。登时改了口气,“你怎的了?哪里不好?”
寇渊痛得嘴唇发乌,讲不出话来。杜鹃忙将他搀到床上去,上上下下都问了一遍。问得寇渊烦了才肯说:“昨夜回家时遭了强盗,他们打了我几下,到这会还疼得缓不过来。”
杜鹃忙到正屋里倒了杯水来给他吃,“我听我叔父讲,近来是有些不太平,好些偷啊盗的混人在街上乱逛。入秋了嚜,都赶着捞点银子好过年。到底是哪里疼,还不快打发人请郎中去?”
寇渊蜷在铺上,“已遣人去请了。”
“到底是哪里疼呢?我给你揉揉。”
寇渊心内担忧不止,男人家,就怕落下个什么毛病。愈发难启齿,硬撑着不说。
杜鹃急着搡他一把,“你倒是说呀!”
他才肯含混一句,“踢着下头了。”
她把目光滑到他腹.下去,这还了得?一时比寇渊还忧心,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好容易盼来郎中,看了半晌,也摇头,“这事情不好说,这会是看不出什么来,得用时方知好坏。这样吧,我这里先开副药大爷吃着,回头再看好不好。”
也是暂且没能为的事,只得打发人跟着郎中去抓药。
半日功夫,寇夫人便得了风,忙到这里来瞧,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嘱咐杜鹃,“你是他的奶奶,千万要留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在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杜鹃比谁不上心?接连两日在床前端汤送水,过了几日,寇渊自觉痛散了,拉着她吹灯撒帐就要试试还中不中用。谁知忙出一身汗,竟是瞎忙一通。
“恐怕是还没好彻底。再吃几副药看看?”
寇渊泄了力气倒在一边,心陡地凉了大半。杜鹃翻身将他推推,“才吃了几天的药啊又不是仙丹,在吃半月看看。到底是命根,不比别的地方,再看看。”
说得寇渊十二分的心烦,攒眉道:“你闭嘴!”
这病最伤男人自尊,杜鹃不好再说,也翻身睡了,心里打算着悄声到外头打听些专治这病的良药。半月内果然寻了什么“回春丹”“罗汉丸”的来,病急乱投医地吃下去,非但无用,反走漏到寇立耳朵里。
寇立是何等人?一向爱玩爱闹爱说笑,又因寇渊霸着生意上的事与他有些嫌隙,兄弟二人早不亲近了。知道这事,岂有个不幸灾乐祸的?
这夜一番巫山云雨后,搂着鹿瑛好不得意,“要说我什么都比不上大哥,那可是他们错看了人,好歹在这项事情上,我比大哥办得得体。嗳,你不知道吧,大哥完了。啧,也不能够这样讲,他有了两个儿子了,还怕什么?无非是往后夹着腿装大姑娘罢了,倒能省下不少力气。你看,我又不如他了,我就不能省这力气,咱们还得生个孩子呢。”
鹿瑛脸上早是红云晕腮,嗔着打他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屋里的事,你怎么知道?又是你胡编。”
“我可不是胡说。”寇立郑重其事地坐起来,“大嫂子在外头打听药呢,打听到了二瘸子头上,就是白云观中那老道。他和我是有些往来的,亲口告诉我的。”
鹿瑛羞答答地笑着,隔了一会才轻声说:“怪道大嫂子近日也来向我抱怨大姐姐了,也不找我撒气了,也没听见他和大哥哥吵架。原来是忙这个去了。”
这夫妇俩翁在被窝里,忙完了自家的事,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别家操起闲心。言谈中,都有种幸灾乐祸的满足,就连鹿瑛怜悯的词调里也充满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