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截路上, 有风有月,有轻吟的蛙蛩,藏在黑压压的花影浓阴里,好像趁夜游荡的心事, 仗着无人, 轻轻地叫嚷着。
妙真故意磨蹭,左顾右盼的, 想了好半日, 总算找到个牵强的理由继续追究他的事情, “你到底是不是与寇立在外头胡混?你不要跟他瞎胡混呀, 姑妈最恨他这一点, 连鹿瑛也怪罪, 说她管不好丈夫。如今好了, 我来作客,我的下人又伙同他在外花天酒地,姑妈岂不是连我也要怪上了?”
良恭只怕她不问清楚夜里该睡不着觉了,便趁势解释, “不是我要去, 是他非要拉着去。请了几个倌人到画舫上唱曲吃酒,我实在烦得很,又不好走,怕得罪他。”
她微微“哼”了下,在看不见表情的月色中, 轻盈又调皮。
“你烦得很?净是扯谎, 心里不定觉得怎样好玩呢。”
“有什么值得乐的?”
“你从前哪有闲钱到那等风月场中去混?身旁有美人伴着, 席上有美酒佳肴候着,还有妙音琴曲侍奉, 不该乐么?”
良恭斜睨她一眼,吃了酒的缘故,嘴里头关不住地溜出句话,“那也算美人啊?还不及你一根头发丝。”
妙真心下猛地一阵高兴,自信与骄傲又恢复过来,简直比往日更胜。受人夸赞受成了习惯,每逢听见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无愧。唯是听见他这样讲,她脸上才有点羞赧的颜色。
可不能给他察觉,她挺直了腰杆,硬了硬声,“寇立就是那样,人是不坏,就是不分黑天白夜的玩。你少跟他混,他自然有钱去混,你那荷包可是晃一晃就叮叮当当响,跟他混得起?”
良恭噙着一点笑意,有意问:“你认为他还算是个好人?”
“他能坏到哪里去?就是不学无术。”
“坏是坏不到哪里,可是人沾上酒色财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像他那样的公子哥我见得多了,多少弄得坑家败业,卖儿卖女,到最后,为了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妙真斜着眼,怀疑地睇着他,“你见得多了,哪里见的?”
犹如当头一棒,敲得良恭很大个无奈。怎的又扯回他身上来了?
他仰着脑袋对着月亮眨眨眼,声调拖得懒洋洋的轻浮,“穷的人到处可见这些事。穷的人见的都是这世间最坏的一面。”
妙真生长在金银窝,看谁都是好,纵然有点不好之处,也都是可原谅的。
她反替寇立辩解两句,“你说的都是那些市井无赖之流,寇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可你也看见的,不是寻常人家能比。寇立是大家公子,不是那样的人。鹿瑛对我说,他在家里也受气,姑父姑妈不看重他,偏心寇渊。他有心要立一番事业,为难没有本钱。”
良恭听见好笑,这夫妇俩一个笼络他,一个到妙真这头哭穷,好来个双管齐下。
妙真默了须臾,忽然道:“嗳,我想着,不如我借他些本钱好了。”
良恭立时瞥下眼睨她,好嚜,白说了这半日。他倏地冷笑,“你还真是银子多得没地方使。”
“我倒真是没什么使钱的地方,要什么家里都有现成的。”
“你上回凑那几千两银子,还不是靠典当些东西才凑齐。给他本钱做生意,可是笔大钱,你又上哪里去凑?”
她也不剩多少值钱东西可典,难道把首饰匣子典个干净?尤老爷曾太太一定是要过问的。她灵机一闪,也不过随口说说 ,“我还有嫁妆。”
这不是白送上门的大便宜?良恭险些翻着白眼昏过去,“你那份嫁妆是要送到安家去的。别说老爷太太答不答应,就是安家也不肯答应。”
妙真一个劲地扑扇着眼,“嫁给他们家,嫁妆当然送到他们家去,倘或不嫁到他们家,又与他们什么相干?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一缕浄泚的月光在她眼里闪动着,盈盈脉脉的,汇成一阵言语 。良恭想看不懂她这暗示也难,但是看懂了也无法,谁叫她期待那一点未来的转变,是他无论如何也给不起的。连他自己的未来也是不大有希望。
他三言两语散散淡淡地就打发了她的一点期盼,“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你说了不算。我看你实在天真得有些冒傻气,成日家净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你长点心眼吧我的大小姐!”
“你滚回去,不要你送了。”他不搭那腔,妙真登时垮下脸,抬腿便走进洞门里。
良恭欲追不追地在原地踱了几步,提起灯笼喊她,“你倒是把灯拿去打着啊!”
“打你个臭粪填大的脑袋!”
她赌气摸黑朝里走,路上到处都是磕磕绊绊的枝叶,大夜里揽客似的,左拉她一下,又扯她一下的。她心浮气躁,折了根树枝打那些花出气。
手被树枝划破了点皮,她轻轻“嘶”了一声。良恭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闪身出来,“我说叫你打灯笼你不听。”
妙真把手放下去,剜他一眼,“关你什么事?让我死好了!”
“你死了我怎么向老爷太太交差?”
妙真含含糊糊咕哝过去一句,“你只晓得交你的差。”
“什么?你大点声,做贼似的。”
妙真不好讲,静静站了少顷,别别扭扭地把手递给他看,仿佛怨是他做的孽,“流血了 。”
良恭把灯笼悬在上头找了半天,才等到她那食指指腹上蓄起来米粒大的一点血。他直可乐,“不过是针眼大的伤口。”
妙真最烦他不拿她当回事,“那也是流血了!那也是疼!”
“那怎么办?回屋叫人找点药来搽。”
“又不是自己家里,为这点伤,哪里好深更半夜麻烦人?”
“噢,为这点伤,就好麻烦我?”他嘴里不耐烦,眼睛里的笑却有些宠溺的意思,无可奈何的温柔。
妙真心一跳,又在嗓子眼里咕哝,“你应当应分的嚜。”
他不知听见没听见,反正看见她扭扭捏捏这模样,身上陡地有些热血在乱窜,里头好似夹带着一缕浓酒,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醺了一遍。
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把她的手托过来,低下头去用嘴巴抿了抿,“唾沫能止血。”
很成个理由,谁都不深究。
妙真把眼抬得高高的,满脸嫌弃地睨着他。心尖尖上的肉在跳,指腹上那小小一块肉也在他嘴里跳,像颗种子在温热的土壤里破壳,充满麻酥酥的生机。
她忽然觉得他那两帘浓密的睫毛使他有些孩子气,其实他再坏,也不过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年轻人。就像柴房里那只狗,再高傲,也只不过是只四处流浪的狗,冷漠警惕是他的自保方式。
她每天发现一点新奇的他,每天多对他心软一点。
但脸上还满不甘愿,“你跟嗦肉骨头似的,没吃过肉呀?”
良恭真像是在嗦骨头,她那点血是骨头上的肉汤,美味得很。他一时舍不得放,囫囵道:“再等等,一会又要流。”
他好像把她魂魄吮去了,以至她身上有些发软,脑子是天旋地转,眼睛也是天花乱坠。看见个黑漆漆的影子向她倾覆过来,带着一阵潮热的呼吸,什么温润的东西碰了她的嘴唇一下。
她惊愕一瞬,这漫长的停顿的一瞬,觉得风与时光都静止了。片刻后,它们又轰轰烈烈地从她身边跑过去,嬉皮笑脸地叫嚷着,取笑着,哄起她一张大红脸。
一个慌张无措间,她扬手掴了他一耳光,打得十分响亮,打完调头就跑,跑着跑着露出一脸骄矜快乐的笑。
剩下良恭在原地发懵,后头醒过神来想。坏就坏在这该死的酒与夜色,都是能弄得人昏头昏脑的东西,把色慾和理智都一时间搅糊了。
次日再见,两个人都装作没有那一吻。良恭是在躲避,妙真则是在等着他来表明。
等了几日,他那头毫无动静,疑心是她打了他的缘故,所以他没敢来。再等等好了,反正不信他不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莫名笃定他就是有些喜欢她,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谁要惯他那点脸子?她才是一向受人宠惯了的。
不全然是这么回事。得到太多爱的人难免会得到同样多的恨,恨也不过是爱的另一面。有时候算来其实不大划算,爱多半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恨却是落井下石,致命的。
杜鹃恨她,妙真晓得,那种浅白的恨意想不发现也难。不过因为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反而有点得意,也格外宽容。在寇家多住些日子,杜鹃私底下的言语里越来越有些夹枪带棒,妙真也都在心里主动原谅了她。
这日杜鹃实在闲得很,只能鹿瑛屋里去说话。这家拢共就她们妯娌两个,她也没别处可去。况鹿瑛是个顺从脾气,她压她压惯了。
不想妙真大清早的竟然也在这里,穿一件茶色薄衫,驼色的裙,脸上好像是匀了妆,光彩照人得很。杜鹃走近了看,又没发现任何胭脂痕迹。
她心里更嫉恨了,故意将榻上姊妹俩来来回回地看,“从前听他们说你们姊妹俩长得像,我看倒不像,也不是一个娘生的。我看呐,妙真的眼睛生得就比我们二奶奶的大,脸盘子也圆润些。我们二奶奶的脸盘子太瘦,像是在家受了什么虐待似的,吃惯了苦的样子。妙真的眉也比我们二奶奶的黑,你是画的么?”
哪个女人经得住这样比?鹿瑛心下很是尴尬,人家都这样觉得,只是少有人说,怕伤她的自尊。
杜鹃是不怕伤她的,鹿瑛就是被伤着了也不好露出一点来,怕人家觉得她嫉妒。
她只装作没听见,够着脑袋喊丫头上茶。又说:“大嫂子难得有空过来坐。”
“我是闲人一个,又没有姊妹兄弟来往,不比你们。”杜鹃自己搬了根马蹄方凳在榻前坐,也很矛盾,想离近些,好在妙真脸上找到一点瑕疵。
她问妙真:“你没出去外头逛逛?”
妙真道:“昨日跟着姑妈去陈家坐了坐。”
杜鹃心里把她与寇渊想得越坏,越愿意验证它的真伪。又故意说:“你渊哥哥怕你在湖州无趣,还跟我说,天气热起来了,叫我到哪里去也顺道带着你出去走走。别看你渊哥哥常在外头忙,心里还是牵挂着你的。”
“多谢哥哥嫂嫂惦记。”妙真只想着躲开,因为是胜利的一方,躲也躲得趾高气扬。
她立起身,没有半点窘顿,“我忘了,白池刚才起来说有点不爽快,我要去向姑妈讨点药给她吃。大嫂子,你在这里坐,我先去了。”
鹿瑛欲言又止,追到罩屏外拉着她嘁嘁说了几句才转回来。
杜鹃已挪到榻上坐了,懒洋洋地端着身子,“你瞧,我一来她就走了,好像我哪里得罪了她。我是不是真有哪里得罪了她啊?”她欠着身子微笑,带刺的眼睛紧盯着人,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嫂子瞎想什么,我大姐姐还怕是她得罪了你呢。”
“竟有这回事?她哪里有得罪我的地方?”
“还不是刚来时说你那珥珰的话。我这姐姐心是最好的,只是说话直,常常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不提则罢,一提杜鹃心里便是旧恨叠新仇。她却豁达地摇摇手,“那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你看,你们姊妹多要好,我真羡慕,我就没个兄弟姊妹。方才你们姊妹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鹿瑛只怕她认为是在说她的是非,忙笑,“没说什么,就是两句闲话。”
“唷,闲话还要背着人说?”
鹿瑛感到身心俱疲,因为妙真的缘故,杜鹃待她的态度又咄咄逼人了几分。她不由得想,妙真还真是个祸害,走到哪里都招人嫉恨,她还要受她的牵连。
她只好如实交代,“不是,是说银子的事。快端阳了嚜,大姐姐硬是要给我拿二十两银子,说她到咱们家来,总是累着我,给我做节下的费用。哪里用得着?我不要,她非要给。”
杜鹃噙着笑,“给你你就拿着,难道亲姊妹间还讲这个客气?况且我也是知道的,大妹妹在家最讨舅舅舅妈的喜欢,她这里给了你,他们自然会贴补给她。再说,二十两银子在她不过九牛一毛,她拿出这点不痛不痒的钱来就能做个人情,自然是乐意的。”
鹿瑛沉静着,原本还有些受之有愧,经她一说,觉得要得再多也于心无愧。连外人都知道她们姊妹间是不公道的。
杜鹃见她不说话,只是低着脸思索,知道那些话是说进她心里去了。也就迤然起身,辞回房中。
恰好寇渊这时才从外头回来,顶着个大太阳,晒出一身汗,正在榻上吃茶。
杜鹃一看见他就没好气,“你那蜜妹妹到底什么日子走?”
给她这么一问,寇渊那身汗又变作冷汗,生怕与她吵。他倒不是怕什么,就怕吵起来没完没了,闹得人耳根子疼。
“你怎么不吱声?舍不得她走?哼 ,我就说嚜,两个人互相舍不得,都瞧着我是个多余的。我妨碍你们了,我合该去死。”
她在榻前踱来踱去,寇渊给她这细碎的步子弄得心烦意乱。只得照实讲,“嘉兴那头来信了,舅舅舅妈叫她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家中有些杂事忙乱,恐怕要过了夏天才来人接她。舅舅舅妈又让人捎了银子过来的,又没花着咱们家的钱,你不必急。 ”
反劝得杜鹃直冒火,一手拍在炕桌上,“我是为钱?!我为什么你心里明白,少跟我装得没事人似的。”
“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这些日子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可是成日不在家,连见她也少见,不过偶然在太太屋里打个照面。为了不叫你生气,我连话也少同她讲。”
“眼没见,备不住心里怎样想呢。只怕都要害上相思病了吧?”
寇渊几多无奈,“我懒得跟你说。”只得借故往织造坊里去避身出来。
走在园中,想着杜鹃方才问人什么日子走,简直不像个主人家的样子。他只怕她晨起恼怒得口无遮拦,真在妙真鹿瑛跟前这么说了,岂不是伤了亲戚情分?
他到处为自己搜寻着充分的理由,终于把脚步一调,转到妙真这里来。还在洞门前就听见人喊了声“大爷”,掉身瞧,是妙真的小厮。
“大爷,这大晌午的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寇渊记得良恭,觉得他是奴才没个奴才样,少爷也没个少爷相,殷勤得很假,客套得很虚,眼里时时藏奸。但办事倒有些能为,不论妙真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他都能找来。
他不大喜欢他,剪起条胳膊,抬着眼不大看人,“我来看看大妹妹,不知她这一向在家里住得可好?”
良恭因为妙真上回说过的那些话,也留心起这寇渊。见他成日只顾忙生意上的事,为人也算端正,觉得妙真的话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他本不大相信,却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堤防着。
“都好,大爷请放心。”良恭殷勤地笑着,见他点过头还要往里进,他忙上前拦阻,“大爷,我们大姑娘这会在午睡呢,有什么事等她睡醒了我告诉她。”
寇渊不待与他废话,铁了心要见妙真一面,“多日不见大妹妹了,就算叨扰她,也得问候问候。怕她在这里有什么不便宜,又不好意思不讲。”
“您客气,没什么不便宜的。”
“是大妹妹搁下了什么话,不想见我?”
“哪有这回事……”良恭刻意笑得为难。
寇渊忖度须臾,掉头要回去。不曾想妙真倏地哪里冒出来,十分热络地来请他,“渊哥哥,你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快请屋里坐,这大太阳底下站着,晒出一身汗。”
“要过来瞧瞧你,听见你在午睡,就不好打搅,正要回去呢。”
妙真两眼一飞,余光扫着良恭,“谁说我在午睡?”
寇渊也斜良恭一眼,“还不是你这下人。”
“他晓得什么?该他说的时候不张嘴,不该他说的时候净胡说。”
妙真翻着眼皮收回目光,请着寇渊往屋里进。良恭一时摸不着头脑,前头她还说人家贼兮兮的,这会又热络如此。他干站着在洞门外干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高高兴兴地说着话进去。
妙真对寇渊的态度忽然大转,由先时的有礼客套变得殷勤体贴,忙招呼花信,“快给渊哥哥上一盏咱们从家带的茶来。”
简直令寇渊受宠若惊,连着一番嘘寒问暖,“我家的茶怕吃不惯?还专门从家带来。大妹妹倘或不喜欢,我在外头另买些回来。我前头忙,实在抽不开身,眼下稍微忙定了,你有什么要的,只管告诉我。”
“我没什么要的,我什么都有。”妙真并他在椅上坐着,手里绞着一条帕子,眼睛有意无意间直往门外瞟。
那天煞的良恭还没进来。
比及花信上了茶,她扭头请寇渊吃,才发现他笑得有些讪意。她方改口,“我什么也不缺,你不要客气 。就是缺个一两样东西,姑妈也都想着了。”
“那好,就是怕你客气不好意思张口。”他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怕是杜鹃得罪了她,试探着问:“早上见过你大嫂子了?”
说到杜鹃,妙真敛了几分笑,恢复了些客气疏远,生怕杜鹃按上门来,“在鹿瑛房里说了会话。”
“她那个人在娘家时就被惯坏了,说话总是没头没脑的,有些不中听。要是不防说错了什么,你可不要多心。”
妙真张了张嘴,脑子里想着相对婉转的说辞,“我看大嫂子蛮好的一个人,我也在家被惯坏了,我说话比她还不中听呢,她比我和气多了。渊哥哥,你回去也替我向大嫂子告个罪。我看你们夫俩最是恩爱的一对,你劝她,她一定肯听。”
寇渊听出几分意思,想她是知道了从前他有意求她的事,这会才暗暗来劝。
她为什么要劝?是对他全无意思还是时过境迁没办法?他拿不准。
思想一瞬,他尴尬地拿舌头在腮里顶一顶,笑道:“她是对你存着些成见,倒不是因为那一两句话不对头 。”
妙真却不往底下问,装傻地走去罩屏内端了碟糕子来,“渊哥哥,吃点心就茶啊。你们湖州的点心也好吃。”
寇渊有些失落,恨不能将旧事说给她听,可她像是漠不关心。
恰在此刻,妙真在门前花影里扫见个影,立马又眉开眼笑地亲自捏了块点心递给寇渊,“你吃呀,只喝茶没意思。”
寇渊大喜过望地摊手接来,“嗳嗳,你也吃。这是洛桥巷陆记的点心,我们家里都是买他们家的点心摆碟子。你要是喜欢,明日我给你捎回来。他们家还有一样酥饼做得好,只是放久了就软了,家里头不买。”
妙真一只耳朵听点心,一直眼睛留意门外,脑子里想着“良恭这狗超生的杀才”,嘴巴里在淌口水。
简直忙不过来。
“啊啊,好,好。你买吧,我爱吃的。”说着站起来,走到门首朝外头喊:“良恭,进来!”
她心道,进来才瞧得真嚜,那么大老远的,他怎么能看得清她向别人展开的妩媚的笑?
未几良恭进来,暗暗向她皱了下眉头,又笑着向寇渊行礼。妙真心下狂喜,端直了腰,没事找事,“你去给渊哥哥找把扇子来,你看他吃茶都吃出汗来了。”
寇渊忙笑道:“不用麻烦,我不怎样热。”
妙真眼在二人间瞟来瞟去,“怎么不用,看你那一头的汗。麻烦什么?他原本就是做这些事,你还怕劳动他?”
寇渊倒不怕劳动良恭,是怕劳动妙真费心。他对她的印象,始终是认为她该是手心里的宝物,只要人小心翼翼捧着,唯恐摔了。
连这些琐碎的事都不该她来操心,该是杜鹃或鹿瑛那样的女人操心。她就是做了人家的太太,也应当是娇生惯养着,她仿佛生来就该是被人宠爱的。
男人家的想法也是奇怪,安阆是最厌烦妙真这“空”,而寇渊却最爱她这份“空”。
他睇着她笑,心头飘飘然,乱了方向。待良恭寻了把折扇递给他,他才从他冷淡的脸色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又坐了一会,良恭还杵在屋里,实在碍于不好说话,他才起身告辞。
妙真送他到门首,撤回身洋洋得意地看了眼良恭。良恭明白是刻意做给他看的,打算不当回事,可背着身想了想,还是一歪头掉回去,“你明知他待你有些歪心思,就该疏远着他些。”
“你管我?”妙真在椅上翘着腿,歪着身子摆弄着茶碗盖子,一个抬眼间,很不服管束的意态。
良恭怄得暗里咬牙,“既不要我管,就不要对我说怕他什么。”他急步走上前来指一指她,“你以后少对我说那些有的没的话,就是真有其事,我也不管了。”
妙真悠哉地挑起笑眼,“我说过么?几时说的?”
“那天夜里!”
“哪天夜里?”
那天夜里,他亲了她,招得她一记耳光。这事不该提起,免得彼此都尴尬。他不作声了,只管侧着身,又无奈又恼怒的神色。
妙真高兴得很,憋着笑歪着头看他。忽然不那么着急去肯定什么了,认为早已驯服了他。
这时她的爱,多半还带着倨傲与赌气的成分,觉得惹他烦恼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两个人都将这场小小的干戈化为沉默。但这样的宅院里,一旦有点风吹草动,谁都瞒不住。寇渊到这里来过两次的事很快就给杜鹃晓得。
杜鹃何许人?没有的事都能在她脑子里化成段故事,何况有点风影,这点风影简直在她脑子里化为一场血雨腥风。
她实在气不过,私下告到寇夫人那里去。寇夫人本着多一事不如一事的原则,只说:“你哪样都好,就是心眼小,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灰了,你还要来翻一翻。没有的事,哪有这可能,妙真早许了安家了。”
杜鹃也知道没可能,心里还是不痛快。全是为寇渊么?也不尽然。她是独生的女儿,在娘家也受尽宠爱。到寇家来,因为家中有人在衙门里做事的缘故,也得公婆器重,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丈夫也都让着她。
原本万事顺心万事拔头,正是人生风光得意的时候,因为忽然来了个妙真,处处比她还得意。是妙真搓杀了她的锐气,她哪里经得住这比?
在婆婆那里得不到助益,想他们是亲姑侄,自然比和她亲,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端阳这日又挑着毛病在屋里摔碟子砸碗,指着寇渊的鼻子骂:“什么没可能,面上没可能,也架不住你们私底下勾勾搭搭!你倒是拣尽便宜了,人家同你亲热,又不要你担责任,自有姓安的活王八给你收拾这摊子!”
寇渊忙去捂她的嘴,“你低声些,给人听见,岂不是毁人名声?”
“呵,我怕什么?她敢做还怕人说?你倒替她操心操得好,还满口说什么‘亲戚情分’,我做鬼也难信你的话。这家里多的不是她的亲戚,轮得到你成日家有事没事就往她那头跑?你跑得勤快嘛,人家缺个什么,你头一个想到,你亲兄弟也没见你这样体贴!”
寇渊实在厌烦,也怕她闹得人尽皆知,一径往卧房里换件袍子就借故端阳应酬避到外头去。
他走已走了,杜鹃再闹也没意思。她像个被忽然抽了柴的猛火堆,软坐在榻上,那股气焰不得已消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