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茶凉, 墙那头与墙这头的热闹都戛然而止。良恭假笑了半日的脸累得失了表情,空自坐长条凳上,塌着背看地上的影子。
他姑妈知道没了可能,不再说易寡妇的事情。一面坐下来, 将玉米棒架着玉米棒相搓, 改问起妙真,“方才那位, 长得副天仙模样的, 就是尤家的大小姐?”
良恭抻起腰来, “就是她。您瞧着怎么样, 好不好?”
“好嚜又有哪里不好?只是这样的小姐, 看她一眼都折寿, 不是寻常人能消受得了的。你看她身上穿的料子, 还是早年间你娘过门的时候做新娘子穿过一回,后来拿去典了一两二钱银子。”
说罢撇撇嘴,“往后可别叫人家往家来了,咱们这块破地方可容不下这些金塑的菩萨。”
良恭笑着点头, 隔会她又问:“那位官人是谁?怎的未出阁的小姐同个男人出门, 家里也不管她?”
“是她的未婚夫,又是亲戚,只这一回,倒不怎样妨碍,太太老爷是准许的。”
“就是那位要做官的安大爷?”良姑妈脸上乍惊, “怪道, 是有些贵相。我看他倒不是个势利眼, 待人和气。我看两个人十分般配,真是门好姻缘。”
良恭只是笑, 笑到此刻,早辨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他倏地问:“姑妈,你看我有没有贵相?”
他姑妈眼不清,心倒明,睇他一眼,又埋首搓玉米,“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跟你爹似的,既有手艺,就经营个做伞的小买卖。咱们这宗人家,还想什么?多想一点都是自寻烦恼。”
可他真是怪,最不喜欢打伞,那伞一撑起来,哪里还看得见天?好像永远是低着头在走路,挡得了雨,挡不了灾。他爹做了半辈子的伞,还不是死在了这上头。
不过除了做小买卖,他未必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要心肠坚冷一些,多的是门道。
譬如眼前,满案的好衣裳好头面,裹着这堆东西跑到外乡去也未必不是条出路。
简直看得严癞头两眼放光,他捡起一支金凤钗在对着蜡烛细看,连连咂舌,“都是真家伙。你几时发的这笔大财?”
良恭倒在铺上,睐目好笑,“别惦记了,这是尤大小姐叫我拿去典的。”
严癞头大惊,“他们尤家这么快就穷得典东西了?”
“还没到那地步。尤二姑娘在婆家闹了笔亏空,不好向爹娘开口,就求了当姐姐的。尤大姑娘搜寻出些用不上的衣裳头面叫我替她典出去,给她妹子填这笔亏空。”
严癞头悻悻丢下凤头钗,“怪道呢,我说你哪里去发这笔横财。”话语顿下来片刻,眼睛又是一亮,“我看你不如拿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那尤家也别回了,那安大爷的念头也别打了,抱着这笔钱换个地方,还怕谋不到一份好差事?”
良恭将胳膊枕在脑后笑,“那我姑妈如何呢?总不能叫她老人家拖着个病歪歪的身子跟着我东逃西窜。”
严癞头也不过随口一说,反正他都有各项理由。倒是对他自己,他总是下得了狠心。
一时沉默,良恭有些被人看穿的慌张,一下从铺上翻坐起来,“你是了无牵挂,可我到底要为我姑妈打算。”
严癞头坐在椅上憨笑着摇摇手,表示揭过此话不提,“你那二十两银子我替你交给易寡妇了,下晌趁机跟着去那谢家瞧了瞧,还真是户殷实人家。她往后可算有好日子过了,你只管放心。”
“看你说这话,轮得到我不放心么?”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知根知底,尽在不言中了。那蜡烛被风拂得东摇西晃,月是一钩,就将前事从此一笔勾倒。却勾出别的愁肠来。
妙真日日盼着那月赶紧壮硕起来,壮成一巴弯刀才好。至于是为什么?她脑子里想不通透,心里总觉与良恭有关。
他说好是月初回来的。
好容易盼到月初,尤老爷又体恤下情,见中秋将至,特许良恭在家过了中秋再回来。
妙真简直盼得不耐烦,好容易盼到中秋后,又有种近乡情怯的意思。她想起上回在他家中,他对她注定要嫁作他人妇的话表现得那般漠不关心,旧日的气恼又提起来,一连几日皆挂在脸上。
这日尤老爷外头归家,听见说他的宝贝这几日不高兴,一颗心登时揪紧了,先吩咐了些事便直奔妙真院里去。
他身上累赘,走得又急,甫进院门就气喘吁吁地嚷嚷起来,“我的心肝,是谁惹你心里不痛快,怎么听说你一连几日都苦着张脸?我的乖,你告诉你爹,爹把他提到你跟前来打一顿!”
妙真在窗户上抬头,看见她爹圆圆的身子像个球似的滚来,忙笑嘻嘻迎至外间,挽住他肥硕的胳膊往榻前走,“爹,您不是到那位李大人府上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自那位李大人到嘉兴,尤老爷接连下了两回拜帖,都被那李大人借故推脱过去了。上回李大人府上有女眷做生日,打发瞿尧送去贺礼,他倒收了,只是浅谢了两句便作罢。
今日尤老爷亲自往他府上求见,谁知人只打发个管家出来推说不在家。尤老爷吃了闭门羹,心知如今情形不妙,回来就派人上京去打探前任嘉兴府府台冯大人的消息。
这会走到这里来,怕妙真觉察到家中如今的情形,绝口不提外头的事,只笑呵呵地现扯起慌,“那李大人要留我吃饭,我记挂着你,就告辞回家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下人们都说你有些不高兴?”
妙真将他请在榻上,从花信手里接了茶来,“我再不高兴都是些小事情,爹还是忙自己的事要紧,不必牵挂我。”
“这可不对,你是我的心肝肉,有一点不爽快爹这胸口里都是要疼的呀。谁惹你了,说给爹听。”
妙真也说不出究竟,坐在他身边把脸凑在他眼皮底下,“爹,你说,我是不是有些讨人嫌?”
天下一般的父母看自己的儿女总是顶好的,尤老爷更甚,郑重道:“谁说的?我的女儿是最是讨人喜欢!你到街上瞧瞧,嘉兴府还能找出这样一张脸蛋出来?”
这话妙真倒肯信,脸上却仍不高兴,眼朝罩屏外供桌上那张画像望过去,“光是长得好看就招人喜欢么?我看不见得。难道您喜欢我娘,就单是为她长得好看?”
尤老爷也望那画,眼底流露着温柔的容光,“你娘长得好看那不假,我头回见她,简直眼睛也不知该望哪放。嗳、不过你爹年轻的时候相貌也不差,和你娘还是很登对的!要说只为她长得好,那太浅薄了,要说不图她的美貌,那又太虚伪。总之说不清,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对恩爱夫妻了。”
妙真嘟着腮帮子好像在想事情,半晌鹘突地喃着,“我也说不清,真是说不清。”
尤老爷只当她说安阆,左右瞟瞟,见屋里没别人,也就不顾什么礼义廉耻,肯说些知心话:“嘴里说不清不要紧,日子过清楚就行了。是不是安阆那小子有些什么旁的心思?嘶……这些年我看他分明不是个花心浪荡之人,怎么,他在哪里招猫逗狗给你知道了?”
妙真撇了下嘴,“表哥倒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人很正派的。”
“那你到底不高兴什么?”
正说话,倏听花信在廊下回:“老爷姑娘,良恭回来问安来了。”
妙真一下提起微笑,吩咐他进来。
人走到跟前,脸上淡淡的淤青早散了,腿脚也好得十分利索,对着尤老爷伶俐乖觉地行了两个大礼,“给老爷请安,老爷大福。”
尤老爷捋着胡子笑,“回去一趟很精神嚜。家中情形还好?”
“谢老爷惦记,都好,都好。”
两人说了几句,无非都是嘱咐良恭好好伺候的话。而后那头曾太太遣人来喊吃午饭,尤老爷拉着妙真要她一道去。妙真噘着嘴推脱,“我可不去,娘一会也要问是谁惹我不高兴的话,少不得又要提小丫头们去问话,何苦带累她们呢。”
尤老爷便自行回去。人一走,妙真骨头振作,照旧是那高高在上的样子,把炕桌敲敲,“银子呢?”
良恭由怀里掏出几张宝钞,双手捧上,“都在这里了,拢共三千六百两,姑娘点点。这是票根,往后拿这个去赎。”
“三千六百两?”妙真一惊,“能典这么多?头先花信还说约莫能典个三千,怎么你这头还多出了六百两?”
良恭心窍一转,明白了原委。大约是花信本来想在里头吃些利钱的。大户人家人多手杂,都是平常事。
他也不拆穿,只洋洋一笑道:“我有我的门路,从前认得些典当行的人,他们敢坑我?大家都是晓得行情的。”
可不是嚜,像她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丫头出去做这些事,少不得是要给人坑的。交给别的小厮去办,也少不得要叫他们在里头弄虚作假。
妙真这样一想,心里越是看他顺眼,觉得他在外头有点子能耐,手脚也实诚。
她慢慢折着票根子刨根问底,“你常典东西?怎么认得典当行的人?不对吧,你就是典东西,能拿出什么好货来?人家难道为你那点子破袄破罐子的,就同你交好?”
果然,她口里说不了几句中听的。良恭两眼一乜,也不好说是因从前在赌坊里诓那些赌鬼典当家财,只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就没两个朋友旧交?反正这银子一两也不缺你的,我一点假也没作,不信你使人去问,哪家典当行票根上写得一清二楚。”
怄得妙真两眼一翻,“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不能多问一嘴?是我的东西我的钱。”
良恭也不知什么缘故,也许在家憋闷得久了不得趣,这一回来,仿佛有些改朝换代的新鲜感,非要逗弄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懂这道理?你要是疑心,尽可找别人去办,我还懒得跑这一程。”
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对面椅上,歪在那里望着她讥笑。
妙真气得直咬牙,“反了你了还?来人、来人!”
花信闻声进来,将二人睃一遍,“怎么又吵起来了?”
妙真提着发颤的指头指着良恭,“这天煞的狗贼要造我的反!”
这一年她同良恭发了数不清的火,却没一次实实在在地打人。花信早惯了,打着扇子抱起胳膊,“那告诉林妈妈,叫她老人家责罚?或是告诉瞿管家,叫他打。”
妙真给将了一军,又罢了,“妈妈本来就病着,听见还不气死?算了。”
话音甫落,瞟见良恭在对面还笑着,想他一定是吃准了她发不了这狠。她满屋子急急地睃巡一圈,只瞅见外头有轮毒日,便定心发了这狠,“滚到院子里站着去,我不叫动你一步也不许动!”
说话恨眼紧盯着良恭。良恭看在眼里,觉得她狠也狠得不像,这惩罚像是在做游戏,既不伤筋动骨,也没什么尊严上的妨碍。
他一提眉眼,从椅上懒懒散散地起来,走到院中,在大太阳底下七扭八歪地站着。妙真看不过眼,忙走出去踢他一下,“站没站相!”
他又将脊梁笔挺,面上是闲闲散散没所谓的态度。妙真气不过,专门使个小丫头在廊下盯梢,吩咐不许他偷奸耍滑,要他一动不动。
趁他不留心,又背地里拉着小丫头说:“讲是这样讲,他要动还是给他动一下,人站在那里要中暑的。”
末了领着花信往鹿瑛屋里送银子,走过时又把良恭踢一下,“回来扒你的皮!”
姊妹俩不免有话说,良恭这一站,就由午晌站到下晌。像有一场大雨,天气格外发闷,他热得那满头滴汗,浑身也是黏黏腻腻的不清爽。
恰值安阆听见妙真在鹿瑛屋里,有意往这头来碰一碰白池。进场院见良恭站在廊庑前头,便走去问缘故。
良恭不大在乎地说是“得罪了姑娘”,安阆却英眉紧蹙地替他不平,“大妹妹也太刻薄了些,这样大热的天,叫你站这样久。你进屋吃杯茶,横竖她也没盯着。”
良恭满是无所谓,“姑娘就是这脾气,一会回来见我还站在这里,她又要懊悔。倘或没见我站着,她又要生气。”
安阆轻轻提着冷笑,“她这大小姐的做派简直磨折人。谁都要如她的愿围着她转才好,未免太骄横了些。你早年读书的时候只怕也没挨过先生如此体罚,如今反受这裙钗之气。”
这不平不过是借良恭的事为他自己抱怨,也只好借良恭之名了,要是他自己他未必敢,于情理上也过不去。
良恭心下十分了然,摸着他的脉门,反劝,“安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站一站也伤不了筋骨。你现是在人屋檐下,老爷十分疼她,要是为这点小事争执起来,岂不惹得老爷心里不痛快?”
劝过一番,又有意彼此双关一番,“况我在尤家当差,也是受着老爷的恩惠。李贺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子感恩报德,施恩于我者,我自当衔草结环。”
安阆在旁斜下眼来,数月交往,已知他有些才华在身,是个胸有丘壑之才;如今听他这话,又有一副侠肝义胆。
想到彼此有些同命相连,又想来日步入官场,就是走入个战场,跟前没个可靠的人到底不成。他不比那些世家子弟,自有族中子弟可提携,他是孑然一身。不如微时施恩于良恭,来日要他犬马相报。
如此打算,他又叹道:“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我既然彼此交好,我搁下话在这里,若我一二年高中为官,必定将你从她跟前要到身边来,横竖我也要个能书会写的文职佐助。”
良恭心道这一通罚倒没白受,他抬首睇他一眼,满目感激,连忙左右,险有涕零之势, “安大爷,不论成与不成,我都先谢你提携之恩。”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看你过一二年随大妹妹一道往常州去,我安家一定有你一展抱负之地。”
末了他走到侧廊下与白池寒暄。林妈妈不在家,白池便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姑娘不在家,不好请安大爷到正屋里坐,就到这屋里吃杯茶吧。”
安阆温柔道:“只好叨扰了。”
良恭侧耳听着,倏而歪起嘴角嗤笑一下。
谁都不能真是个傻子,都是各有计算的,藏在一派祥和的面孔底下。还属妙真。她的好和坏都是浮在面上,使人不必费心去堤防,是真有些傻气。
她非但凑足了鹿瑛要的那三千银子,还额外多添了一千。给出四千两不打紧,要紧的是这四千宝钞来得太容易,不免就勾出些更多的贪念。
寇立一面点着那些票子,一面低着头笑,“大姐姐真是大方,还额外加了一千。依她这性情,将来带着那些嫁妆到安家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鹿瑛在床上叠着衣裳,也渐渐有些微词,“你不知道我爹的心思,他本来就是预备了项银子叫大姐姐带过去给安阆将来打点官场使用的。我爹凡事都替大姐姐想在前头,一手扶植起安阆,叫他以后要狼心狗肺的时候,也想想这份大恩。”
“瞧,岳父凡事都为大姐姐考虑得周全,就只有你,嫁出去就放开手不管了。”
鹿瑛一时无话,侧着身子低下脸,有些伤心之态。见状,寇立挂着笑脸走来,坐在她边上,把一千票子塞在她怀里,趁势搂住人,“等岳母那里的两千送来,我就够向老爷交代了。这一千交给你,凭你打算。往后我都听你的话,不再乱花钱了。”
说得鹿瑛温柔一笑,回首嗔他。他掐着她的腮柔情蜜意地哄着,“又笑了。不难过了,这世上无人疼你,我是疼你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自然也要为你好。”
“就会说话哄人。”
见她开怀,寇立趁机咂嘴道:“大姐姐那么丰厚的嫁妆,白白送给安家,我怎么想也替她不值。那安阆真心待她就罢了,可我看那样子,却是恩大于情。”
鹿瑛挑着眉眼,“你怎么知道?他对你说的?”
“他哪会对我说这些,他嫌我不学无术,都不爱与我相交。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日我撞见他在园中和大姐姐屋里的白池幽会。两个人红着脸在树荫里头说话。这种风月之事我见得多了,怎么会瞧不出?”
鹿瑛深明大义道:“这也不要紧,白池本来就是要跟着大姐姐到安家去的。”
“是这个理。可我替大姐姐委屈啊。有句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他不是真心爱大姐姐,难保往后岳父岳母百年而去,他会冷落了大姐姐。他读书为官之人,要体面,虽不至于抛妻,可大姐姐有病在身,要是受了他冷落,还不知那时的情形怎样呢。”
鹿瑛知道他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听了这半晌话,逐渐听出些意思,笑问:“那依你的主意,大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我倒有个主意,可又怕你听了,觉得我是不安好心。还是不说了吧。”
他不说,倒招出鹿瑛的好奇心。那好奇心里,又似汩汩冒着憋了多年的一点怨与不甘。
寇立与鹿瑛幼时就要好,后头又做了夫妻,益发心有灵犀。他不必说话,她只看他一眼就大约能猜到他的想法。
但她此刻偏要问,话是从他口里吐出来,免了她几分罪恶感。她撒娇一般地掐他一下子,“说嚜,说嚜,我保准不怪你。”
“那我可就说了啊。”他饧着眼笑,也猜到她这些年未必没有怨言,不过都封锁在“骨肉血亲”四个大字里了。
幸而她到了他们寇家,是他寇家的人,心里自然偏着寇家多一些。
他反手撑在铺上,扬起一张明察秋毫的笑脸,“我想,你是她的亲妹妹,岳父岳母百年之后,谁还可靠?还不是你们姊妹俩相互依靠。你总不会害她的,凡事自当为她打算。不如你从她那里要一笔钱来替她存放着,以防日后安阆放着她不管,你这里还是条后路。”
与鹿瑛所料不差,她跼蹐地垂着下颏,把铺上叠好的衣裳细细理着,“你这是让我诓大姐姐的嫁妆?”
“怎么能是诓呢?是替她存放。”寇立把脑袋悬在她肩上,对着那只耳朵咬重词。
顷刻又笑,“你这里不替她留一手,她那些嫁妆,迟早都要给安家花得精光。你想想,安阆名分上是你们的表哥,可论骨血,他与你们是不相干的,他是安姨父小妾的儿子,终归是外人。”
鹿瑛瞟他一下,心里倒有些感激他将话说得如此动听。可不是嚜,论骨肉血亲,安阆到底与尤家不相干,论夫妻情分,他心里又没有妙真。妙真本来就傻气,她做妹妹的,是得替她留个心眼。
这样一想,便咬牙答应,“你说得也不错,谁知道安阆以后怎样?真是要为我这姐姐留条后路,可别日后发了病,连请大夫的钱都没有。”
“你看,我就说你打小就比大姐姐懂事,凡事都只为别人周全。娶到你真是我的大福。”
鹿瑛问心有愧,只得低着脸微笑,眼才看到,这一双手已把那衣裳揪得抽了丝,无法,一旦抽了丝,就将有千丝万缕破出来。
这衣裳只得作废,再穿不得了。
却说这两口在这里商议的功夫,妙真已走回屋去。还在对面廊下就望见良恭还站在院中,一片黄澄澄的余晖斜铺在他背上,反将颜色照得更深了。
走到廊庑底下才看清,深的那一片是汗浸透了衣裳。她心里既有点不好受,又有点痛快,反正他站在那里,也算是一种屈服了吧?
她悄声捉裙过去,垫着脚走到他肩后,冷不防在他臂膀旁一歪脑袋,见他没在打瞌睡,才缓缓挺直了腰,转到跟前去,“看你没耍滑头的份上,就免了这罚吧。”
良恭汗淋淋的眼睛睇她一下,刚要挪动,腿却有些站麻了,一时不大动得。
妙真微微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恰是此刻,安阆在东厢听见她回来,为避嫌疑,转出廊下。
撞见良恭这情形,他走去搭了把手搀扶,就近将良恭搀进正屋,“站了这大半日,腿早站麻了。先坐着缓缓。”
妙真因见他是从东厢里出来的,心里猜到些,故意笑嘻嘻问:“表哥和白池在屋里吃茶呀?”
安阆避开白池不提,“我方才去瞧了下林妈妈。听说她这一向身子不好。从前到你家来,总受她老人家照料,理应过去瞧瞧。不想她不在家,就在那屋里讨了杯茶吃。”
谁知他到底是去瞧谁呢?妙真不欲计较,将下巴点点,“表哥最是个念旧情的人。”
说话的功夫,良恭已在下首椅上坐下,任他们二人说话,他只抻长了一条腿搓他的膝,也不搭腔。
妙真刚好了一点的心情蓦地又变坏。眼前这一个,背着她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椅上那一个则是对她一贯的漫不经心。
她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陡地冷眼把桌子一拍,“谁许你坐了?没规矩,看见表哥在这里,还不快倒茶?”
良恭也摸不清这脾气是冲他还是冲安阆,睃他二人一眼,拖着还没缓过劲的小腿颤颤巍巍走去桌上倒茶。
安阆看不过眼,回身向妙真作揖,“大妹妹不必客气了,我这会正要走。”语毕果然拔腿便走,毫不迟疑。
妙真乍有一口气堵上来。不为别的,他到这院里来,在东厢坐了半晌,在正屋里倒是片刻也坐不住,简直有些主次不分。
可她不能追也不能留,多一句过问的话都有伤她的自尊,只能冷眼望着他走。望得呆了,只觉门外的残阳如火,将她经营多年的骄傲险些烧成了灰。
眼前光线一暗,良恭已立在身前,将茶搁在桌上,噙着一点笑意,“先吃杯凉茶消消火。”
这话似有些宽慰的意思。妙真怕被人看穿,忙把腰杆挺直了,“我有什么火?”
他两边嘴角向下撇着,眼睛却在笑,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你不是说过,你生来是千金小姐,注定要给人家做正头太太的,谁都不能越过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生气。”
妙真仰起眼,觉得他是在嘲笑,况且话也没说到点子上。她可不单是生安阆的气,更是生他的气,他却没事人似的,还以为不与他相干。
火气愈发上来了,她便将茶汤一下泼在他脸上,手垂下来,看着他淋淋漓漓的脸,自己也有些无措惊惶。
良恭却只是抬手将脸抹一把,笑意变幻出一缕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