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妍一见他,忍不住会心而笑。她本以为对方出了一身汗,又练功练的乏了,收拾修整需要要花费一些时间。她自己也不愿意闲呆着,就随便出去逛逛,没想到陈宝儿竟是匆匆忙忙的找过来了。
看见他发尾还带着些许潮气,应当是沐浴过了,萧妍皱了皱眉头。
“哪里来的热水。”
陈宝儿以为对方要嫌弃自己一身汗,脱口而出:“天气热,冷水洗过了。”
没想到萧楼主的眉头拧的更紧,语气中更是带上了严厉:“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专门做这种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事,你忘了当初姚大夫是怎么交代的。”
近些日子被对方“和颜悦色”的对待惯了,萧妍乍一发火,陈宝儿顿时有些发愣。联想到萧楼主前日的神威,向来胆小的陈宝儿原本应该内心发憷,可此时此刻非但不害怕,反而内心一阵发酸。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关心我么。
萧妍的口气很不好,可陈宝儿不傻不呆,意思听得分分明明的。
萧妍见对方抿着嘴不说话,以为自己太凶又吓着了他,很快缓了神色,声音软了好几层:“我说你,我又不催你,你着什么急呢,下次不许如此,天再热也不行。”
陈宝儿听到这里,竟是鼻子一酸,眼底发热。或许是因为萧妍的身份高高在上,这几句口头的关慰更显得与众不同。
楼主真是个好人,竟会如此关爱下属。突然间前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悍形象在陈宝儿心中瞬间模糊淡褪。
萧妍哪里知道在陈宝儿心里,自己再一次成为了一个好人。却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激动,眼睛也变得湿漉漉亮晶晶的,仔细一看像是有泪水在其中打着转儿,仿佛自己再多说两句,人家就要哭了。
这是为何?萧楼主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都轻声细气的说话了么,怎么他看上去反而更难过了。
“这……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原本就不善言辞的萧楼主顿时舌头打结,一张嘴竟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了废话,“我就是说咱们都是凡夫俗子,身子都是肉做的,不光是你,就算是我自己,不也得听大夫说的话么。哎呀你可别……别哭啊。”
陈宝儿何曾见过萧妍这幅模样,看着她慌乱无措的德行,竟是忍不住笑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心中暗下决心,自己将来一定好好效忠楼主,做个空前绝后的忠心侍从。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放在身为坤泽的陈宝儿身上也作数。他愣是忍住了没眨眼,让感动的泪光迎风吹散,直到最后也没有留下来。
萧妍如此厉害,随侍左右的他也不能太过弱小。前日里他为萧妍挡刀不成,反而脱力晕倒,被对方抱了回去。这种事稍微一想就让人难为情,哪里有这么不中用的亲随近侍呢?有朝一日萧妍若是嫌弃自己累赘,将他随便安排到别处,自己的命运恐怕又会跟从前一样。陈宝儿厌倦了那种漂萍一般的生活,如果命运一定要受制于人,他宁愿那个人是萧妍。
别的不说,至少先把身体练好,至少下次可不能再晕了。
陈宝儿内心脑补了一出大戏,脸上的表情从感慨激动,到双眼露出坚毅的光,短短瞬息的功夫,可谓之变化多端。
身为一方门派头领,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像陈宝儿这样事事闷在心里不说,脸上却偏偏掩饰不住半点情绪的还真没几个。
一旁的萧妍都快看呆了,见陈宝儿表情变换,内心仿佛几经波折,最后又一副下定决心的坚毅神色……
识人无数的萧楼主竟完全不摸不透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更搞不懂自己不过一时情急的数落了对方两句,怎么惹出陈宝儿如此大的反应。
“宝儿啊,我说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然今日你就不必跟着我了。”萧妍生怕惊动了小坤泽脆弱敏感的小心思,一本正经的拿捏着说辞和语气。
陈宝儿一听,对方竟然要自己不必跟着她,心中的危机感顿生而起。
“阿宝没有不适,身为楼主亲随,自然要跟着楼主一道。”他光想着表忠心,却彻底忘了身为侍从居然质疑主上的命令,已经当得上是大大的僭越。
这种僭越别说陈宝儿自己没意识到,萧妍自己也丝毫不介意,反而开心愉悦的很。
“那你便与我一道出门逛逛吧。”
陈宝儿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楼主不用过膳再出门么?”一上午耽搁到了现在,萧妍居然连早饭都没有安排上,陈宝儿不禁自恼,自己果真是太失职了。
萧妍:“不必。”
说完,见陈宝儿眉头轻蹙,似有不安。萧妍关切问了一句:“你也没吃吧,可是饿了?不必担心,且跟着我一起出去,我带你在外面吃好的。”
陈宝儿心中又是一暖,因为萧妍不但没有生气,居然还能想到他也没有吃饭。果然是大人有大量,心地还能这么仁善,一点都不像是个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士,简直就是积善之家的贵人。
陈宝儿想了什么,萧妍不知道,估计她也不太想知道。
萧楼主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就这样带着自己的侍从单独出了门。
临安城十分繁茂,烟雨楼占地颇广自然不可能落户最繁华的位置。
两人悄无声息的从一处侧门而出,除了看门的弟子,没有惊动其他人。陈宝儿看着萧妍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禁有些奇怪,感觉她是有意挑选了这个时候最偏僻的一处角门出了宅院,仿佛是在刻意避着什么人。
可她是烟雨楼主,是这里的主人不是吗。
还没等陈宝儿继续想下去,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胡同。胡同里的光线不大好,地下又堆着些许杂物。陈宝儿一不留神踩上了一块瓦片,趔趄着差点跌倒。
萧妍眼疾手快,连忙伸手一扶。
不久前才暗下决心的陈亲随十分难为情,为自己脚下打飘的功夫自惭形秽。
萧楼主更是添油加醋的来了一句:“连路都走不稳,等会可得多吃几样好好养养力气。”
她本意是好的,甚至是打算和对方开开玩笑,显得亲近随和一点。
反而这话被陈宝儿听了,确是惹得他一阵面红耳赤。
连路都走不好……楼主这是嫌弃自己了?
是啊,一个纵横来去、潇洒恣意的江湖侠客哪里会需要像自己这样半废不废的人在身边呢。
陈宝儿不由得一阵沮丧,心想自己也太没用了。
他内心一琢磨就失了神,萧妍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人扶稳后手倒是没着急松开。一路拉着陈宝儿出了胡同,直到上了正街才恋恋不舍的将人松开。
陈宝儿刚反应过来,对方就恰到好处的撒了手。他心里一阵异样的波动袭来,却又未等品尝出分明,一切又仿佛恢复如初。
他站在原地晃了晃神,忽而听得萧妍一声清脆爽朗的招呼:“宝儿,你发什么呆呢,跟着我呀。”
陈宝儿定了定神,迈步紧跟着她走了。
江南雨水丰沛、气候宜人、山明水秀,鱼米丰足。这样富足的地方全天下独有一处,而临安的繁茂更是其中之最。
陈宝儿出生山野,自幼没出过远门,虽然人出落的水灵灵的,与父辈相比十分与众不同,可说到底是没有见多多少世面。
好在他人年轻,见识不足时间可以弥补,性情也难得没有长歪,虽然过去遭受过一些不公平,但仍是保留了纯真与善良的天性。
他走在街上看着临安的繁华热闹,见猎心喜,眼神中满是新奇,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终于有了点少年人该有的朝气。
萧妍见他看的高兴,自己也是一阵轻松。不由心中暗自鄙夷:早知道他喜欢,自己早点带他出来散散心就好了。
陈宝儿从未来过这里,只是一路默默跟着萧妍,沿途的事物让他目不暇接。林立的酒肆茶楼,台上说书人和唱曲的伶人使出浑身解数招揽生意。故事中曲调里的内容飘出窗外,给人留下一段段意犹未尽的遐想。各色商铺沿途开展,热情的伙计忙着招揽客人,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就连街边的商贩摊位上的东西都那么新奇。各色精巧的小玩意,晶莹玲珑的糖画,还有唯妙唯俏的面人。这些东西他记忆中仿佛出现过,可仔细一想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萧妍见他盯着眼睛都快直了,一颗心柔软的简直快要融化了。
陈宝儿那“没见识”的呆楞傻样,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她冷不丁的倾身靠近,凑在陈宝儿耳旁,忍俊不禁道:“你喜欢什么,我们买下来吧。”
陈宝儿一听连忙摇头,表情也变得有些为难:“不……不必了。”
他的月例都被存下,一分也舍不得动。
萧妍像是一眼看穿了对方囊中羞涩,朝他挑眉一笑:“我带你出来的,怎么好什么都不买,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话我为人太过吝啬。”
陈宝儿:“啊……啊?”
萧妍朝着摊主十分财大气粗的表示:“给我来个最贵的。”
陈宝儿因为从小没怎么吃过糖,虽然现在不怎么爱吃甜食,但是对饴糖的滋味却是怀念,故而路过糖画摊子的时候多看了一眼。
萧妍本身对这些东西不感冒,可是看见陈宝儿似乎很想要,便也起了兴趣。
“弄两根一样的。”
摊主还没见过那个人买糖画买的这么有气势,一边赶着手里的功,一边点头答应着:“得嘞,马上就好。”
不过一会两人手上就一人举着一根盘龙糖画。
“客官盛惠六文。”
老板一声吆喝,道出这笔惊人的巨款。萧妍摸了摸荷包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带铜板。于是指尖一拨,随意挑出了一块大约三四钱中的碎银块往老板手里一放。
老板眼睛都瞪圆了,心说这是哪家不食人间烟火的二世祖出门体验民间疾苦,那有用这么大块的碎银子买糖画的?
老板面露难色,嘿嘿干笑一声:“您看我这小本生意,这银子着实不好找开啊。”
陈宝儿见状,连忙打算掏钱,却被萧妍伸手一拦,再次财大气粗的表示:“不必找了。”
说着也不看顿时红光满面的老板,只是拉着一脸肉疼模样的陈宝儿大大方方潇洒离去。
陈宝儿忍不住插了一句:“我身上带了铜板,楼主你又是何必呢。”
萧妍忍不住觉得有趣,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是个小财迷。因为知道陈宝儿面皮薄,所以萧妍没敢开他玩笑,只是故作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出门在外,哪有让自己下属出钱的道理,楼主我是不要面子的么。”
陈宝儿默然。
原来这些武林中的大户人家还有这样的规矩,受教了,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