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

江南富庶,尤其是地处临安,广陵两地。水道丰沛,商行便利。加之气候温润利于作物生长,丰年多半能落得个稻禾满仓。故此寻常乡民虽然难得大富,多半也能混个丰衣足食。

绿水村原是临安辖下盐官县城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村中人大多务农,农闲时也会有不少青壮进城务些短工贴补家用。

盐官城内有不少大户,匠户和商户也时常缺人打下手。因此农闲时青壮劳力只要勤快,进一趟城,都能挣上好些大子儿。

因此附近的村落农户们,只要家里劳力足够,也多半能置备上两亩好田,每年收成也多有富余,哪怕不幸遇上个灾年也能靠往年的结余度日。

按理来说生在这样的好地方,只要祖上没有亏欠,也不好吃懒作,所有人能混口饱饭吃。

可是绿水村偏偏就有这样一家子,家中本有两亩薄田,却短缺劳力,辛勤耕作也免不了收成不多。这家人一双父母都是中庸,其中丈夫是个瘸腿的,家中还有一名年方十三,尚未分化的半大少年,只是他自幼就生的同龄的男孩要瘦弱,长到了十好几岁,都抵挡不得半个成年男子,说话细声细气,性子也柔软怯懦,浑身上下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一张脸生的白润细腻,怎么也晒都晒不黑。

这少年虽是家中独子,平日里却不得父母关照,只因幼时贪玩,独自跑进了山里,家中父亲外出寻他时不小心摔断了腿,自此之后家中生计每况愈下,他母亲从那之后便对他怀着几分怨气。

二狗子十四岁的时候,竟然一朝分化成了坤泽。恰逢家中母亲生了病,卧床了数月,家中钱帛消耗殆尽,正要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恰好邻村有一富户,家中有一名中庸独女不愿外嫁,父母疼爱就想给她招赘一门上门女婿,亦或是干脆娶一名坤泽回家延续香火。只是自古以来,女子分化中庸大多嫁人生子,娶亲入门的十分少见,更遑论对方还想娶一名坤泽,而且临近的村子大多富足,愿意当上门女婿的更是没有。

恰巧有媒人打听到绿水村陈姓一家的小儿子分化成了十分罕见的男坤泽,他家里又穷,说不定能有几分机会。

上门交涉之后,陈氏夫妻看了看自己的瘦瘦弱弱的小儿子,叹息了一夜终究是同意了。

可怜陈二狗就这样懵懵懂懂被家里嫁了出去。

一年后

清明节气刚过,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这雨淋漓不尽,却是细若牛毛,人走在里头,半晌也只能沾湿外袍,可是却无孔不入,随风飘飞任凭是撑伞还是穿蓑衣都防也防不住。所以大多数人如果只是短暂出门,倒也懒得去避雨。

此时时辰不早,天色像是被雨丝冲的极淡的墨。一名身材瘦高的少年,肩上担着扁担空桶,看样子是打算去绿水河畔汲水。

他身上既没有披蓑衣,头上也没有带斗笠。额边鬓角几缕垂落的头发被雨水沾湿紧紧的贴在面上,两相映照衬的他面色发白。在这样略显幽暗的天光下,竟然泛着冷幽幽的光,平白的添了几分病气,瞧着就给人感觉身子有点虚。

少年将两只木桶依次提到河边灌上河水,先后挂在扁担两头的铁钩上,蓦然发力。瘦削单薄的背脊上衣衫紧贴,筋肉透过他单薄的粗布衣纤毫毕现。这两桶水都只只有一半,不过是几十斤的分量,对于寻常男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可他看上去却十分吃力,还没走几步,全身上下已经开始微微发颤。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他一时不留意,竟是被脚底不知是什么的凸起的异物一绊,顿时身形不稳,直接将桶中原本就不多的水又晃出去大半。

他低头一看,脸上露出既惊又怕的神色。

只见河边草窠子里趴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人影。对方一身黑色的绸衫湿淋淋的裹在身上,背上的布料被利器划开一到口子,露出里面狰狞翻卷的皮肉。

这伤口之中还不停往外渗着血丝,四周却已经是被河水泡的发白。这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瞧不着正面,探不出呼吸。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发黑,少年面色慌张,被这般血淋漓的景象吓着了,本能的向后退了两步,转身落荒而逃,然而还没等他跑出两步,便停了下来,迟疑瑟缩的转过头仔细打量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影。

“伤口还在渗血,指不定人还有气。”少年口中喃喃自语,紧接着一咬牙,壮起胆子,朝前迈出两步,弓着腰,探出手,用微微发颤的指尖去试探对方的颈脉。

手指按压了好一阵,才感受到对方宛如游丝的脉动。

他像是松下一口气,轻声道:“还有气,兴许能有救。”

只是眼前这人半身泡在水里,宛如一滩烂泥,继续留在原地哪怕不会因流血过多而亡,也会因河水浸泡失温而死。

少年看眼地上的水桶和扁担,又看了看地上生死难料的陌生人,终究是咬了咬牙,尝试着想要将人从地上背起来。

他个头高,地上的人个头也不低,虽然看上去同他一样瘦,衣服却泡湿了水,分量远比两桶水还要重。当他连拉带拽的将对方负上肩背,自己早就累的直喘气,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着奋力将人背回家。

此时各家各户屋里已经掌起了灯。他将那人偷偷藏在了柴房里,此时早已经过了晚饭的时候,这个地方不会再有人来,他将人安顿好,又跑去河边挑水。

对方走后,挡在柴草堆上装死人的萧妍张开双眼。虽然周围黑的很,可她目力惊人,借着一点窗外泄入的月光,将四周环境看的清清楚楚。她解开衣襟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口,翻卷的皮肉已经被江水泡的发白,露出的肌理深处仍旧在向外渗透着血丝。这伤口看着就令人不忍,可她却是面无表情的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看样子是打算给自己上药。

只是她身上的药瓶虽然还在,里面的药却被融的毫无影踪,见此状况,她神情毫无波澜,只是将药瓶随手丢在了地上。随即盘腿而坐,开始运功驱寒。待到自己刚恢复了一点元气,门外便有动静传来。

箫妍连忙躺了回去,重新装作人事不知的模样。

二狗子蹑手蹑脚的进了门,一手端着瓷碗,碗沿上还搭着一只不断向下掉渣的干饼子,另一只手里则是捧着一叠纸包,像是装着什么药。

只见他将碗放下,又动手将药粉敷在箫妍胳膊上的一处刀伤。药不是什么好药,药性却烈得很。甫一接触到对方的伤口,就引起对方背部的一阵不由自主的痉挛,“昏迷”中的箫妍一时不查,忍不住□□了两声,想必是疼的紧了。

少年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看上去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敷药的动作便顿了顿。可没过一会他又忍不住手指轻触对方濡湿的衣物,犹豫着是否要先给对方换下,免得受寒。却又像是担心自己不知轻重,再次弄疼了对方,以至于犹豫了半晌。接连几次试探,最后终于小心翼翼的将对方翻了个身,想要将对方衣带逐一解开,看一看对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的伤处。

他先是将外袍轻轻拨开正当准备朝着对方的亵衣下手时,自己的手被另一只骨骼分明的手冷不丁的握住。那只手凉的有些渗人,看似若无其事的搭扣在孙二牛的虎口和腕脉处,却隐藏力道,让人无法再进一分一毫。

“住手……”

对方的声音沙哑的厉害,听起来十分虚弱。虽只是扣在少年纤细的腕上,手指就这么看似不经意的的随意搭按着,却是让他瞬间动不得分毫。

一开始箫妍的确是昏迷着,直到被眼前的少年背上了身。

被对方的体温一暖,他便有了些许意识。

自己遭人暗算,只得拼着受伤借水而遁,连敌人来历和意图都不甚明了。此时虽然看似逃出升天,可绿水江这一节并无支流,若是对方紧抓不放,怕是不难寻到自己的踪迹。

眼前这人,萧岩也不敢完全信任。想来她在江湖中混迹数年年,早就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对于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都不能轻信。

于是自己假意继续装作昏迷,就是打算探一探这少年的底,是否与追杀她的人来源一路,此行此举是否是骗取她信任的虚与委蛇之举。

这一路走来,至少到目前为止对方似乎真的只是恰好“捡到”了自己。

看眼下的情形,恐怕打算继续使用手中的劣质金疮药帮她治伤。想到那药,萧岩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实在是后劲十足,乃至于现在,整条胳膊已经火辣辣的痛成了一片,肌肉仍在不自觉的时不时抽动。简直与自己生挨敌人劈砍时的感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看在这对方是出于好意,那药也貌似有些止血的效用,自己也就懒得和他计较了。

“公子醒了?”二狗子被对方吓了一跳,蹦出了一句废话。

“公子?”箫妍面露不快,心想自己虽然是乾元,又爱穿男装,却实打实是女儿身,对方的狗眼大概是摆设。

“公子既然醒了,便自己将药敷上吧。家中今日已经灭了灶火,没有旁的吃食,我给你端了一碗热茶,就着这饼子吃下补充点体力吧。”少年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神情怯怯的,声音也是小小的,一听就是中气不足的模样。

他救了人,却不敢惊动公婆和妻子。自从他一年前嫁来这里,就很是不受待见。原来他虽然分化的早,可身子却不好,医师诊断他潮信为至圆不得房,即便将来来了潮信,他身板子过于单薄,也不利于生子。他母亲在他过门后不久便病逝,家中田亩早就变卖了出去,成了孤家寡人的父亲终日酗酒,不日前一头跌入了井中撒手人寰,如此一来陈氏二狗子没了娘家,公婆更没了顾忌,干脆将他当成个粗使的下人对待。

今日他在河边动了恻隐,救了箫妍,可对方身份不明,若是告知家里肯定不被允许,他心软的很,又十分胆小,只能偷偷将人藏在这里。

“多谢。”萧岩边说边松开对方的手腕。同时支起手肘,腰腹发力,从柴草堆上坐了起来。

二狗子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没想到对方伤成这样,还能行动如常。

见对方好像还能自理,他小声叮嘱:“药和吃食放在这里,我得先走了。”

箫妍点了点头,再次道了一声:“多谢小哥仗义相救。”

对方走后,萧妍继续打坐调息了一阵,真气运转了一大周天,感觉身体血脉顺畅了不少。她转眼目光落在对方留下的药包上,想着那药涂上了总比没有好,算是聊胜于无,于是将床边半包粗制的金疮药尽数敷在肩膀的伤处。

不曾想,那劣药虽然杀的伤口一阵剧痛,让她这个趟过无数刀口的□□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着实有些效果,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看着血就被止住。她又看了眼地上的茶碗和饼子,感觉实在没什么胃口,可腹中饥饿,便拾起来啃了两口。那饼子干燥粗糙,大半都是糠团捏的。

这户人家看上去环境并不算差,这完全就是下人吃的东西,看来这孩子也挺苦的。

箫妍心想:待她回去便遣人来问问愿不愿意将这孩子转給她,跟她回楼里好过在这里艰辛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