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鸣山庄是因为背靠着京郊的悠鸣山而得名,山下,还有条绕西河,这独特的地理位置就使得即使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山庄内也显得格外凉爽。
从前,每一年三伏天时,颜霜都会带着裴淮真来避暑,这还是第一次他自己一个人过来。
这日午后,伴着零星几声的鸟鸣,裴淮真躺在华贵的木摇椅上,头顶着爬满了绿叶的藤蔓的木架,闭眼小憩。
他手里攥着一个木刻小雕,微微向内撇的脸颊泛起绯色,唇角轻扬,像是做到了什么美梦一般。
微风拂过,满院子全是草木的香气。
不一会儿,蓁怜咋咋呼呼从院外进来,被涔忝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并捂住了嘴。
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身后木摇椅上熟的正熟的裴淮真,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你小声些,主子才刚睡熟。”
蓁怜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再三保证下,涔忝这才放下了手,一瘸一拐地将他拉到一旁,他压低声音问蓁怜:
“怎么如此慌张?”
蓁怜点点头:“隔壁院子的女郎跟咱们山庄的管事的起吵起来了。”
“你莫不是听错了吧?不是下人之间吵架?”
“不是,不是,我才没有听错,就前天,那个跪在马车前,求咱们主子救人的那个侍卫,哦对,她叫青衣,跟咱们庄子上的管后厨的那个春管事,两个人吵起来了。”
涔忝下意识皱眉,若论起来,侍卫也是下人不错,可既然被主子请进了庄子,那就是庄子上的客人。
这这下人和客人之间,如何能吵得起来?
蓁怜刚想跟涔忝解释一下缘由,却不想被裴淮真出声打断。
他将手里的小木雕收好,随后从木摇椅上起身,看向两人的眼神中,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睡意和被人吵醒后淡淡的不悦。
“出什么事了?”
“回主子,是隔壁院子的青衣和咱们管事的吵起来了。”
裴淮真蹙眉道,语气带上了些疑惑:
“隔壁院子的人还未走吗?昨日我不是差了小厮去请走她们的吗?”
这回,他独身一人来山庄,已是出格。第一日竟然还收留了这么多位女子在山庄暂住,此举是极大地不妥,若是传出去必定会招惹些闲言碎语。
他被人说两句不打紧,可重要的是颜霜,他不想她被人嚼舌根子,不想让她为这些琐事烦恼。
“昨日的确是去通知过了,可那楼阁主的病似乎更严重了。”
蓁怜说着说着,就流露出了满脸的同情:“那阁主昨夜
忽起了高热,她的那一众侍卫们,又是煎药,又是烧水,又是药浴的,折腾了一整个晚上,我今儿个一早就去打听,送水的小厮说是命都快去了半条。”
这话听得裴淮真愈发的困惑。
虽然男子不得行医,可在北地的时候,他跟在尤金姨娘旁边,看她治病,经年累月下,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可却从没听过这世间还有这么邪门的毒药,
竟然让人这般生不如死,只是淋一场雨而已,命都能去了半条。
这人诡异的病情、她背后的势力,以及这巧的不能再巧的相遇,她是冲着颜霜来的吗?
可是要对她不利?
裴淮真仔细推敲了半晌,他暂且说服了自己,这番无端地怀疑并没有道理。
“那今天和管事的吵起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主子,就是因为昨天的阵仗,弄得山庄的后厨房也跟着里里外外地忙活了一晚上,今晨厨房的几个婆子和厨娘怨声连连,这些抱怨的话好巧不巧被又因着菜式起了冲突。”
蓁怜解释完,撇着嘴还想说什么,却又因为看到裴淮真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
“那几个起了冲突的厨娘你认清是哪些了吗?”
“嗯。”蓁怜点点头,掰着手指头细数。
“领头的是春管事,其余的是于,左两位帮厨,再来就是经常跟在春管事后面呃那两个小厮……”
“嗯,你记住就好,让她们去跟隔壁院子道歉,并且罚半年的月钱。”
“啊?”蓁怜目瞪口呆。
“另外,再哦从我带来的人当中支两个麻利的小厮去隔壁院子,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手的。”
“主子这是……这是要帮隔壁院的?可您不是不想她们再住了吗?”
裴淮真理了理袖子,正色道:
“悠鸣山庄是颜家祖上传下来的地界,这里亦是就是颜府,她们既是入了这门,就是客人,颜府的客人就断然轮不到这些下人们造次,这样是打颜家的脸。”
蓁怜和涔忝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家主子这回是真的动气了,因为有病在在身的缘故,主子的一向都不怎么发脾气,偶尔的几次动气都是因为他们家大人。
而这悠鸣山庄的领头管事,是颜贵侍进宫前的院中的旧人,是极为受宠的,就算后来颜贵侍进了宫,二人也从没有断过往来,
因着这层关系,这管事的很是傲气,所以蓁怜跟着主子每回来,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怠慢。
往日里他们在被大人带着来的时候还要好些,最起码这下恶奴不会明目张胆,可这回只有主子自己,住下来的第一日,他给主子铺床的时候,
原本床上的华缎棉被就被换成了有味道的旧被,还有今天中午这敷衍至极的午膳,
蓁怜觉得,甚至成安街上随便找一家饭馆,都比在这吃的要好。
最最最客气的是,这些刁奴,甚至还打着胆子给他们上陈茶。
这些事自家主子一直都忍着,但这回,却不一样了,蓁怜想到这里,挺了挺胸脯,迈着大步子就朝庄子后厨房走。
主子说的对,山庄丢人丢的是咱们大人的脸,这群眼界浅的下人,也不打听一下他们主子救回来的是什么人,那是听音阁的阁主,
大夏数一数二有钱的人物,人家要什么买不到啊,要不是那天遇刺之后又赶上下雨马车坏掉,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
主子不喜欢她们留在这里,让她们伤好了快走是一回事,可她们要是跟风,一齐要是不好好伺候,这丢可是他们大人的脸。
***
午睡被打断的裴淮真面带不悦,他刚想回房,重新入眠,却没料到再一次被打断。
裴淮真坐在房内里间的榻上,与外间被绑在木轮椅上的楼向晚之间隔着两扇竹帘。
透过竹帘间缝隙,他隐约可以看到对面这人的面容,她面色苍白如纸,头发半垂在肩上,自肩部向下的身子都隐在毯子之中,的的确确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公子不必责罚下人,这事的确是我家青衣做的不对,咳咳咳,她,她也是见我生病,有些着急,说话才重了些。”
短短的两句话,楼向晚停顿了五六次才说完,她说话的时候明显中气不足,气息断断续续,中间时不时地还夹杂着两三声的咳嗽,让人只是听着就跟着揪心,甚至有一处甚至差点喘不上来气,
比他喘症发作的时候都要厉害。
“无妨。”裴淮真垂下眸子,手里依旧摆弄着那个木刻小醒狮。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拖着病体前来,是要求公子一件事。”
“什么?”
裴淮真话还未说完,楼向晚一口气没缓好,就使劲儿的咳嗽起来,她垂着头,只看这架势像是要从轮椅上一头栽下来。
由于剧烈的动作,她身上的毯子也随之滑落,露出了好几条素色带子。
她身后的两个侍卫,一个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拍打她的背部,帮她缓和。
而另外一个则是拱着手上前,站在与竹帘有半尺远的地方说:
“不瞒公子,我家主子自中了这毒后,几乎每次毒发都全身剧痛,每晚都难以入眠,昨夜虽然起了烧,可依旧睡得安稳,这些全都因为公子给的药丸,不知公子可否告在下,这药丸到底是什么?出自哪位神医之手?”
“是曼陀罗花的花粉制成的药丸,至于这药丸中还有些什么,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咳咳,不知……不知,这种药丸何处可以买的到?”楼向晚缓过气来问。
“这个我也不知,只是家中的药箱备着,我便拿来了。”
“如若公子肯割爱的话,在下可以重金购入药方。”
裴淮真已经在尽力撇开了,可哪知道对方依旧像听不懂话一样的。
这药丸的配方他知道,甚至还可以当场默写下来,可这是尤金姨的心血,是在她在战场上妙手回春的秘术之一,他断然不能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拿出来。
自古商人都最是重利,她此番因着这一顿说辞,将这药方骗走,之后再卖出去,
他不得不得防。
“这次出来,我带的并不多,如果女郎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全部相赠,蓁怜,你且去拿药箱,将药丸尽数赠予罢。”
“多谢……多谢公子,待在下,伤好之时,定然到府上道谢。”
“不必如此,你我只萍水相逢罢了,如果阁下病情有所转好的话,就今早离去吧,我一介男子收留几个女人并不方便。”
“当然,我们明日…明日便走,但临走之前,还请公子收下这个。”
裴淮真听到楼向晚这样说,顿时心生不悦,他不想跟这人扯上关系。
当初在官道上,他松口救人也不过是看在她侍卫与幼时的颜霜长得有两三分相像罢了,而他这个人也断然并非她口中的良善之辈。
“公子莫要推辞,可以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蓁怜捧着对方递过来的物件儿,掀开竹帘的一角,将它送至他的面前。
裴淮真掀开一层锦缎,随后将里面的书册拿在手中缓缓展开,
书册很厚,每一页都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的,待他看清了上面写的字之后,猛地一怔。
「严岐,现任女帝亲卫军将领一职,为人宽厚心善,治军严谨,风流无度……」
分明只有寥寥数语,可每个字说的都是严岐,她的优点,缺点,擅长什么,不善什么,甚至还有清楚的家庭关系谱。
裴淮真压下心中的慌乱,向后翻,果然在翻到第二页的时候,找到了颜霜的名字,
与严岐一样,颜霜的篇幅不大,但却十分全面,尤其是在她亲属关系的那一栏,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让裴淮真不寒而栗。
他「啪——」的一声合上册子,冷下嗓音,略带啊质问的语气冲她道:
“楼阁主究竟是想做什么?”
“裴大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咳咳,在下,并非是想做什么,只,只是要想报答大公子的救命之恩,如此而已。”
“大公子,世人,世人结知听音阁,是茶楼,但,同样的,那里也是,整个大夏的消息汇聚之地。”
“前不久,有人出了高价,让,让听音阁制成了这本册子。”
“是谁?”
“大公子心里应当有数吧,毕竟,颜大人,前不久可为了另一位严大人的事,刚刚去查探过。”
***
待楼向晚走了之后,裴淮真把册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呆愣了半晌后,立刻冲着院外喊。
“蓁怜!蓁怜!”
“怎么了主子?”
“快收拾东西,我们回府。”
“啊?可之前不是还要在这住上半个月吗?”
“情况有变,快去就行了。”
“嗯,好,知道了。”蓁怜慌忙转头朝院外走去,却迎头装上了一个宽广的胸膛。
“哎呦。”蓁怜屁股摔在了地上,大声喊了句。
“怎么了?”裴淮真听到声音快步出来查看,却在走到门槛时,猛地僵住。
廊下,一袭红衣高马尾的颜霜正将蓁怜从地上拉起来,她转头也看见了自己,随即微微歪头,
“小哥!”
颜霜的声音清朗干脆,一丁点都不拖泥带水,像是自山间留下来的清泉一般,悦耳动听。
而她此刻的笑更是灿烂到让自己晃了眼,
就连身后漾起的绚烂晚霞都及不上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