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铨一夜没合眼。
满腹的疑问,无数的猜想,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像被烧得滚烫的石头,他迫切地想要去查证什么,去扒开什么,然而他只能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冷静地去思考。
从那份遗嘱开始,他就确信了贺乘风是何盛康的种,他不敢去做亲子鉴定,因为他绝不可能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惹恼他的父亲。
贺乘风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像他这样从小生活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中的人就会自己将拼图补全,从贺乘风与何盛康的一举一动中替贺乘风来坐实那份遗嘱。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真正将贺乘风放在眼里,着力将他作为对手来看待,同时也更添忌惮,有时为了给维持在何盛康心目中的形象还不得不退让,才給了贺乘风壮大自我势力的空间。
如果那份遗嘱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贺乘风故意安排谭建明给他看的……
何家铨被自己的猜想惊得遍体生寒。
他坐不住了,起身开始踱步,脑海里不断地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能打草惊蛇。
假设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这位干儿子的心机就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么多年,十几年了,他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何家铨的脑子高速运转着,就那么思索了一夜,太阳升起时,他的精神无比亢奋,完全没有一夜未眠的疲惫。
何家铨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门时,佣人说老爷从欧洲回来了,他电梯下楼,走到饭厅就看见何盛康与贺乘风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贺乘风坐在何盛康右手边给他抹吐司,何盛康很和蔼地在同他说话,两人头碰头的,看样子就很亲密。
“醒了,”何盛康听到动静,回头对何家铨一笑,“坐下一起吃早饭。”
何家铨拉开椅子坐下,神色平静地想:就是无数次这样温情脉脉的画面才会让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贺乘风一定是何盛康的私生子,将来会从极光星里分走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何家铨边吃可颂边想起公司这两年甚嚣尘上的“小太子”传言。
对传言,何盛康与贺乘风的态度倒是差不多,都是一笑置之。
这种传言能怎么澄清呢?越是澄清,可能大家越是认为欲盖弥彰。
这是个无法澄清的传言,一个对贺乘风百利而无一害的传言。
何家铨嘴里机械地嚼着,边嚼边又是想笑。
真是聪明。
他才多大?对人心与人性的揣摩竟然能到这种地步。
当年他去欧洲谈生意,何盛康在家里小中风了,照理说也不严重,家里那么多佣人伺候,然而他回来之后不久才发觉何盛康开始对贺乘风另眼相看了。
他一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就算何盛康收了贺乘风做干儿子他也没放在心上——佣人生的孩子,收了也就是个贴心的小佣人,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时候贺乘风才多大?
十几岁的孩子,才读高中吧?
难道他从那时候开始就一步一步谋划到今天?
喉咙里的面包像浸了水的棉絮,何家铨看了何盛康一眼,何盛康现在真是见老了,头发都半白了。
越老,越糊涂。
吃了饭,何家铨说他去公司了,何盛康让他把贺乘风带上。
“你既然有心帮风仔重新站起来,就带着他回公司上班。”
何盛康拍拍大儿子的肩膀。
大儿子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好,贺生,来,坐我的车一起上班。”
一整个上午,何家铨都待在公司,他什么都没做,与往常一样办公,他现在草木皆兵,除了自己,他身边谁都可能是贺乘风的眼线。
谭建明和李利都能拿下,他还有谁可以相信?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何家铨该去空华了,去之前他特意叫了贺乘风,笑眯眯地同他说话,还是夹枪带棍地不怀好意,贺乘风一副失了斗志的样子,笑了笑,“我不想去,怕给大哥你添麻烦。”
何家铨装模作样了一会儿,坐车去了空华。
到了空华,他还是继续演戏,表现得与平常无异,直至他找了个借口进了陈洲的办公室。
一夜压制的情绪瞬间无法控制地爆开,何家铨掌心直接压上陈洲的办公桌,双眼布满了未眠所产生的红血丝,“你怎么知道的?”
陈洲坐得很稳,“何先生,你不妨先坐。”
何家铨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难掩愤怒。
“有些东西我想你坐着看比较好。”
何家铨一页一页地翻,越翻脸色越白。
“其实我一直很想不通一件事,贺乘风既然是何家的私生子,他这样做对极光星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诚然空华会上市失败,甚至有可能缠上经济官司,但我实在不认为,为了争风吃醋,他会做到这种地步。”
谭建明、李利。
这两个人的背景,陈洲全不用查,三位犯过事的财务专家对这两人已经久仰大名。
这两个人为极光星出生入死,为整个何家立下过汗马功劳。
将这两个人抓在手里,贺乘风又能做到什么?
将自己的老东家撕碎、刮分殆尽。
但对贺乘风来说,好处又是什么呢?
即使争继承权争输了,贺乘风能得到的东西也比搞垮极光星分赃所能得到的东西要多得多。
所以,除非——
“他不是我弟弟,”何家铨合上文件,脸色由惨白逐渐转为黑沉,“他跟何家没有任何关系。”
堵塞的关节终于被打通,猜想得到验证,没日没夜所查出来的蛛丝马迹由那个线头穿针引线,所有的事情瞬间醍醐灌顶。
陈洲人坐着,胸膛里的心脏却是在这个时候才“咚”地落到实处。
何家铨人猛地站起身,椅子都被震得打滑。
“何先生。”
陈洲叫住了他。
何家铨回眸,语气冰冷道:“陈先生,我明白,你放心,这件事你帮了我们何家大忙,该付的报酬我绝对不会忘。”
陈洲依旧坐着,“如果说我不需要报酬呢?”
何家铨目光锁定住他。
“何先生,你打算怎么做?带着这些……没有太大实质性意义的证据找老何总给你断案评理?”
何家铨的表情显然是被陈洲说中了。
“我认为这样做的意义不大,”陈洲十指交叉盘着,“何先生,如果不是我死咬着不放,你觉得这次你和老何总能脱身的几率有多大?”
何家铨屏住了呼吸。
到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贺乘风太高明了,这么一个佣人生的小佣人,差点就要翻了天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陈洲点到为止,他相信以何家铨的头脑应该懂他的暗示。
其实凭借那些东西,他已经可以直接去找何盛康,但那又怎么样呢?法律不会判没有犯下的罪。
谁最想贺乘风永世不得翻身?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何家铨在陈洲的办公桌面前静站了三分钟,他看上去正在思索,脸上的表情也逐渐从一开始的暴怒转而平常那副笑眯眯的滴水不漏的样子。
“陈工,”何家铨笑道,“我看你不是不要报酬,你是所图不小。”
陈洲大方点头,“是的,我希望他以后都没机会出现在我和我爱人面前。”
何家铨的脸色一下又变得很复杂。
原来世上真有情种,为个男人与人斗得你死我活。
“我知道了。”
何家铨离开,走之前把文件还给了陈洲。
他虽然很清楚陈洲是在利用他,不过他们的目标的确一致,他们都想——让贺乘风消失。
其实那几天对于张向阳来说,生活再平静普通不过,那些翻天覆地、勾心斗角都与他的生活毫无关联,直到他看到极光星与空华同时上了电视新闻。
“这……”张向阳惊得从床上坐起,“陈工,出事了?!”
陈洲重新搂了他的腰让他靠好,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没事,接着看。”
张向阳一个技术岗,对新闻里那些他听不懂的涉及经济犯罪的名词听得心惊肉跳,新闻里没明确提到犯事的人是谁,反正是正在调查中。
他看向陈洲,陈洲面色沉稳,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我出去打个电话。”
张向阳坐不住,“不能就在这儿打吗?”
陈洲看他一眼,见他眼巴巴的,神色中难掩不确定的惊惶,心里不再有那百分之一的担心,生怕张向阳会对人心软,因为无论如何,张向阳选的都会是他。
张向阳坐在陈洲身边听他打电话。
打的还是视频电话。
电话那头三个打扮儒雅的老年人。
“能判几年?”
“看律师。”
“根据我的经验,最少五年,最多十五年。”
“不一定,具体要看情节和数额,努努力的话,十五年以上也是有可能的。”
“也要看法官,轻重很难说。”
视频电话挂了,张向阳问陈洲,“他们三个是律师吗?”
陈洲顿了一瞬,道:“是的。”
“谁经济犯罪了?”
陈洲拿着手机,用手机底部轻轻敲着脚踝,把问题抛还给张向阳,“你觉得呢?”
张向阳不太敢信,又觉得好像也不意外。
“那会影响到你们空华吗?”
陈洲摇头,“问题不大,有关空华的那些虚假财报已经提前做了手脚,上面的公章是假的,责任不在我们。”
张向阳听着,忽然发觉陈洲好像胸有成竹早有准备的样子。
难道是陈洲一手设计的?
不,不会。
陈洲不是那样的人。
大概率他可能也就是扮演了个请君入瓮的角色。
他这样独行侠一样的人,能为了什么才这么殚精竭虑,日夜颠倒地去淌这场浑水呢?
陈洲看着张向阳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一紧,张向阳的个性是眼里见不得黑的,他跟踪、调查、放任挑唆何家铨与贺乘风内斗,这些行为不说多阴暗,但总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陈洲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要解释吗?解释对付非常人只能用非常手段,还是解释他其实也并不是张向阳想象当中的那么好……可张向阳早就向他承诺,他好与不好,他都会无条件地爱他……
电视上已经开始播下一则新闻,陈洲快要按捺不住时,张向阳展开手臂抱住了他,声音软绵绵的,“谢谢你,陈工,辛苦了。”
张向阳并不知道他这句很普通的话哪里挑动了陈洲的神经,被陈洲一下扑倒的他完全懵了,“今天不是已经做过了……”
他们不是才刚洗完澡休息吗?
“不够。”
事后,张向阳才知道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陈洲说的“不够”原来不是仅仅指那一天,而是指——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