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忍住泪,想做出个男子汉的样子,张向阳努力平复着胸膛的起伏,然而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他仿佛天然地卸下了一切防备。
在妈妈面前哭,不丢人。
张向阳微微弯下腰,他靠在母亲的肩头,将这么多年隐藏的压抑、委屈,还有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一股脑地全发泄了出来。
到底有多幸运,才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张向阳将李玉娟抱得很紧,语意哽咽,呜呜咽咽地说着李玉娟听不清的话,好一会儿,李玉娟才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谢谢妈妈,对不起妈妈。”
李玉娟听清了,用力拍了下他的背,“说了多少次,不要动不动就对妈说对不起!”
李玉娟忽然怔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儿子常常向她说对不起,多到她都老要念叨让他少说点对不起?
好像就是从某一刻开始……只是她从来没有去深究过她那乖巧懂事的儿子到底是为什么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妈妈。”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的儿子一直满怀歉疚地生活着,而她却一无所知。
李玉娟的眼眸忽然湿了。
细瘦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小孩。
她仰起脸,面上一片湿热。
“你没有对不起我,”李玉娟用力而清晰地说道,“向阳,你绝对没有对不起我!”
张向阳耳朵滚烫,眼泪浸满了他的脸颊,他的外表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而他的内心仍像幼儿一样渴望着亲人的理解。
跨出去那一步,他已经做好了前头是万丈悬崖的准备,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宽广无疆的温柔的海。
“谢谢,谢谢……”
他哭了很久,他妈妈没有劝他止住,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陪着他慢慢将心情平复下来。
这是张向阳活了二十四岁,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它不伤心,不痛苦,它是高兴的,像卸了身上千万斤的重担那般轻松。
李玉娟拧了块毛巾给他擦脸。
张向阳很好不意思地接过毛巾。
李玉娟的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他,可看到张向阳这样崩溃过后如释重负的模样,她又不想问了。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
肯定已经不知道暗地里偷偷流过多少次眼泪了。
不问了,问也是剜旧伤疤。
李玉娟道:“你去歇会儿,我把鱼汤烧好,中午吃的简单点。”
“不用,我没事,”张向阳忙道,李玉娟接受了他,以这样惊雷落地却无声的方式,他急切地想做点什么来回报她,“我来吧妈,我难得回家。”
“跟妈还客气什么,难得回家才要多吃几顿我做的饭,”李玉娟推他,“去吧,回房间去。”
张向阳不肯,李玉娟也不肯,母子两个这时候不约而同地犯起了倔,李玉娟推他,张向阳不动,还在小声争辩,“妈,你就让我来吧……”
厨房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张向阳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先转过身,用背对着厨房门口。
陈洲走到厨房门口,看到背对着他的张向阳与面对着他的李玉娟,他道:“阿姨,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他想起早上买了条鱼回来,礼貌道:“我会杀鱼。”
李玉娟没说话,面上的神情在陈洲看来略微有些古怪,“鱼杀好了。”
陈洲往厨房走了一步,道:“还有别的我能帮忙的吗?阿姨,您不用把我当客人。”
李玉娟目光闪烁地移开,挥了挥手,“你看电视去吧。”
接受儿子是一回事,接受儿子的“爱人”那是另一回事。
李玉娟当然也想过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是什么样的,她觉得张向阳性格内敛,搭配个活泼一点泼辣一点的小姑娘最好,想来想去,最后她还是想只要张向阳自己喜欢就行了,只是她还是完全没想过搭配的会是个男人。
还那么高,那么结实,脸有棱有角的,实在跟小姑娘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这么多年的惯性思维不是一下就能改变的,李玉娟现在看到陈洲就直犯别扭,她也转过了身去煮鱼汤。
陈洲敏锐地察觉到厨房内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谨慎地将视线落在张向阳的背上,蜻蜓点水的一下,怕李玉娟看出点什么。
张向阳从始至终都没理会过他,陈洲想他应该是要避嫌,也只能无奈地后退,“好,有什么忙要帮的,您随时叫我。”
李玉娟“嗯”了一声。
待到人走出去,她放下了手里的锅,回过身先把厨房的门反锁了。
她回到张向阳身边,问张向阳:“那他不是你领导,是干什么的?”
张向阳眼睛还红肿着,鼻尖也红红的,他瞪着还残留着泪光的大眼睛“啊?”了一声。
“问你他是干嘛的。”
张向阳哭得太厉害,现在脑子都有点晕,半晌,他才缓缓道:“陈工,他也是我领导,是我之前单位的领导。”
“哦,”李玉娟道,“本地人?”
张向阳“嗯”了一声。
李玉娟点点头,又问道:“你们的情况,他家里知道吗?”
张向阳想了想,道:“应该知道。”
毕竟陈洲妈妈都亲自找上过门来了。
李玉娟眉头微皱,低头切了块豆腐,声音轻轻道:“那我是最后知道的了。”
张向阳愣了一会儿,连忙道:“妈,不是这样的。”
“算了,妈不计较这个。”
张向阳这时心情才真正由阴转晴了,他忍不住又抱了李玉娟。
李玉娟抖抖肩膀,“好了,烧完饭再说。”
等鱼汤炖上了,李玉娟对张向阳道:“你是担心我不同意,跟你生气,你才不敢说,是不是?”
张向阳低着头,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李玉娟胳膊肘推了下他,“是不是觉得你妈是农村妇女,没见识?”
“妈——”张向阳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玉娟却笑了,“妈逗你的。”
鱼汤逐渐飘出了香味,李玉娟嘴角带笑,道:“还记得你三舅公吗?”
张向阳想了想,“记得。”
“我就知道你记得。”
李玉娟欣慰地看向张向阳,她儿子心思细腻重感情,哪怕是远亲远眷,见过了,说过话,就不会忘。
“好多年前他去深州贩蔬菜,后来就一直没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向阳摇摇头。
李玉娟低下头,手指磨了下灶台瓷钻的边缘,“你三舅公跟你一样。”
张向阳再次瞪大了眼睛。
“家里人容不下他,他就跑深州去了,听说他相好的就在那儿。”
张向阳还是很震惊,“真的吗?”
“真的,”李玉娟道,“你还记得你三舅公长什么样吗?他年轻的时候可帅了,追在他身后的姑娘一大堆,他一个都不要,就喜欢他们家里那个帮工的,这你肯定不知道了,那时候还没有你,我都还是个小姑娘呢,那帮工黑黑瘦瘦的,我是看不出来哪好,后来……反正出了点事,那帮工跑了,你三舅公差点都活不下去。”
那时候她三舅舅拉着衣服,指着自己的胸膛,对着来抓人的人大喊,有本事你们杀了我!雨点般的拳头应声落下,她三舅差点真被人活活打死。
那是她五六岁时候的事,过去四十多年了,她都快忘了,今天却奇异地回想了起来,甚至于她三舅拉扯衣服手上绷起的青筋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玉娟拿过张向阳的手握在掌心,“都说外甥像舅,你这倒是隔代了。”
张向阳从未想过他的亲人中有与他一样的人,他拼命地去回想与那位三舅公见面时的情形,却只记得过年的时候,他给了他一把炒花生。
“我都不知道……”张向阳低声道。
“家丑不可外扬,你怎么会知道。”李玉娟道。
张向阳心里一紧,“妈,我……”
李玉娟道:“妈不是那个意思,”她捏了捏张向阳的手,“那是你太姥爷觉得是家丑,妈从来不觉得你丢人,在整个镇上,妈一直都是行得正坐得直,你爸也一样,都是靠自己立住的人,向阳,你记住,你不丢人,也没对不起谁,妈一直都以你爸爸和你为骄傲。”
张向阳的手被握得紧紧的,那一颗漂泊的心也在此时彻底踏实了下来。
这样的时刻,他想到了陈洲。
陈洲,没有他那么幸运。
张向阳目光忧虑地看向厨房门。
自己生的,李玉娟可太清楚自己儿子在想什么了,肯定是想那个陈工了。
就是以前张向阳真是藏得太好了,她一点没察觉,没往那方面想过,她松了手,“过去聊聊吧,别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还傻乎乎的在那儿装,我替他累得慌。”
李玉娟对陈洲的态度观感一下就变了,甚至还有点儿嫌。
张向阳走出厨房后,李玉娟回过身,略略反思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犯错误,农村恶婆婆在电视剧里可都是反面形象。
卧室门“哆哆”两下,陈洲连忙去开门,他一拉开门,看到张向阳红肿的眼睛,脸色立刻变了,“怎么了?”
张向阳还是怕他妈看见,先进屋关了门,回身对上陈洲着急的眼,轻声道:“我跟我妈说了。”
他话音刚落下,人已被陈洲一把抱在了怀中。
张向阳撞入他的怀抱,听着陈洲有力的心跳声,还没回过神,头顶被用力地揉了一下。
“没事的,别难过,还有我。”
张向阳愣住了。
“没关系,”陈洲靠在他耳边,声音低低的,很温柔,“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别往心里去,慢慢来,总会有个适应的过程,你终究还是她的儿子……”
刚止住的泪又有蔓延的趋势,张向阳反勾住陈洲的手臂,将眼睛深深地嵌入陈洲的肩头。
这些话,这些用来安慰他的话,陈洲又曾有多少次用来安慰自己呢?
他这样悲观,这样下意识地将结局往坏的方向去想……张向阳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陈洲松开手,面容沉静,一贯的稳重淡然,“要我先走吗?”
张向阳摇摇头,“不用。”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生怕自己的幸运会伤到陈洲。
“我……”
门被直接拧开。
李玉娟看到半抱的两人神色一惊。
陈洲也是眉心一跳,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半个人挡在张向阳面前。
李玉娟目光从两人身上滑过,抿了抿唇,脸上神情复杂,总之不是高兴,“出来吃饭吧,吃完饭再腻歪。”
哎,还是抵挡不住“恶婆婆”的本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