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醒来的时候,陈洲已经不在床上,他连忙拿了一边的手机,有陈洲发的微信,也有他妈发的信息。
【陈洲:我陪阿姨出去买菜。】
【向阳,我出去买菜了,你领导要市场调研,我带他一起去镇上看看。】
市场调研?亏他想的出来,张向阳拿着手机坐在床上笑,笑着笑着,笑容又淡下来,他盘腿坐在床上,似梦非梦了好一会儿。
陈洲回来时8点刚过,张向阳洗漱完,坐在板凳上剥昨天剩下没煮的花生,他听到动静抬起脸,看到陈洲披着清晨的阳光进屋,他不禁笑了,“回来了。”
“嗯,”陈洲道,“买了点菜。”
他晃了晃手,鲜红的塑料袋撑得满满的,里头冒出几丛翠绿的叶,似乎还有活物在跳。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妈呢?”
“阿姨碰上人说话,我把鱼先带回来,鱼放哪?”
张向阳忙起身找了盆放水,安顿好鱼,“河鱼海鱼啊?”
“河鱼。”
鱼游入水,终于不蹦了,浑然不知险恶的人类盯着它正在讨论红烧还是炖汤。
李玉娟回来的时候,两个大男人,一人坐一个板凳,都蹲坐着在剥花生,她儿子对她乖巧地露齿一笑,“妈,回来了。”她儿子身边的男人抬起脸,穿着她没来得及给丈夫穿的衣服,面孔端正,语气礼貌,“阿姨,您回来了。”
李玉娟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生了两个儿子。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一出自己房间,就看到张向阳那个领导已经起来了,人站在门口,她忙打招呼,“领导,这么早起来了?”
“阿姨,别叫我领导,叫我陈洲就行,我跟张向阳就差了一级。”
“那怎么好意思……”
两人就称呼问题推托了一番,最后李玉娟只肯叫他“陈先生”。
“那我出去买点菜。”
“我陪您一起去。”
“啊?”
“正好做做市场调研,看看城乡镇的物价在节日期间差距如何。”
李玉娟不懂这些,反正和工作有关,她忙不迭地应下了,路上她忍不住问,是不是张向阳犯了什么错误,怎么同事接二连三地来,她心里担心着呢。
“哦,”陈洲道,“前天那个同事跟我们不是一个派系。”
“派系?”
“就是我跟张向阳是一头的,他不是,是我们对面的。”
陈洲的解释让李玉娟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向阳前天跟那同事碰了面之后怪不高兴的。”
陈洲眉头微紧,“所以我昨天特意来安抚一下。”
“那真是谢谢领导了!”李玉娟满脸感激,“这样我心里就踏实了,向阳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工作,以后可要仰仗你们这些同事多多照顾。”
“阿姨,向阳很优秀,他都是凭自己的本事。”
李玉娟腼腆地笑了笑,陈洲从这张热情又干练的女性面孔上看出了那么一点张向阳温和的模样,“我知道他很优秀,他一个人在外地打拼,我这个当妈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请你们多多费心,照顾照顾了。”
集市上,李玉娟带着个这么扎眼的生面孔,路过的人恨不得都要问一嘴。
这是谁啊?长得这么帅。
我儿子单位的领导。
哟,领导啊,领导好。
陈洲在小镇受到了此生未有过的欢迎,李玉娟走着走着,心情逐渐变得与有荣焉般骄傲起来,回来时路上碰到个人,张口就是,“哟,老张的儿子这么大了,认不出了。”她忙留下来解释。
“剥了那么多花生啊,中午炒花生吧,我做个水煮鱼,水煮鱼里也可以加花生,陈先生,你吃辣吗?”
“都行。”
客人被赶到房间看电视,张向阳和李玉娟留在厨房张罗午饭,张向阳小声道:“他吃不了太辣。”
“啊?吃不了?”
“嗯,”张向阳道,“鱼还是做汤吧。”
“吃不了他怎么不说?”
“他不好意思说。”
李玉娟正在杀鱼,鱼杀到一半,她手掌按着跳动的鱼,看了张向阳一眼,“你跟这个领导关系挺好的?”
张向阳切菜的动作一顿,随即笑了笑,若无其事道:“还行。”
李玉娟继续杀鱼,“跟领导是要搞好关系,社会上人际关系也很重要,妈知道你的性格,妈不是说你不好,只是你这样的性格在社会上不容易……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她抬脸对张向阳笑了笑,“妈挺为你骄傲的。”
张向阳握着菜刀,久久没有动作。
长期以来,他都是偏内向温顺的个性,他妈常担心他太内向老实,工作以后会在人际关系上吃亏,每次电话里都会旁敲侧击地问他跟同事的关系。
他回一趟家,要背不知道多少特产走,咸菜、腊肉、咸鱼……他妈说东西不值钱,但是是一份心意,城市里的人见惯了好东西,这种乡下特产他们见的少,一看家里自己做的,会明白的。
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忍。
张向阳目光追随着母亲。
在他妈妈看来,今天这一顿是招待领导,他和陈洲关系好是他在职场的人际关系上有进步,他妈妈怀着那样虔诚的对他未来的期盼认真地为他们准备午饭,而他却在欺骗她。
善意的谎言。
这善意到底是真的善意,还仅仅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妈。”
张向阳干涩道。
“嗯?”
李玉娟端着杀好的鱼放到水龙头下处理,“什么事?鱼泡妈给你留着了啊,不影响吧?”
张向阳放了菜刀,他转过身。
水龙头声音哗哗,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他妈背对着他,胳膊微展,拉扯着鱼的内脏。
其实只要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一直梗在喉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内脏好像也正被拉扯,被那双饱经风霜仍坚韧无比的手拉扯着。
他妈已经辛苦十几年了,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他这个当儿子的却又要给她当头一棒。
太残忍、太过分了。
李玉娟处理好了鱼,冲洗干净案板,忽然发觉她儿子光叫了她,好几分钟都没说话,她继续冲着案板,头脸扭回去,手上麻利地搓洗着案板上残留的鱼鳞,“刚你说什么?”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上千百倍。
张向阳转过身,“没事。”
李玉娟冲好了案板,拧了水龙头,揪了水龙头上的抹布擦了两下手,赶紧走回自己儿子身边,“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说。”
她目光从下往上探,对上儿子躲避的眼神,心里越发确信张向阳心里肯定是藏了事。
她笑了笑,“是不是跟前天来的同事有关?”
张向阳反应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李玉娟指的是谁,他神色一怔,随即露出大吃一惊的模样。
李玉娟低下头,“你领导早上都跟我说了,那同事跟你不对付是不是?专程来找你茬了是不是?你放心,你想想,你领导来这儿出差不去在市区住酒店,特意还绕路过来看你,那肯定是向着你的,你就放心吧,别往心里去,工作嘛,总会有合得来合不来的,咱们呀,不能要求人人都喜欢我们,跟我们相处得好是不是?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不用想那么多,放宽心。”
张向阳默默听完,马上明白了陈洲已经暗中帮他圆上了谎。
他们把李玉娟全蒙在鼓里了。
两个人一起骗……
这样骗,未来,他妈妈知道真相的时候……她甚至把自己丈夫的衣服给了他……那套衣服他妈固执地不肯烧掉,留在衣柜里,就像他爸爸人一直还在,只是在那个春天的末尾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回来……
张向阳的手慢慢开始发抖。
不行,做不到。
对他所爱的人,他做不到撒谎。
“妈……”
李玉娟听到儿子的声音带了丝颤抖,她心疼地轻抓住他的胳膊,无言地上下抚摸了一下。
“那不是我领导,”张向阳艰难的,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碳,咽下去将自己烧成灰,吐出来又会伤到人,可他别无选择,他迎着母亲仰视的诧异的目光,缓缓道:“……那是我爱人。”
李玉娟一直维持着那种诧异的表情,掌心搭在儿子的胳膊上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人。
张向阳下巴发酸,嘴唇发抖,身体里的血液一阵烫一阵冷,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痉挛得想要抽搐,他一动不动的,只有眼睛里滚出一串串热泪。
李玉娟就那么一直看着他,掌心逐渐用力,攥紧了张向阳的胳膊。
她低声道:“你说什么?”
张向阳感觉空气中像是有风,风有形状,来回地扇着他的脸,他歉疚、痛苦、难堪又悲哀道:“陈洲,是我的爱人。”
“妈,对不起。”
他说完,整个腰弯了下去,眼泪淌了他满脸。
这就是他,没有办法去改变,也没有办法去隐藏,他只能这样,像上岸的鱼,将自己的肚肠抽出来,血淋淋的去承认一个和大多数人都不同的自己,他痛得无法呼吸,可他只能站着迈出那一步,背叛生他者来成全自己。
李玉娟站了很久,脑海里说混乱,好像也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天,她正在镇上买衣服。
哎呀,夏天要到了,给常青买一身薄一点的衣服吧,成天在外头巡逻,热也热死了,这个颜色好,不显黑,就这件了。
她高高兴兴地选好衣服,回到家,等候已久的邻居冲上来拉她,不好了玉娟,你老公出事了!
很奇怪的感觉,李玉娟现在都记得那种像是在做梦但又深刻地认识到那的确是事实的割裂感。
这辈子都不会有比那更痛苦的时刻了。
在众人面前她很少哭,她还有孩子,还要撑起这个家,她必须坚强,坚强到麻木,才有力气去种田、挣钱,养活她的儿子。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拉开衣柜,看着那套衣服,才会蹲下身默默流泪。
人泡得浮肿,衣服穿不下了。
那就留着,留到老,留到死,留到她带着这身衣服去见他那一天。
常青,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注定?
我拿那套衣服,是想你要是人在,你心那么好,肯定愿意借给人穿一次的。
是不是你对我有暗示?
“向阳……”李玉娟的嗓子微微哑了,她问,“你答应过妈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向阳默不作声地掉眼泪,他说不出话,说出来全是呜咽。
李玉娟继续道:“你答应妈做一个像你爸爸一样的好人,是不是?”
张向阳咬着嘴唇默默点头。
李玉娟道:“那你现在是好人吗?”
她松了手掌,慢慢地从上到下,轻柔地抚摸着她儿子的手臂,她这样艰辛地抚养长大的孩子,她看着他那张乖巧柔顺的脸泣不成声地慢慢点头。
多好的孩子,在十几年的艰难岁月里,她保护着他,他陪伴着她。
这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两个男人里仅剩下的那一个。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