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向阳的记忆里,他很少与母亲这样坐下来好好地深入地讨论过人生大事,他们都忙于生活,没有太多的时间和机会去交心。
“为什么不想结婚?是妈逼得太紧了吗?”李玉娟给她儿子夹了块腊肠。
张向阳手握着筷子,筷头搭了一点米饭,迟疑的,缓慢的,想一点一点来说。
“结婚的话,要跟自己喜欢的人……”
李玉娟点点头,“妈当然希望你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我说的喜欢不是合适,”张向阳道,“是真心喜欢,独一无二的那种感情,不是说这个人适合结婚,就结了,妈,你能理解吗?”
要换了以前,张常青还没走的时候,李玉娟是不能理解的。
她跟张常青是媒人介绍,她觉得张常青好,张常青叶觉得她好,两人看对眼了,见了三次就结了婚,结婚一年就有了孩子,之后日子一直过得平平淡淡的,她觉得很幸福。
后来,张常青人没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是没人给她在介绍过,也有条件不错的,有工作没孩子人老实,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们说见见,看看人怎么样,李玉娟也想,那就见一见吧,万一人合适,家里就又有男人了,也能帮衬着她一起照顾孩子。
那就答应,见见。
夜里她躺在床上,盖着红绣面的被子,手轻轻抚摸着被面,想到自己出嫁那天,坐在自行车后座,环着丈夫的腰,偷偷地笑,幸福啊,像花儿一样长满了她的胸膛。
不见了?为什么?人我都给你叫来了,玉娟,你可别犯傻,你还年轻呢,现在三十出头还好找,等你四十了再找,那可就没现在这个条件了。
李玉娟笑了笑,眼角荡起了淡淡的鱼尾纹,柔声道:“我理解。”
“你想要个真心喜欢的,妈很赞成,”李玉娟握了握张向阳的手,“真的,妈特别赞成。”
张向阳感激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他试探着继续道:“可是找到这么一个人很难,所以,如果没有这个人,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结婚。”
李玉娟沉思了一会儿,她没读过多少书,初中毕业完家里没钱就没再供她,十几岁就出去打工,她所见所感的都是这个世界最粗粝真实的一面,越是这样,她越是珍惜那些柔软的温情的,她知道那些东西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多么的不容易。
李玉娟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从小就比一般的男孩子更细腻更敏感,所以她要更小心地去呵护照料,“向阳,妈永远也不会逼你结婚。”
她捏着张向阳的手,张向阳的手现在比她大了很多,不像小时候被她牵在掌心里那样小小的一只,她揉捏着那只手,就像他还是她抱在襁褓里的小孩子。
“妈给你介绍对象,想你快点结婚,妈是觉得现在是有妈能陪你,可是等以后妈老了,走了,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好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妈——”
张向阳用力握紧了母亲的手,李玉娟摇晃了两下手,对张向阳淡笑道:“真的,这是妈的真心话。”
“妈不逼你结婚,你一个人如果也能开开心心的,生活幸福,妈就放心了。”
张向阳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伤心还是高兴,就只是很想哭,手里的筷子抖得人拿不住,他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李玉娟握着他的手,“没事儿,哭吧,在妈面前哭,不丢人。”
张向阳拿手压住脸,他想说对不起,妈,他不止是这样,他还有更过分的地方想让她包容,可他已经说不出口了,他妈妈那样好,他真的不忍心再往她的心里扎一刀——至少不是现在。
天气很好,阳光洒在身上很舒服,张向阳搬了张板凳坐在屋门口,静静的,心无旁骛地晒太阳。
国庆假期对于小镇里除了孩子以外的人意义不大,他们前前后后该忙碌的仍然在忙碌,挑担的,开拖拉机的,骑电瓶车的,哐啷哐啷地经过水泥路,空气里飘来青草、柴油的味道。
路过的人忽然停住,向着门口的青年问道:“哟,那是谁啊?”
张向阳不认识人,猜测是一条镇上的远亲或是邻居,“我是张向阳。”
那人一头雾水,这里姓张的多,他有点分不清,还是认不得这陌生的大小伙子。
张向阳道:“我爸是张常青,我妈是李玉娟。”
“哦,”那人立即恍然大悟,“老张的小孩,都这么大了。”
张向阳笑着点点头。
那人打量了下他,眼神赞许,满脸都是欣慰之色,
“长得真好,哎,好人有好报啊。”
张向阳怔了一瞬,随即轻点了点头,笑容灿烂,“谢谢。”
*
国庆当天,陈家一家老小又全去了周兰鸣那,山上风景气候都很宜人,干脆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摆起了桌,周兰鸣多叫了几个佣人厨子,很热闹。
蒋弥章端着香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外公这里弄得真不错,搞得像现在很流行的草坪婚礼一样的嘛。”
“滚。”萧定波作势给他一脚。
蒋弥章笑嘻嘻的,躲也不躲,“外公,堂堂政法学院教授打人,这该判几年?”
萧定波勾他的脖子,“我直接弄死你得了,免得你这半吊子费劲想。”
周兰鸣微笑着看着一双外孙,干枯的手搭在躺椅上,说:“我人都退下来了,不给你们断案。”
嬉笑之间,周兰鸣的二女儿周英静出来了,抿着嘴笑,“爸,你今天跑不掉了,刚刚被我发现了,我可要跟你争台型了。”
其他正在说笑的人都看过去,大姐周英珏道:“二妹要作了,大家准备准备好。”
周英驰跟着笑。
“大姐,你别急,我讲出来,你搞不好也要翻毛腔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大女婿萧国邦道:“你大姐这个脾气一般当众是不发作的,只发作给我看的。”
“瞎讲。”周英珏嗔道。
“发现什么了?”周兰鸣微笑着,伸出干枯的手握住二女儿的。
周英静拉着他的手,脸却是面向众人,“我刚刚在小房间里可是看到了,几个礼盒,通通是营养品保健品,”她回头俯视笑眯眯的父亲,“爸,你不是说了来这里,我们谁也不许送礼,送礼你要丢出去的,你说,你这是收了谁的礼?”她又回转过去,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你们自己出来承认,谁买的,买么买好点,这种超市里卖的,高糖高脂有没有保障,爸怎么吃啊。”
周英珏一听,忙看向自己的丈夫,萧国邦摇头,“我还不知道爸的脾气么,上次送支钢笔都不要了,没那么傻。”
“大姐夫,你背着我们偷偷送钢笔?”蒋齐辛抓住他这句,又是一顿乱哄哄的掰扯。
周英静手一挥,“好了,不要吵,”她笑盈盈地回看周兰鸣,“爸爸你自己说,谁送的?”
周英静一说保健品,周英驰和陈博涛已经心中一惊,互相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又说超市里买的,两人都是眼前一黑,悄悄地看向陈洲。
陈洲跟往常一样,坐在角落的椅子里端着杯茶静静的,萧定波的一双儿女正趴在他肩膀上,跟这个最年轻的小舅舅说话。
周兰鸣道:“你们不要问了,这是我的隐私。”
周兰鸣一本正经的,把众人逗得大笑,周英静靠在他的躺椅边笑得前俯后仰。
吃饭的时候,周英驰和陈博涛心绪不定,担心陈洲是不是在周兰鸣面前发过痴了,下午离开之前,周英驰特意过去试探了一下。
“爸,这是洲洲买的吧?”
“哦,是,他前两天提来的,他的脾气,我不收,怕他要生我的气,你们不要讲出去,等会儿你两个姐姐真要不高兴了。”
周英驰没听出什么异常,她松了口气。
“小英,”周兰鸣叫女儿的小名,“你怕什么?”
周英驰怔住。
周兰鸣微笑着,那张威严的深不可测的脸孔散发着温和的光芒,“回去吧。”
周英驰出来,等在外面的陈博涛问她:“怎么样?”
周英驰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没事。”
回去的路上,一家人分了两辆车,周英驰坐在副驾驶,目光静静地看着前方,她忽然道:“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洲洲。”
陈博涛皱着眉,过一会儿道:“你什么意思?爸知道了?”
周英驰道:“我不知道。”
到底是知道,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也装不知道?像他们,这样有点糊里糊涂不清不楚的,难道要这样一辈子吗?
周英驰心乱如麻。
等车停好,周英驰仍旧是心乱如麻,陈博涛一直板着脸,与周英驰一样心乱如麻。
这种事说起来好像是没什么,但是这就是不同,就是会有人背后议论,像沈坚,那么优秀的儿子,谁说起来都说是天才,后来再提起,先说的总是——跟人家不一样,搞同性恋的。
那段时间沈坚在科室里都抬不起头,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的笑话,陈博涛陪他喝酒,私下聊天,沈坚说他愿意少活十年,不,二十年,来换一个正常的儿子。
他还说,如果沈轩从小就是个坏孩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一直都那么好,他实在是无法接受一个原本完美的儿子变成这副样子。
陈博涛下了车,回头,看到陈洲也下了车。
陈洲扶着车门,道:“爸,妈,公司临时有点事,我去外地一趟。”
周英驰也已经下了车,她惊讶道:“现在?”
陈洲点了点头。
“什么事非要放假去,去哪啊?”
陈洲站在车旁,静静地不说话。
周英驰与陈博涛也不说话了。
他们相对看着。
父母与孩子。
那么近,又那么远。
陈洲关上车门,微一弯腰。
他看到父母脸色凝重,他没有像几年前上大学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他学着那个人的温暖,轻声道:“过两天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