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乘风走了,他走时,那种眼神与神情很可怖,张向阳心如止水,恐惧来源于未知,他现在已经彻底看清这个人了,所以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他一直以为像贺乘风这样的疯子是不可能真正喜欢一个人的。
是他理解错了,犯了正常人的思维逻辑错误。
疯狗也会想啃骨头,只是很不幸,他就是那根骨头。
疯狗的喜欢大概就是这样,将人啃噬、咬烂,黏黏乎乎地困在利齿中间。
与他所想的,从陈洲身上感受的喜欢截然不同。
张向阳看着贺乘风开车离开,心中竟觉得有一丝可悲。
像贺乘风这样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扭曲到了这种程度,真的开心吗?
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有哪怕那么一次,是出于喜悦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吗?
这样的人,连恨都不必要恨。
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张向阳转身回到屋内,他打了个电话给他妈,他妈按掉了,没一会儿,李玉娟回来了,“怎么样?聊好了吗?”
“聊好了。”张向阳对她笑笑。
李玉娟松了口气,“聊好了就好,你现在这么好的工作可要好好珍惜。”
张向阳道:“妈,你放心,我会的。”
母子两个坐下把切好的橙子吃了,李玉娟也没问他跟人具体聊了什么,张向阳陪她看了会儿电视,时间不早了,李玉娟就让张向阳洗完澡赶紧回房间休息。
“你上班可缺觉吧,这两天在家好好补补,明天早上我不叫你,你安心睡。”
张向阳睡不着,躺在床上看手机,工作群里依旧很热闹,他国庆回家了,沈晴还有一场直播,留下来干活,其余人基本都回去了,有的一天了还没到家,在路上分享着回家的喜悦。
看到身边的人都这样幸福,张向阳也不禁莞尔一笑,退出了工作群,张向阳的拇指停留在置顶的界面。
陈洲现在应该在家里,与他的家人相处着。
陈洲家里的事,张向阳过问的很少。
他看得出来陈洲是个家庭观念挺重的人,虽然他表面看起来独来独往,像个跟人多说两句话就会过敏的独行侠,其实他对在意的人相当黏糊,他只不过是跟他一样,怕别人失望才索性远离。
譬如他建议他多回家看看,陈洲答应了,每周都回去一次,张向阳没有居功自傲,他很清楚像陈洲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其他人是没有办法勉强他去做任何事的。
陈洲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说了少提贺乘风,那他该不该把今天的事告诉陈洲呢?
张向阳对着手机出神发呆,思绪漂泊不定,摇摇晃晃地想陈洲,又想起贺乘风,想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也想最近发生的事。
人从床上滑下去,张向阳一手垫在脑后,手机也放到了一边。
床头有一盏台灯,他上学时就有了,用了这么多年都没坏,张向阳手指旋上按钮,“啪”的一声台灯点亮,越往右,灯就越亮,张向阳来回扭动着按钮,灯光忽明忽暗,照出他光影交错的侧脸。
回忆一点点浸染了他的思绪。
他那时真的是很用力很用力地在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误以为爱情的底色本就是苦的,苦也当甜,甘之如饴。
张向阳闭了闭眼睛。
陈洲。
他好想陈洲,过分得快要不讲道理。
习惯了孤单倒也无所谓,可经历了每天都与人一起入睡的日子,还怎么独自挨得过漫漫长夜?
张向阳拧了台灯,扭身面向衣柜。
【Zz:睡了吗?】
【陈洲:没有。】
张向阳大松了一口气。
【Zz:方便接电话吗?】
微信发出去,陈洲的电话马上就打来了。
“喂?”
张向阳笑了笑,心情瞬间就变得轻松了,“喂什么?”
陈洲在电话那头似乎也笑了笑。
“在家开心吗?”
“挺开心的,你呢,东西给叔叔阿姨了吗?”
“给了。”
两人沉默着,呼吸隔着千万里交错。
“我想你了。”
陈洲声音低沉,张向阳毫不迟疑道:“我也是。”
就分别了不到一天,可是真想他。
“你在自己房间吗?”
“嗯。”
“我看看。”
张向阳挂了电话,与陈洲视频。
一视频,两个人都又笑了。
他们都半躺在床上,暗黄色的床头,雪白的墙,看着就像躺在一张床上一样,四目相对的笑容慢慢淡下去,残留在唇角,勾勒出一点淡淡的酸,这下好了,思念全写在脸上,不用说了。
“小阳。”
“嗯。”
陈洲什么也不说,那双明亮的眼睛隔着一道屏幕,幽幽的光亮,张向阳又对他笑,笑着笑着他眼睛红了。
“陈洲,我想你。”
张向阳很少叫他的名字,一叫就有委屈的味道在里头,陈洲心头酸软,“我也想你,乖,假期几天很快就过去了。”
张向阳“嗯”了一声。
他现在在公司、在直播间里总表现出果断沉静的样子,唯独在陈洲面前,他又变回了那个捧着小绿迷茫不知所措的他,可以撒娇,也可以示弱。
张向阳躺下,他侧躺着,手机靠在枕头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陈洲。
陈洲被他专注的目光看的心化,“累了?”
“不累。”
“开着视频睡吧,”陈洲道,“我看着你。”
张向阳眨眨眼睛,心情一点一点变得快乐,“陈工,我想看看你的房间。”
陈洲站起身,手持摄像,转动着把自己的房间拍给张向阳看。
张向阳看到满墙的奖状,惊叹道:“陈工,你太厉害了,这么多奖状。”
“还行。”
“真优秀……”张向阳发自内心的感慨,“慢一点,我想好好看看。”
对于那些奖状,陈洲一直都觉得可有可无,他也是头一回这样缓慢地细看。
遇上好奇的,张向阳就问他,这是什么比赛,当时情形如何,陈洲跟着回忆,逐渐好像也漂去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开始认真回想,将自己青春里那点闪光悉数拿来与张向阳回味。
故事里的那些暖融进了这个相隔万里的夜。
“陈工,你上学时的照片还有吗?”
“有。”
高中毕业的照片,一大卷,展开来好长,陈洲没为难张向阳,很干脆地把自己那一截照片摊在摄像头里。
张向阳一眼看到了他。
六排人群,陈洲站在最后一排,个子高,鹤立鸡群的,照片年代久远,有点模糊了,然而他身上那股冷冽高傲的气息仍旧是非常打眼。
张向阳笑开了,“陈工,你看上去好酷啊。”
陈洲不避讳道:“中二期。”
“你要看我的吗?”
张向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彻底兴奋起来,从毕业相册中找出照片给陈洲看,他给的是班级照片,里面六十多人,乌泱泱地挤在一块儿,让陈洲来找。
陈洲仔细地看过去,说:“第三排最左边第二个。”
张向阳笑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几乎是等比例放大,很好找,他也很久没看自己以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缩着肩膀,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手全埋在袖子里,小心地不与旁边的人接触到。
那时他多么自卑又多么充满着期待,期待他进入大学以后,人生旅途会走上一条更光明更宽阔的道路,却没想到那是一条更为崎岖的弯路。
好在,他终于遇见了陈洲。
这天晚上,他们不知聊了多久,聊他们互相彼此不曾参与过的从前,喃喃细语,声音低垂着坠入了梦境。
一觉醒来,张向阳的手机彻底歇菜了,一点电都没了,他连忙给手机充电,心想自己昨晚什么时候睡的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快睡着前,陈洲跟他聊大学时登山的经历……张向阳心里一动,心想下次他们也可以一起去爬山。
手机扔在家里充电,张向阳被他妈带着出去走亲访友,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李玉娟最亲的就是前前后后家里一起劳作的妇女,儿子回来了,她半炫耀半骄傲地带着张向阳去他们家做客。
张向阳知道这些阿姨婶婶就是自己妈妈的“同事”,平时生活上也是互相照应,很有礼貌地向这些阿姨们问候道谢。
他长得本来就挺好,打扮了更清秀端正,引得阿姨婶婶们夸赞不已,李玉娟拿出新手机,又引来一片艳羡之声。
“不是他买的,他们单位发的。”
“这么好,什么单位?还招不招人?”
“小张,你太有出息了。”
“小伙子真好,长得又帅又能挣钱,太好了,谈女朋友了吗?”
话题急转直下,张向阳拦都拦不住,忙说自己工作太忙,暂时不考虑私人问题。
“工作忙也不要紧咯,谈恋爱不耽误工作的。”
“对啊,你现在找个小姑娘跟你一起奋斗拼搏,正好。”
李玉娟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被“围追堵截”,她乐见其成,所以也不帮着解围,在一旁嘴角抿着偷笑。
张向阳面红耳赤的,很快就有点着招架不住,干脆闭口不言。
李玉娟见他实在没法脱身了,才出手相助,说带人回去吃午饭。
“你王婶说的没错,之前电话里我跟你提过,她外甥女,今天晚上就到了,你去见见吧,就当认识个小妹妹,好朋友。”
李玉娟边走边用胳膊肘推自己的儿子。
张向阳被她推着,面上带笑,暗藏苦涩,“妈,我不是说了,我年龄还小,而且我现在工作这么忙,真的心思没法花在别的事情上,你也不想我耽误工作吧?”
李玉娟道:“好了好了,我还不知道嘛,净找借口,你们这一辈啊,年轻的时候贪玩不想组建家庭,都要等,等到年纪上来了,没办法了再结婚,这态度就很不端正。”
“再说了,早结婚有什么不好,你看我跟你爸,我二十岁就跟你爸结婚,二十一岁就有你了,有什么不好?”
“时代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算了,随你,我不逼你,反正我现在年纪轻,你再玩两年我也等得起,你别拖到我六七十就行了,”李玉娟想想要笑,道,“我六十,你都快四十了,我七十,你可就五十了……”
张向阳跟着李玉娟进屋,听她说着,心情忽然变得沉重。
李玉娟炒着菜,张向阳拿着盘站在她身边,他忽然道:“妈。”
“嗯?”
“如果……”张向阳顿了顿,在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中喉咙逐渐变得干涩,他折中了一下,试探道,“如果我一辈子都不结婚呢?”
李玉娟炒菜的动作不停,哈哈一笑,“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一辈子不结婚。”
她炒完了菜,伸手问儿子要盘子,这才发现她的儿子正用一种很认真同时又略显难过的神情看着她。
李玉娟慢慢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了疑惑,“为什么不结婚?”
“我就是不想结婚,”张向阳压低了声,略有些颤抖道,“可以吗?”
李玉娟的脸上充满了不解,她先关了火,手插在腰间低头看了一眼灶头,抬起脸从张向阳手里抽出盘子,把炒好的腊肠蒜苗盛出锅,锅铲在锅沿刮出刺耳的响声,她放下菜盘,转头看向她的儿子。
孤儿寡母,十四年了。
生活有多难,也还是咬咬牙过去了,她难,孩子也难,她儿子叫过一声苦吗?没有,喊过一声怨吗?也没有。
李玉娟道:“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是支持你的。”
张向阳脸上紧绷的神色一松,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李玉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儿子有心事,他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他是在跟她说心里话,她对他笑了笑,模样很轻松,“向阳,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抚养成才,你能幸福、快乐,所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好,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是支持你的,真的。”
“妈……”
张向阳抱住了他瘦瘦小小,一肩扛起这个家十几年的母亲。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