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一言难尽的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都默默笑了。
生活再多波折,在看到彼此时,心里也会一松,好像眼前的困难也不是那么难了。
张向阳手指夹着掐灭的烟,轻声道:“刚有个客户来找我,感觉像你家里人,”他想到什么,唇角向上微扬了扬,“眼睛跟你特别像。”
陈洲沉默一会儿,道:“应该是我妈。”
张向阳“嗯”了一声。
陈洲的妈妈看上去很温柔也很有修养,即使年纪大了,也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位极其出众的美人。
看他的眼神虽然很伤心,但也很温柔。
“她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又是一阵沉默。
张向阳轻叹了口气,语气微丧,“她哭了。”
陈洲一怔。
“她说风湿犯了,”张向阳道,“她有风湿?”
“嗯,老毛病。”
“年纪大了是这样。”
掌心按在窗口,张向阳俯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中五味杂陈。
父母衰老了,他们长大了,很遗憾地没有长成他们所期待的样子。
会后悔吗?付出了青春、时间和心血,辛苦地养育了孩子,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
手背悄然被另一只手盖住。
张向阳抬头,陈洲正低头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目光交汇着,渐渐变得柔软,两人慢慢靠近了。
如果楼下的过路人此时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大厦一层框出的窗户中,有两个人靠的很近很近。
人体的温度在这个时候显得极其的重要,抱得越紧,越有安全感,高楼的窗户灌进了风,清凉地滑过唇畔,张向阳简直舍不得嘴唇上湿漉漉的触感与温度。
好想就这么一下子过完一辈子。
没有烦恼,只有吻。
“你呢?怎么突然过来了?”
“公司有点事。”
“有麻烦?”
“不算。”
张向阳侧着脸,脸部轮廓在阳光的点缀下清秀而干净,他总有不安的直觉,“跟贺乘风有关吗?”
“嗯。”
听到答案,反而是胸口石头落地的感觉。
张向阳反握了下陈洲的手,神色是备战的警惕,“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公司内部的事,你帮不上什么忙。”陈洲直接地否决了,没留一点余地。
被拒绝的这么干脆,张向阳的内心浮上一丝淡淡的失落,然而还没等他自我调整,陈洲的下一句话就完全打消了他的失落。
陈洲握着他的手,道:“我不想瞒你,也不想你为这事过分操心。”
张向阳久久地看着陈洲,眼神很热烈,陈洲一向淡然的脸色也被他看得不禁有所动摇,不自觉地想要躲避。
“陈工,”张向阳道,“我好喜欢你。”
完全没有预兆的表白让陈洲僵在了当场。
明明已经是确定的情侣关系,怎么还会像刚喜欢上这个人时那样,忽然就心跳加速地让人招架不住,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回应。
“谢谢,”陈洲感觉自己的嘴好像都不使唤,完全凭着本能在说,“我也是。”
张向阳没觉察他的慌乱,他说完也有点害羞,低下头真心实意道:“有你在,真好。”
公司的事,张向阳帮不上忙,陈洲也只是来看他一眼,图个心安。
张向阳送陈洲下楼,“你家里的事我也帮不上忙,你要是难扛就跟我说,国庆我也打算回家一趟。”
张向阳隐晦地表达了要跟家里出柜的意思。
“不着急,”陈洲道,“别勉强。”
“我出柜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嗯……”
陈洲太懂他了,让他在他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这种思想近乎赤裸的状态,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但对张向阳而言却是很自在。
在陈洲面前,他一句谎话也不需要说,他本来也从不喜欢撒谎。
这样透明的在陈洲眼下,他觉得很安全,很舒服。
“公司的事我也帮不上,你自己多当心。”
“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这跟你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互相理解、互相体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难事在两人之间却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仿佛他们天生就是这样。
张向阳在大楼前与陈洲拥抱,已经说了很多,可还是不舍,感觉好像总有一句话还没说。
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这么恋恋不舍的分别张向阳自己都要不好意思,他目送着陈洲的车离开,心道离不开,多少困难险阻,他都离不开这个人。
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张向阳转身时觉得异样,他一回头,不远处,贺乘风站在街角,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地看着他。
张向阳目光停留了一瞬,他转身上楼,像没看见他。
手机震了。
张向阳连看也不想看。
他上楼碰到肖小晓,把手机递给她,麻烦她帮他那陌生号码发的信息删了。
“别告诉我他发了什么。”
肖小晓接受了这个古怪的请求,帮他把收到的三条信息都删了。
“帮我把这个号码拉黑吧。”
肖小晓心想这是多讨厌发信息的人,像对什么脏东西一样。
——“阳阳,下来。”
——“我们谈谈。”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理所当然地没有等到回复,第四条“阳阳,别太任性”已经是“发送失败”。
贺乘风收起了手机。
他不该来的,再忍忍,再等等。
他一直都是理智型动物,做任何事都要先经过理性的判断。
很残忍的是,他的理性告诉他——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张向阳。
即使他成功了,即使他真的如愿以偿得到了想要的财富、地位,他也永远地失去张向阳了。
这很重要吗?这应该不重要。
张向阳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得不得到又有什么所谓?
既然不重要,他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胃痛,止痛药也压不住。
很厌恶看医生,讨厌那种躺在那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感觉。
小病,不治也能好,大病,得了就是他的命,死了一了百了,所以不需要医生。
“师兄,你感冒这么厉害,吃药了吗?”
“没有,小事,过两天就好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不好……”
张向阳很着急,又说服不了他。
贺乘风看他眉眼皱起,心中毫无波澜,心道真烦,又不是病在他身上。
“没关系,”他温柔地笑,“别担心,你这么担心,我比得了感冒还难受。”
张向阳脸一下红了。
他局促地握着两只手,半晌,他磕磕巴巴道:“师兄,我抱抱你吧。”
贺乘风淡笑,对这种拙劣的安慰手段觉得很无聊。
人的爱真的很没有创意,喜欢他,说的好听,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占有欲,比起别人,可以和他更亲近。
“好啊。”
他无所谓地抱住他,心想真是腻了,还是找个机会甩掉吧。
“师兄,”张向阳把他抱得很紧,轻声道,“感冒传给下一个人就好了,你把感冒传给我,你马上就会好的。”
额头渗出了薄薄的汗。
真奇怪,过去五年从未想起过的记忆忽然就跃入他的脑海,清晰的连每一个动作、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神态表情都丝毫没有偏差。
张向阳醉了,醉得迷迷糊糊,脸上还有笑容。
他站在床边很久,注视着那张单纯得像白纸一样的脸。
他很好奇。
这张脸会痛苦吗?会流眼泪吗?会变得阴郁吗?
流血受伤了,还会对他那样毫无芥蒂地笑吗?
张向阳……张向阳……他怎么能一点变化都没有……活得那么痛苦,为什么还不肯接受自己是这个世界里的弱者该被淘汰的命运?
他为什么不痛苦?为什么还能一次次爬起来?为什么还能爱上另一个人?
还是太心软了,当初放手放得太痛快了,应该狠狠地折磨他,让他恐惧得听到他的名字就发抖为止。
“这位先生,你没事吧?”
路人好心地上前去询问脸色惨白的俊秀青年,青年一抬头,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简直让人大白天都要背上出冷汗,他忙后退了一步。
胃痛得不正常,贺乘风想他是病了,或许是很严重的胃病,去医院吗?双脚有点发软,他掏了手机,剧痛袭来,掌心一抖,手机砸在地面,同时砸向地面的还有他的膝盖。
会议室里正在商量案子,电话忽然“嗡嗡”地开始震动,张向阳拿出手机,是个陌生的市内电话,看上去像是座机号码,不知道是客户,还是又是贺乘风来骚扰。
他眉头微皱地划开,打算如果听到贺乘风的声音就立刻挂断。
“喂,你好,请问是张向阳张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女声,听着明快又着急。
张向阳忙道:“是我。”
“你好,这里是市一院,你朋友现在急性胆管炎要马上做手术开刀,你是他的紧急联系人,你现在能过来吗?”
张向阳立刻站了起来,他急道:“是陈洲吗?我马上来!”
“呃,不是,是一位贺乘风贺先生。”
电话那头一下静了下来,几秒之后,有了回音,很冷静的声音道:“你搞错了,我不认识他。”
护士满脸懵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他说搞错了,他不认识你,你是不是报错电话了?”
病床上的人已疼得冷汗淋漓,面上依旧很有风度地笑,“让我自己签字吧。”
护士无奈,刚要去拿同意书,座机又响了。
她连忙去接。
电话那头问:“我不来,手术能做吗?”
护士心道原来她刚才没打错啊,“能是能,他到底是不是你朋友?患者说没家属没亲人,就你一个朋友,你能不能来?”
过一会儿,护士又挂了电话,她看向患者,神色有些同情,“你朋友说他不能来。”
患者的脸上却仍是笑容,“他刚才是不是问你,如果他不来,你们能不能给我做手术?”
护士惊讶地说是,似是在诧异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剧烈得足以让人打滚的疼痛忽然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贺乘风笑了,他笑得浑身发抖。
张向阳。
怎么样都没变啊。
他再怎么想染黑,好像都做不到。
真是失败。
眼角笑出了眼泪,贺乘风道:“你帮我骗他,说他不来,我就会死。”
“你不要说话了,医生马上要来给你做手术了。”
“你帮我骗他,他会来的,”疼痛让他的大脑受到了刺激,思考的能力下降,说话的声音变得又轻又缓,他道,“我再欺负他,他也还是一样好……”
护士心道这是疼得开始说胡话了。
病人不仅疼痛,还发烧,胡话说个没完,反反复复都是让护士帮他骗一个人,骗那个人如果他不来,他就要死了,这样,那个人就一定会来。
谁都没理他。
一直到手术结束,把人推回病房,也还是没人理他。
他没有死,他想骗的那个人也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