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下班时间一到,张向阳立刻收拾东西,俞清头一回看他这样积极下班,不禁调侃道:“去约会啊。”

张向阳连忙摆手,“不是的。”

他嘴上否认,脸却是红了。

他这张脸根本骗不了人,俞清也没拆穿他,拍了下他的肩膀,“玩得开心点。”

俞清的朋友圈灯红酒绿,给张向阳枯燥平淡的朋友圈增添了许多色彩,全市的酒吧张向阳几乎都从他朋友圈里认了个遍。

这是另一种不同的生活,张向阳觉得那样的生活很多彩,但他也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未尝不好。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满足,过去的伤痛好像都逐渐被抚平。

原来经历的事情都自有其意义,他踏过那么多荆棘,也终于将那条小路越走越宽阔,不再拘泥于自己那一方小天地之中。

张向阳赶着时间去蛋糕店取了蛋糕。

师傅在打包之前特意给他看了一眼。

蛋糕很漂亮,小小的一个,上面写着“陈洲生日快乐”。

张向阳提要求的时候,一开始差点说成“陈工生日快乐”,后来才改了口。

他还不是特别敢叫那个名字,说出口总有一丝别样羞涩,仿佛这两个字带有魔咒,说出口就会让他止不住地脸红心跳。

张向阳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抱在怀里,脸上忍不住地扬起笑容。

原来“喜欢”也可以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

仍然有许多未知的地方,也不清楚未来会怎么样。

可张向阳觉得喜欢陈洲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是好结果。

因陈洲的存在于他而言,本身已是一种美好。

张向阳抱着蛋糕往回走,他双手始终维护着蛋糕,把小蛋糕当成婴儿一样圈在自己的怀抱里,心中有喜也有忧,总的来说,还是喜悦的部分居多,忧虑的部分很少很少。

今天是陈洲的生日,就先不要想其他的事了,开开心心地帮陈洲过完这个生日再说。

张向阳回到公司楼下,在附近的公交站旁等陈洲。

公交车站人多,张向阳怕自己混在人群里,陈洲找不到他,等了一会儿往旁边走了两步,可在外面站着又怕太阳把蛋糕晒化,张向阳透过盒子上面透明的一块偷偷看了一眼,看着好像还行,蛋糕还是很漂亮,上面的奶油形状都没塌。

轮胎碾过马路缓缓靠近时粗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向阳忙看过去,在看到熟悉的车辆靠近时,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了。

豪车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车窗摇下,贺乘风脸上笑容淡淡。

张向阳护住蛋糕向后退了一步。

贺乘风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他脸色有点白,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至上而下,脸上像打了一层浅金色的阴影。

关上车门,贺乘风靠在车前,目光柔之又柔地凝望着张向阳。

他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张向阳。

等公交车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靠在车旁的男人,好奇地看着两个男人对峙。

张向阳想躲开,又怕躲开即是认输,想主动迎上去攻击,又觉得可能这样又会正中贺乘风的下怀。

真厉害。

张向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想贺乘风真的很厉害。

站在贺乘风的角度来看,无论张向阳作出什么反应,他几乎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可真是了不起。

张向阳想着想着有点想笑。

不错,能笑出来,这说明他在心理上已经能蔑视敌人了。

两个男人在车前对视,很明显的异样气氛显然引起了围观群众的窥探欲,目光不断投来,逐渐形成了窃窃的声浪。

张向阳顶着贺乘风的目光接了个电话,陈洲打来的,说他家里有点事耽误了,稍晚一点过来。

“没关系,”张向阳轻声道,“路上小心,慢慢开。”

“嗯,你在公司等我,到了我打电话给你,你再出来。”

“好,”张向阳又重复了一遍,“路上小心。”

贺乘风静静地等他打完电话,“他迟到了?”

张向阳抬眼看他,贺乘风脸上又是那种仿佛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中的淡淡笑容,张向阳很讨厌这个笑容,于是他也笑了,笑得比贺乘风更云淡风轻,“关你什么事?”

贺乘风忍俊不禁地笑,“你不怀疑吗?不是一直提防着,怕我做什么吗?”

张向阳心里一紧,面上仍是若无其事,淡淡一笑,很随意地将目光从贺乘风脸上掠了过去,就像掠过一张纸、一粒尘。

这样冷漠的眼神,贺乘风真的很不喜欢。

“什么事情把他绊住了?”贺乘风像是正在自言自语,微低着头,手指轻点在下巴,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张向阳听见,“该不会是他家里人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好好的书香门第,老爷子八十多了,又有高血压又有心脏病,可真是不容易。”

贺乘风轻蹙着眉摇头,一副不胜惋惜的模样,眼角微微挑起,桃花眼的余光怜悯地看向脸色惨白的张向阳,温柔道:“阳阳,你说这可怎么办?”

头上像挨了记闷棍,强烈的眩晕感令张向阳双脚发软,耳鸣头痛。

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会给陈洲带来麻烦。

陈洲说没事他不怕。

他就真的心安理得地假装噩运不会到来。

那么自私地、满怀侥幸地赖在人身边不走。

还说什么,喜欢?

他有什么资格喜欢?

他的喜欢能给陈洲带来什么?

手臂里的力气一点一点流失,托抱着的东西忽然变得很重,不堪地要向下坠,张向阳低下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淡蓝色的盒子。

“陈工,生日快乐\(^0^)/。”

“谢谢小阳\(^0^)/。”

他也在等他祝他生日快乐。

他知道他会说,所以才不睡觉等着。

他对他也有所期待。

无论那是怎样一种感情,他都不愿随意退缩舍弃。

陈洲。

张向阳在心中默念了这两个字。

不要再逃开了。

手指仍很僵硬,却是慢慢恢复了力气,耳朵里也逐渐听进了声音。

“……阳阳,只要你乖乖听话回到我身边,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贺乘风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轰鸣声中断断续续地钻进耳膜,张向阳双手紧抱着蛋糕盒,动作小心地把蛋糕转移到一只手臂拖着,另一手动作把身后的背包甩到身前,拉开拉链,从背包里面的隔层抽出名片。

名片上单有一个名字,一串数字。

张向阳默默记下,将名片塞到口袋,换出手机拨打。

贺乘风轻笑一声。

张向阳单手攥着手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他不会接的,”贺乘风微笑道,“叶书静来过家里,他已经用不着你了,恭喜你,阳阳,你成功把自己最后的一点价值也浪费了。”

张向阳没理会,执拗地等待着。

很快,电话就传来了“在忙”的提示音。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其实,这与张向阳预想中的也差不多。

想依靠别人扳倒贺乘风,根本不现实。

因为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

彼此游戏规则都不同,怎么可能有合作?充其量就只能被当作棋子,甚至只是下在那的一颗废棋。

叶书静去了,或许也闹了,甚至可能闹得很凶。

可有什么用呢?

一个女孩的幸福,一个道德的污点,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对于像贺乘风这样的人的意义,可能连玩具都不如。

他们可以随意地玩弄他的感情,践踏他的尊严,打乱他的生活。

如果反抗,就是不识好歹欠管教,非得好好折磨一通,才能顺他们的意。

将人逼上绝路,最后再轻飘飘地来一句“只要你乖乖听话”,原来所有的错都是因为“他不听话”。

靠谁去伸张正义都没有用,只有靠自己。

“不可能的……”

张向阳轻喃道。

他说话声音很轻,贺乘风没听清,他盘着双手弯下腰,柔声道:“什么?”

张向阳的视线里只有透明罩子下那一朵雪白的奶油云,奶油云旁是一道彩虹,彩虹下面被蛋糕盒子盖住了,但张向阳知道下面用巧克力写了一行字——“陈洲生日快乐。”

张向阳抱着蛋糕仰起脸,他眼圈红了,眼睛仍是澄澈。

这样近的距离,贺乘风能从张向阳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的神情里有潜藏着掩饰得极好的贪婪,但他自己一眼就能看出。

贺乘风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张向阳的脸。

平心而论,他见过不知多少比张向阳长得更漂亮的男人或者女人。

可不知是哪一种神态,哪一个眼神,竟如此深刻地留在他心里,令他无论看过多少红颜,心中却仍惦念着这张脸。

即使张向阳不来找他,他也还是会无法忍耐吧,等他得偿所愿,他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一个张向阳,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贺乘风,”张向阳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我不可能回到你身边。”

“嘭——”

巨大的撞击声引起一片惊呼。

靠着车的贺乘风受到惯性的冲击踉跄地旁退了几步,张向阳也被撞击声震得浑身一抖,他半缩着肩膀循声望去,吨位大出一截的漆黑车辆已将银色迈巴赫的车尾撞得快翻过去。

张向阳整个人都呆住了。

撞车的肇事者并未逃逸,而是从容地下了车。

张向阳抱着蛋糕,傻了一样地看着陈洲。

陈洲站在车边,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语气平淡道:“张向阳。”

张向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洲。

他看上去和平常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但隐没在平静的外表下汹涌的暗潮几乎要将张向阳吞没。

“阳阳。”

身后贺乘风在叫他的名字。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语气隐隐似有警告,伴随着比先前更赤裸的威胁。

张向阳看着陈洲,陈洲也同样正看着他。

一瞬间,张向阳的脑海里闪过数个念头。

他会不会给陈洲带来更多的麻烦?陈洲今天迟到是不是像贺乘风说的那样,因为家里出了状况?他的喜欢对陈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有没有资格去喜欢这样好的一个人?

以上都没有答案。

可脚步已不自觉地向那个人靠近。

会不会……存在那一种可能性……

就像人类终究会发现火种,那是进化的必然结果。

再多的困难,也无法阻止必然的发生。

张向阳走到了陈洲面前。

他看到陈洲的表情逐渐变得柔软。

陈洲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微缓,“上车。”

张向阳上了车。

贺乘风正注视着他们,他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张向阳,先是习惯性地微笑,随即笑容又逐渐消失了,脸上全部的情绪都如面具般被剥离。

那张脸失去所有情绪的装饰时,反而更像是一张冰冷的面具。

陈洲没有上车,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贺乘风,在众人的又一波声浪中揪起了面前人的衣领。

张向阳忙去推车门,却发现陈洲把车门锁了。

他看到陈洲似乎是说了什么,只短短的一句。

然后贺乘风勾了勾唇,像是冷笑,也说了一句。

再然后,陈洲挥出了拳头。

张向阳在车内大喊出声,“陈工!”

张向阳在车内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看到两人手臂翻飞,互相挥舞着拳头。

“陈工!”

无论他在车内怎么呐喊,两人都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张向阳已经急得掉了眼泪,他到处去找哪里可以开车门的按钮,却是怎么也开不了车门,视线掠到车外,正看到陈洲飞扬起的胳膊,一记重拳,他对面的人便倒在了地上。

随后,陈洲慢慢转过身。

隔着几米的距离,张向阳已经看到他脸上的血迹。

陈洲上了车,张向阳嘴唇颤抖了几下,才终于缓缓道:“陈工……

“先别说。”

陈洲手背抹了下嘴角的血,随意道:“放心,他死不了。”

张向阳屏住眼泪,忙抽了车上的纸巾给陈洲擦脸。

车外,倒地的人已摇晃着站了起来,样子与陈洲一样狼狈。

贺乘风按了下鼻子,对着车窗内的两人笑了笑,那笑容极其的阴冷,陈洲也对他笑了笑,车向前,将已经撞得半烂的迈巴赫撞开,然后倒车驶离,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顿。

张向阳捏着给陈洲擦脸的餐巾纸不敢说话。

车很安静地开回了银泽湾,驶入停车库,陈洲随意地找了个空位停下,他停得很急,张向阳上半身在座椅上来回晃动了一下,他一坐稳,便着急地去查看怀里的蛋糕。

蛋糕上的奶油形状像是有点散了。

张向阳心里忽然就觉得很难过。

他多想陪陈洲好好过一个生日。

仿佛是过了很久,陈洲才终于开了口。

“张向阳。”

张向阳扭过脸。

他看到陈洲脸上的伤已显了痕迹,裂开的嘴角又流了血。

张向阳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好好的生日,怎么搞成这样,他努力忍住了眼泪,捏着纸巾盖住陈洲的嘴角,颤声道:“……对不起。”

陈洲一动不动地任由张向阳的手指隔着纸巾盖在他的嘴唇上。

他与贺乘风说了什么?怎么会让他理智全无,只想杀了那个人?

他说:“离我男朋友远点。”

贺乘风说:“笑话,男朋友?他十九岁就跟了我,那是他的第一次。”

陈洲抓住了张向阳的手。

张向阳看向他,眼睛里还含着泪,歉疚得快要无地自容。

“张向阳,”陈洲嘴唇开合,微小的颤动传递到了张向阳的指尖,“我跟你一样。”

“我是同性恋。”

忍了很久的眼泪莫名其妙地就背叛了主人的意志。

张向阳感到自己的脸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变得湿润。

他的眼睛里下了一场大雨,雨中有座孤岛,每一寸都被他的泪水淋透。

张向阳低下头,他只强忍住哽咽,喉咙酸疼得说不出话,良久,他抬起脸,对着陈洲破出一张带泪的笑脸,“生日快乐……陈洲。”

他话音落下,陈洲忽然伸出了另一只手臂按住了他的后颈。

后颈有一块隐秘的地方立刻便着了火,发了烫。

那是很久之前,陈洲在那里留下的火种。

张向阳毫不受控地被拉向前,他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就那样顺着陈洲的力道向他靠近。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车内的冲动。

陈洲停住了。

张向阳也停住了。

他看着陈洲近在咫尺伤痕累累的嘴唇,心中涌上了迟来的慌乱,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仰了仰,按在他后颈的手放开了。

张向阳坐正,脸扭向车窗,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脸,心想他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像着了魔,发了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了。

“喂你好,是24号16楼的陈洲陈先生吗?”

“嗯。”

“您好,您这个按摩椅到了,您现在在家方便签收吗?还是我给您放在楼下?”

“……楼下。”

电话挂断了。

张向阳偷偷抹干净了眼泪,“啊,那个,陈工,我给你买了张按摩椅……”

陈洲打断了他,“陈洲。”

张向阳眼睛闪躲着看向他。

“你刚才叫我陈洲。”

张向阳嘴唇动了动,他在迟疑着,是不是要再叫陈洲的名字,然后,陈洲俯下身靠了过来。

嘴唇柔软的,带着一点残留的血的味道,轻轻地按压在他的唇角,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陈洲的眼,只透出一点幽深的光,“张向阳,我想吻你。”

张向阳想说,你不是已经在吻我了吗,可他嘴唇微一打开,陈洲便侵入了他的唇。

湿润而有力。

烧起的后颈被大掌按住,张向阳仰着脸,睫毛微微打着颤,他呼吸着另一个人的呼吸,鼻腔里弥漫着另一个人的味道,他慢慢闭上了眼睛,迷失在这场注定般的大火之中。

在三十岁生日的傍晚。

在一辆刚撞过的车里。

陈洲明白了初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