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在楼下的一家米粉店吃米粉,边吃米粉边看手机,他现在像是被陈洲传染,一个人吃饭就脱不开手机,心里总是记挂着工作,对面有人坐下时,他以为是食客,没管,心思还专注在手机上,直到对方视线锁在他脸上,他觉得奇怪,才抬起了脸。
一眼没认出来,张向阳定定地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面前的人比他在照片上看上去头发更短,皮肤也更黑了,所以张向阳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她出现得太突然,张向阳全然傻愣在那里,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叶书静笑了笑,“你好。”
张向阳仍是没有反应过来,手上搭着筷子,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是叶书静,”叶书静怀疑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自报家门,然后又道,“你给我发过邮件。”
“邮件”二字瞬间触发了张向阳的肌肉记忆。
“当啷”一声,筷子从他的手上掉了下去。
“不好意思——”
张向阳如梦初醒,赶紧先低头把筷子捡起来,他一低头,正看到叶书静的小腿,腿上很刺眼的一道长疤,看着还很新,张向阳又愣住了。
轻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调侃。
“好看吗?”
张向阳忙要起身,他太慌张,一时没注意,头顶直接撞到了桌上,“咚”的一声,这么大的动静,差不多整个店的人都看了过来。
两人转移到隔壁的咖啡店坐下,叶书静还在笑,她边笑边点单,要了三明治和蛋糕,对张向阳道:“这里只有这些能填饱肚子了,你将就吃一口吧。”
张向阳低着头,他头上还疼,脸也红,心里更是乱得不行,在叶书静面前,他有一种莫名的歉疚感。
叶书静很利落地点完了单,她打量着张向阳,而张向阳一直低着头,让她看不太清楚脸,只觉得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更耐看,气质很特别。
张向阳不说话,她也就没说话。
几分钟后,服务员端来气泡水、果饮、三明治和蛋糕,叶书静指挥他把果饮与食物都放到张向阳那,她端了气泡水,等服务员走远后便自顾自地开了口,“我后来给你回过邮件,但你没回,我人在国外就想着算了,还是回来当面跟你道谢比较妥当。”
张向阳慢慢抬起头,叶书静正看着他。
张向阳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发觉叶书静眉目间有股潇洒凌厉的意气,比照片上看上去更骄傲张扬。
“不用谢……”张向阳终于开口了,“那是我应该做的。”
“一开始我收到你那封邮件的时候,我还不太敢信。”
叶书静放下杯子,淡淡道:“我很难想象贺乘风也会写那么肉麻的话。”
张向阳没来由的紧张,藏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
“说实话,我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叶书静道。
叶书静不是无知少女,对于同性恋骗婚她也在网上看到过相关的例子,也发过评论骂过街,并且坚定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被骗。
人总是会觉得受骗的人多少是有点傻的。
这不是出于傲慢,而是天然的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她们是因为太傻才被骗,我不傻,所以我不会被骗。
叶书静想,鉴gay还不简单吗?分不清的人是有多无知?
事实证明,人觉得自己很聪明的时候往往就挺无知的。
无论是贺乘风,还是面前的张向阳,她压根看不出他们与其余男性的差别。
他们不“娘”,不扭捏,行走动作也没有丝毫的脂粉气。
“我给你发邮件你没回,我想那大概率是个小号邮箱被你弃之不用了,回国之后,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
一开始叶书静没多想,就一个邮箱开始找,还请师兄帮了忙,等找到了名字,她稍一犹豫,还是多走了一步,她对自己说,她就想看看贺乘风交往过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查,完全超乎了叶书静的想象。
她所认识的贺乘风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尽管那天谈判过后,这层假面在她面前已经破碎,她也实在完全想象不到在她离开之后,贺乘风会对张向阳作出这么一系列在她看来逐步升级、渐渐失控的举动。
张向阳一直没说话,叶书静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她本来是想道了谢就走,可张向阳吃了那么多苦头,她觉得她如果不对他交待一下,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我与他是经长辈介绍认识的,我们相处了半年,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叶书静耸了耸肩,面上有些冷淡的讥诮,自嘲般道,“郎才女貌嘛。”
“主要是我父亲很满意,他觉得贺乘风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我对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我们感情一般,但我想结婚与恋爱是两码事,未必轰轰烈烈就有好结果,合适的人或许能比相爱的人走得更远。”
叶书静说话时一直在看着张向阳,她发觉张向阳的眼睛很漂亮也很柔和,很奇怪,她竟然逐渐感到了放松,他的眼睛仿佛在说:请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你。
“那天我们谈了谈,他承认的很干脆,干脆到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们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淡薄。”
“他不觉得有什么。”
叶书静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那晚的谈话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相比于她认为的“我们合适,所以结婚,然后我们会逐渐相爱”这样美好的愿景,贺乘风的想法却是“我们合适,所以结婚,但永远不会相爱”。
她所以为的起点在贺乘风那里却是终点。
原来一切都是错的。
贺乘风说他能保证婚后的忠诚,而且他不要求叶书静对他同样忠诚,他们的婚姻只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交易,虽然他事先并未说明,但他认为以叶书静的阅历来说,她应该能理解。
“婚姻的本质并非爱情,这是一种经济制度,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种合作,我认为你是很好的合作对象,我们结合会是强强联合,你仔细考虑考虑,别太冲动。”贺乘风嘴角含笑,很理智道。
“我差一点,”叶静书深吸了口气,脸上扬起在张向阳看来有些辛酸的笑容,“我差一点就被他说服了。”
她是独生女。
五岁的时候,母亲患肺癌去世之后,她便与父亲相依为命。
父亲对她的期望很高,从小到大,只要不是第一名,叶书静就会受到父亲的冷眼。
他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那种带着轻蔑的仿佛认为她侮辱了他的遗传基因一般的眼神,足以让叶书静整夜躲在被子里痛哭。
她必须表现得很好,才能得到父亲的赞扬与笑容,才会得到一句“嗯,不愧是我叶江海的女儿。”
她一直努力着,为了让父亲满意,已经累得快要精疲力尽,学习、工作,下一步就是她的婚姻。
他的父亲还想要个足以令他满意的乘龙快婿。
要不就那样吧,妥协的念头产生,在要松口时,她忽然想起那封突然的邮件。
有个陌生人希望她幸福。
这个选择,真的会幸福吗?
一直以来,她真的快乐吗?
叶书静冲张向阳笑了笑,笑容平静而释然,“说实话,也不全然是糟糕的,至少我明白了一件事。”
“成为一家人根本不需要爱。”
“一个冲动的闪念就足以制造出一桩烂透的婚姻,或许未来还会有一个不被爱的小孩。”
“然后我又明白了第二件事。”
叶书静耸了耸肩,轻松道:“其实我就是那个不被爱的小孩。”
张向阳怔住。
“后来我想,最起码还有个陌生人希望我过得幸福呢,”叶书静对张向阳举了举杯,“我想,我还是再努力一下,不要踏进这种糟糕透顶的恶心的婚姻了,”她顿了顿,对张向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所以,我今天专程来谢谢你。”
那笑容灿烂至极,在那张晒黑的脸上非常耀眼,张向阳却是迅速低下了头躲避这个笑容。
叶书静杯子举了半天,她放下杯子,道:“怎么了,我说得太煽情,引起你的不适了吗?”
张向阳低着头,默默地摇头。
叶书静看着他头顶蓬松的发乱摆,轻弯下腰,企图从侧面看到他的脸,随后她轻声道:“你该不会是哭了吧?”
张向阳竭力地想忍住,他现在已经很少哭了,无论贺乘风怎么对付他,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没有再哭过。
叶书静把杯子放下,来到张向阳对面与他坐在一起,单手挡住脸,低声道;“别哭啊。”
张向阳只是摇头,努力地把眼泪憋回去。
“还是第一次有男人为我哭。”
叶书静笑道:“你这样还挺gay的。”
张向阳扭过脸,眼睛微红,他看着叶书静阳光而毫无阴霾的脸孔,心想她也是一样的,她也一定在暗地里难过了很久,才能把自己的骄傲找回。
“叶律师,”张向阳轻声道,“我希望你幸福。”
叶书静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她微眯了眯眼,“我现在挺幸福啊。”
张向阳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叶书静靠在沙发上跟他讲她在非洲遭遇无政府主义者与政府军交火的事,“腿上被流弹擦了一下,我打算等伤好了,去纹个身盖住。”
张向阳看了她腿上的疤一眼,心想一定很疼。
“对了,我不理解,贺乘风为什么咬着你不放?”叶书静皱了皱眉,“我跟他已经私了了,他给了我一百万,我捐了,我没看出他受这件事影响很深的样子。”
张向阳默默喝了口果饮。
叶书静侧目扫了眼他,看他面色白皙眼睛红红的,说不来的软绵绵又乖乖的样子,真是看着就很想让人欺负一下。
她道:“我虽然收了他的钱,不代表我不能对付他。”
张向阳这才又开口,“叶律师,你别再理他了,他有病的。”
“啊?”叶书静登时大怒,“他还有病?!”
“嗯,”张向阳道,“我觉得他有很严重的精神问题。”
叶书静:“……”
想到贺乘风对张向阳做的那些事,叶书静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还是我连累了你。”
“不不,叶律师,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张向阳忙道,他之前也时常觉得自己连累了谁,这样的情绪特别不好。
叶书静离开前与张向阳加了微信,张向阳怕她去找贺乘风,又向她强调了一遍贺乘风的危险性。
叶书静道:“你帮了我,他这样对你,一样是在打我的脸,这一巴掌我不扇回去,我就没法在这儿混了,你放心,我也不是什么善茬。”
叶书静身上同样有那种说不出的傲气,她没有被打倒。
张向阳既佩服又羡慕,待叶书静走后,他心里像是又放下了一块石头,脚步轻快地转身回公司上班。
他也要去找寻他的骄傲与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