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里的世界黑暗、温暖、又安全。
张向阳躲在里面,睁着眼睛,呼吸都变慢了。
陈洲说完之后,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把自己当根木头,只是机械地炒了菜,胡乱吃了两口,吃完就走,匆匆洗了个澡就钻进了屋内。
他强制性地将大脑清空,像只应激的猫一样躲在被子里。
他想强迫自己把陈洲说的那些话忘掉。
“张向阳。”
“你没有误会。”
张向阳闭上眼睛,把被子压在脸上。
呼吸很快变得急促,鼻腔和脸都开始发烫,张向阳喘了几口气把被子放开,探出脸继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被子外微冷的空气。
瞳孔跟着呼吸的频率眨动,张向阳感觉到自己似乎连眼睛都在发烫。
躲不了,也忘不掉。
陈洲的话像咒语一般围绕在耳边,张向阳双手紧抓着被子,强行压制住的思绪立即乱窜了起来。
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说自己会误会,不就是等于变相在说他会对陈洲的一言一行产生不该有的心思吗?
这么说应该是对的。
张向阳是抱着坦白罪行一般的心情去说的。
他觉得这样不好,所以说给陈洲听,希望陈洲能对他提防一点。
可陈洲说什么?
他说不是误会……
张向阳又躲回了被子里,用薄被死死地盖住自己的脸,简直快要把自己活活闷死。
张向阳不敢多想,可也睡不着,脑子里嗡嗡响,一晚上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反正早上是被闹钟叫醒的,头疼得发晕,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下床出去。
他要坐地铁上班,还要做早饭,所以平常都比陈洲起得早一点儿,然而今天起床,他经过陈洲的卧室,发现陈洲卧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收拾得很干净,陈洲显然是已经走了。
张向阳呆立在陈洲卧室门口很久,脸上的表情与他的内心一样——空荡荡的。
陈洲走了,张向阳也没心思吃早饭,干脆就早点去上班,他想赶紧离开这间屋子,逃离那股无形的暗流。
到了公司,张向阳没先进办公室,他空腹乘车,感到有点恶心,就先去了趟卫生间,太早了,卫生间里灯都没开,张向阳想着也看得见,就没开灯。
人刚进隔间,就听到外面有人边说话边进了厕所,“啪”的一声开了灯。
“什么?他还不要?”
“是啊,离谱吧?”
“哎,我们抢破了头都抢不到的名额,人根本不稀罕。”
“你以为呢?本来就是陪太子读书,说起来我们都是沾人家的光,你当老板做慈善啊……”
一阵拉链抽皮带的声音传入张向阳耳中,张向阳静静听着,心里那股莫名的古怪之感浮现,强烈的本能让他没有出声提醒卫生间里有人,而只是安静地继续听下去。
“……从来没有的事情,那么好的房子免费给我们做员工宿舍,帮帮忙,老板脑子被枪打坏了啊,还不是为了他。”
淅淅沥沥的尿声与议论声夹杂在一起。
“他到底什么来头啊?”
“呵,你还不知道?昨天那么一大束花,还有晚上谁来接的他,你真不知道?”
“这我知道啊,极光星的小太子嘛,群里都传遍了。”
“那不结了,真太子养的假太子咯。”
“我靠,极光星那个小太子不是之前还订婚了吗?他搞gay啊?”
“搞笑,玩玩而已,有钱人不就那样嘛,男的女的情人一大堆,又不影响他们传宗接代,小太子自己就是情人生的,难道还能是什么好种啊?”
“说的也是,妈的,有钱真好,这么多有钱人怎么不算我一个……”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过后,两人嬉笑闲聊着离开。
卫生间里重又安静下来。
张向阳在隔间里按住自己的胃,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早餐店外,张向阳取了豆浆馒头,在临街的廊檐下吃早饭。
城市的早晨很热闹,许多人买了早饭就匆匆离去,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倒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一起说笑,分食一个茶叶蛋。
张向阳目光幽静地瞥向那几个学生,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总是全身心地防备自己的性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刻。
他的父亲张常青是硬汉中的硬汉,他一直以父亲为榜样,却不知怎么,背道而驰地长成现在这样,这使他在青春岁月中长期感到自卑而痛苦,异于常人的性向更是令他的这种痛苦雪上加霜。
人的愿望真的很难实现。
他得不到他的奥特曼,也长不成他父亲那个模样。
张向阳低下头,心道:他做不了第二个父亲,就做第一个张向阳吧。
张向阳吃完早饭,上了楼,在办公桌前埋头苦干,同事跟他闲聊,他也没理会,说自己很忙。
同事说要帮他,又被张向阳拒绝。
同事们一向都对他很关照很客气,张向阳之前只觉得换了环境,自己运气好,碰上了一群友善的人,现在想来,天上总不会掉馅饼的。
把手头的工作全部做完,资料也都整理好,张向阳开始收拾东西。
一开始,办公室里的人还没察觉,后来张向阳站起身把包背上,他们依旧没察觉,问他:“出去啊?”
“嗯,”张向阳把凳子推好,对他们笑了笑,“不干了。”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傻眼,看着张向阳背着包出去,张向阳人不见了,才爆发出议论声。
张向阳把那些声音抛诸脑后,直接去找了经理。
经理也呆住了,“你不干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辞职,不想干了。”张向阳道。
经理目瞪口呆,“为什么呢?”
张向阳道:“孙经理,我想知道招我进来公司是不是开了后门,受了谁的委托?”
经理脸上惊讶的表情慢慢收敛了,他放下手里的笔,先低了低头,又抬起头,道:“你坐下说。”
张向阳拉开椅子坐下。
经理也不瞒着了,“对,的确是有人,不能说是走后门吧,推荐了下你到我们这边来上班。”
“是贺乘风吗?”张向阳很流畅道,说到‘贺乘风’这三个字时没有丝毫停顿。
经理不说话,默认了。
“谢谢,我手头的工作已经都完成了,剩下的部分我会交接给Amy姐,”张向阳站起身,“辞职信我会后补发到你的邮箱。”
经理皱了皱眉,“小张,这个事情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别太草率了,你的工作能力是很不错的,英雄不问出处,你干嘛要纠结那些问题呢?”
张向阳心想:人生真就是这么操蛋吗?没人帮的时候,一封邮件公司就能把你赶走,到处都找不到工作,有后台了,那就是‘英雄不问出处’。
人生就是这么操蛋。
张向阳拉了拉包,“经理,贺乘风是个为富不仁的王八蛋,您小心着他点儿,我先走了。”
张向阳拉开办公室门,Amy正站在门口。
张向阳一怔,把身后的门关上,“Amy姐。”
Amy明艳的脸上滑过一丝不自然,“你跟经理辞职了?”
“嗯。”
“你过来。”
张向阳跟着Amy到了转角的玻璃窗前。
Amy盘着手,低头盯着高跟鞋尖,“你知道了?”
张向阳没说话。
Amy撩了下长卷发,动作有些烦躁,道:“张向阳,你这是干嘛?公司里托关系进的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有什么好纠结的,现在社会就是这样,你跟贺先生有关系那也是你的本事……”
“没有。”
张向阳打断了她,他看进Amy的眼底,“我跟他没关系。”
Amy也是目瞪口呆,心想没关系,干嘛把人又安插进公司,又安排出差,又悄悄给房子的,这不像是没关系呀。
Amy略一思索,神情忽变得同情,“是不是他想强来呀,你不是那路人?”
张向阳抿了抿唇,心里经过一番交战,最终,他冷静道:“他是我前男友,我们很久之前就分手了,现在他仍想玩弄我,他害了我很多,故意逼我服软,进他的圈套。”
这些话,他连对陈洲说时都是委婉的,现在他连这份委婉都不要了,直接赤裸裸地将这些事撕开,谁要来看就看,遮遮掩掩给自己留那么一点根本不重要的体面,终究也只是粉饰太平。
早就不太平了,还粉饰给谁看?
Amy听完,神色震惊许久,极光星是他们公司的大股东,贺乘风,她也就是见过照片,听过一些传闻,对他的印象就仅仅停留在“顶级高富帅”这样的刻板标签,她又看向张向阳,在看到张向阳脸上冷静淡然的表情后,她心中却是一阵难过,咬了咬牙,愤恨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向阳目光闪烁了一下。
Amy忙道:“我没有说你。”
她扭过脸,对着窗户用力叹了口气,她是联想到了自己。
她对着窗外的景色沉默片刻,回头对张向阳道:“那你后面呢?什么打算?”
“再找工作吧,”张向阳笑了笑,“重新开始。”
Amy又叹了口气,她低着头,接连叹了几口气,缓缓道:“你知道我离婚的咯,我那死人前夫,出轨嫖娼,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心有多痛,别人一个也体会不到,他每个月抚养费打过来,我都觉得恶心,可是怎么办,钞票又不咬手指头,我也只能当草纸用掉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张向阳点点头,他柔声道:“我懂。”
“Amy姐,那不一样,你前夫给你打抚养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对你、对孩子有责任,这是他该付,你该拿的,你不欠他,是他欠你,可我不一样,他给我工作,给我住所,都不是因为他对我有什么亏欠,在他心里,我招惹上他,就是我欠他一辈子,我一辈子都活该被他折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张向阳缓缓说完,Amy的眼睛都要直了,半晌,她才道:“真有这样的神经病?”
张向阳道:“有的。”
Amy深吸了一口气,她皱了皱眉,高跟鞋在地毯上点了点,压低声音道:“这种人,人贱自有天收,早晚出门被车撞死。”
张向阳笑了笑,“我走了,Amy姐,你很好,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再见。”
张向阳出了公司,手机上查了地址,地铁转公交,下车就是一栋高得望不见头的大厦,大厦外悬浮着一串英文“Aurora”,整栋大厦都属于同一个家族,里面包含了三个公司,其中一个就是极光星。
张向阳进去,大厅内墙壁闪耀着银、蓝两色曲线光辉,随着人的视线移动,光芒不断变幻,漆黑的大理石地面投射出顶上一盏盏雪白的灯,人走一步,就像是踏入神秘的银河,脚下都不由发颤。
大厅的门口就有门禁,来往的人要么刷卡入内,要么走特殊通道,张向阳走到特殊通道,被盘问姓名与预约电话,张向阳答不出来,只说:“贺乘风在这儿吗?”
站岗的保安微笑重复:“请问您贵姓,有预约吗?”
张向阳道:“我想见贺乘风。”
站岗的保安直接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人,“您好,请问您贵姓,有预约吗?”
张向阳站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是他前男友,我不能见他吗?”
正在报名字的人稀奇地看了张向阳一眼,保安让他通过后,他仍不住回头。
保安对张向阳道:“先生,您想进去,只能凭预约进,跟您的身份没关系。”
张向阳站到一边,他拿出手机。
电话马上接通。
“喂,”声音很温和,还带着一丝宠溺甜蜜的味道,“怎么了,阳阳?”
“我在你公司楼下。”
电话那头贺乘风微笑不语,他把手机放在桌上,轻点了免提,目光含笑地看面无表情的陈洲。
“你到我公司来了?”贺乘风慢悠悠道。
“对。”
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陈洲脸色不变,仍是面无表情。
“我现在不在公司。”
“你少装蒜。”
“我没骗你,这样,你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就到,行吗?”
电话直接挂了。
贺乘风收起手机,对陈洲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看,他对我脾气真的是越来越坏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没办法,阳阳就是这样的个性,对越亲近的人他就越随便,对朋友的话,就很客气,对我就是动不动生气挂电话了。”
贺乘风扣好西服上的扣子,俯视着沉默的陈洲,微笑道:“抱歉,我得走了,十分钟后不到,我怕他会咬我。”
陈洲手指转了下笔,也站起了身,面色冷淡,“咖啡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