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陈博涛反复确认了办公室门反锁得没问题了,放开手,回身看向沙发。

陈洲很规矩地坐着,从衬衣到长裤,身上一丝不苟,一点褶皱都没有,陈博涛一直觉得他这儿子有点太过完美主义,所以才迟迟不愿恋爱,没想到有一天他儿子会忽然宣布自己是个同性恋。

一直到现在,陈博涛还是不太敢相信。

他反复思索儿子的成长轨迹,企图去验证这是否是个谎言,却发现他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今天单位不忙?”陈博涛坐下,把泡好的茶倒出来。

陈洲道:“挺忙的,公司今年要上市,事情很多。”

陈博涛冷哼了一声,他倒好了茶,冷声道:“一句中听的话都不会说。”

陈洲没有辩解,他只是实话实说。

陈博涛端了热茶,反复吹拂着茶水漂浮的热气,眼角余光都不给陈洲,半晌,他轻抿了一口,目光慢慢地扫过去,陈洲还是原样坐着,既没有动,也没有喝茶,他腰是弯的,看着很恭敬,却给了陈博涛当年第一次见他老丈人时的感觉,那种城府与耐心,陈博涛不想学,也讨厌。

“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博涛忽然道。

“中学。”

“怎么发现的?”

“很自然的事情。”

“跟谁好过吗?”

“没有。”

父子之间一问一答,彼此都很流畅,同时又都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博涛端着茶碗,斟酌片刻,道:“改不了?”

“改不了。”

“你怎么知道改不了?”

“试过。”

陈博涛一怔,“试过?”

陈洲“嗯”了一声。

陈博涛案头还堆着同性恋的研究资料,他缓缓道:“怎么试?”

陈洲端起了茶碗,上面热气已散,他抿了一口,淡淡道:“厌恶疗法。”

陈博涛端着茶碗,姿势久久不变,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发觉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

一直以来,他只觉得陈洲是因为过于优秀而目中无人,性情高傲看不上周边的人,所以对谁都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有点这个毛病,仗着自己在学术方面的优越,内心里对很多人都看不上,也不爱搭理,直到周英驰出现,他才彻底败下阵来,承认自己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也会为了小情小爱茶不思饭不想。

在陈博涛的内心,现在的陈洲与当年的他是一样的,傲慢、浅薄、幼稚。

“长大了就好了”,这大约是全中国90%的家长心中的防线。

无论这个长大是指三岁,还是三十岁。

陈博涛喉头微干,有点想咳嗽,他忍住了,想说又不想说,终于还是说了。

“自己治的?”

“嗯。”

陈洲道:“药物和橡皮圈都试过,没什么效果。”

他语气平淡,陈博涛端茶的手却发起了抖。

厌恶疗法在医学界一直争议很大,他查资料时,图片影像很多,被治疗的患者在治疗过程中样子都很痛苦很难看。

陈博涛低头将嘴靠近茶杯,缓缓道:“什么时候?”

“上大学的时候。”

陈博涛放下茶杯。

他本想将茶水泼在儿子脸上,再给陈洲一耳光,又想给自己一耳光,情绪一时激荡,他站起身,如困兽般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圈,指着陈洲厉声道:“为什么不跟家里商量?!”

陈洲也放下了茶杯,他一直都在回答,这时终于反问了一句,“告诉你们又怎么样?”

“告诉我们,我们——”

陈博涛半天都没接下去。

告诉他们,他们会怎么样?

陈博涛不知道。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忽然出柜的儿子一样。

他们手足无措,毫无应对的法子,甚至于连接受这个事实都很困难。

陈洲看了一眼表,道:“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陈博涛没反应。

“爸,多注意身体,代我跟妈也说一声,你们也别太难过,是我的问题。”

陈洲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时,陈博涛忽然道:“为什么现在又想说了?”

陈洲静了一会儿,“三十了,当给自己一件生日礼物。”

门带上,陈洲出来,有医生护士认出他是陈院长的儿子,纷纷与他打招呼,陈洲点头与他们招呼,神色如常地回到停车场,在车门口停了一下,他仰起头,最后又看了一眼父亲的办公室。

玻璃反光,楼层太高,他什么也没看清,拉开车门上了车。

俯视着车辆缓缓离开,陈博涛背着手,心头无比沉重,理智上他很清楚性向很难改变,但在情感上他依旧无法接受。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们夫妻俩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跟他们开一个这样的玩笑?

接受完父亲审查的陈洲先回了公司,公司里极光星的人霸占了一间会议室,不分昼夜地查验、开会,时不时还要搞突击,几个财务苦不堪言,公司中高层以上的人都被整得焦头烂额,从上到下几乎都是不得安宁。

陈洲一回去就被叫去开会,中途休息,他招了下属问:“他们的头呢?”

“走了,5点钟就走了。”

陈洲看了眼表,“我出去打个电话。”

回了办公室,陈洲拿手机拨了个号码。

电话马上接通。

三言两语,对面就简单地把情况说明了。

陈洲眉头紧皱,“接着盯。”他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张向阳,张向阳也马上接了。

“下班了吗?”陈洲道。

“嗯,刚下班,”张向阳的语气听着很稀松平常,“陈工你呢?”

陈洲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门,“马上。”

“那我先回家做饭。”

“好。”

挂了电话,陈洲出去,对下属道:“极光星那边你应付一下,我走了。”

下属道:“这……万一极光星的人问起来,我不知道怎么交待啊。”

陈洲道:“你就跟他们这样说,要他们够资格的人再来请我去开那些无聊的会。”

陈洲抓了钥匙直接走人。

一路风驰电掣,竟是赶在张向阳之前到了。

家里空荡荡的没人,陈洲在家里踱了两圈,重新换上鞋下了楼。

小区里人流稀少,陈洲一路也没碰上几个人,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门口的保安便向他问好,陈洲在岗位亭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们闲聊,直到不远处背着包提着纸袋的人映入他的视线,他眼神一凝,目光中有了神采。

张向阳也看见了他,慢悠悠走的人立刻跑了起来,跑动的时候才想起手上提着两杯咖啡,连忙站住了把咖啡抱在怀里,又向陈洲跑去,跑到陈洲面前,呼吸都没喘匀就道:“陈工,你怎么在这儿?”

保安抢答:“陈先生在等你呢。”

陈洲没有反驳,回首与他们挥了挥手,随即单手搂过张向阳的肩膀,张向阳吃了一惊,陈洲深深地看他一眼,张向阳看出他眼神中的意味深长,于是没有抗拒,柔顺地由陈洲搂着往里走,而目睹这一切的保安们都是一脸平常,毫无异色。

两人相携着走出几百米,陈洲才把手放了下来,“你今天回来得好像有点晚。”

张向阳默默抱着咖啡,慢悠悠地走在柔软的草石路上,他稍作犹豫,道:“今天贺乘风来找我了。”

陈洲心里一松,悄悄地从胸腹呼出一口气。

“是吗?”陈洲道,“怎么回事?”

“说了点莫名其妙的话,没什么,还是那一套。”

“他要挟你了?”

“他现在没什么可要挟我的,”张向阳转过脸,陈洲也正在看他,他对陈洲笑了笑,“我一点也不怕他。”

陈洲也对他笑了笑,笑容很欣慰,他低下头,微微靠近张向阳一点,“他正派人跟踪监视你。”

“我猜到了,”张向阳顿了顿,道,“他那样卑鄙无耻的人作出跟踪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不然怎么刚好他去出差,贺乘风就跟上,他下班,贺乘风就等着,他也不是傻子,很清楚自己这样顽强的抵抗或许已经彻底惹恼了贺乘风,原本攥在手心里的玩意失控如斯,不知他还有怎样源源不断的手段来对付他,那些手段或许是针对他这个人,也或许是针对他的心。

只是无论如何,张向阳都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人活一世,或许就是要这样面对无穷无尽的风雨,而人也必将在这些风雨中成长历练,成为全新的自己。

张向阳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发现陈洲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

陈洲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攥了攥,“门口我搂你……”

“我明白。”

张向阳立即打断了他,“你是做给监视的人看。”

陈洲也想这么解释,他也确实是出于这样的意图,只是听到张向阳这样说,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无言的遗憾。

如果他与张向阳是一对真情侣,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对付贺乘风,将他所有的手段都使出来,好好地替张向阳那段时间所受的苦来出一口恶气。

只是朋友的身份实在太局限了,他如果做得太多太明显,即使是像张向阳这么迟钝的人也会有所察觉。

如果张向阳察觉到他并非出自友谊,而是出于这样的心思,张向阳会怎么做呢?这一点,即使连非常喜欢做预案的陈洲也不愿去假设。

而且陈洲也担心张向阳会发现其实他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尽善尽美,他也有阴暗卑鄙的一面,也会用那些张向阳觉得不光彩的手段。

而另一边的张向阳也正极力说服着自己,陈洲的牺牲已经很大了,他再这样没完没了、抑制不住地对陈洲的一举一动心猿意马,这样岂不是太无耻了吗?

也许在陈洲看来,这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搂抱,男人之间这是很正常的,况且陈洲又说的那么明白,这只是做戏,是假的,他又为何要对虚假的亲昵而心荡神摇呢?

张向阳,还能不能要点脸?

张向阳羞愧难当,切菜的时候心神不宁,不小心切到了手指,他短促地“啊”了一声,从浴室里出来的陈洲正巧听到这一声,转角走出来就看到张向阳握着鲜血直流的手,他忙上前道:“受伤了?”

张向阳抽了纸按住伤口,“没事,小伤。”

鲜红渗透了纸巾,陈洲一时心疼,脸上又不能表现太过,“冲一下吧。”

张向阳到一边洗手,陈洲去拿了医药箱,等张向阳洗完,毛巾纱布剪刀都已经准备好了,陈洲一句话都没说,拉过张向阳的手为他包扎。

他神情专注,低垂着眼睫,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张向阳不敢直接看他,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白色的纱布轻柔地绕过伤口,陈洲的手时不时地碰到他的指尖,手上的温度强烈地传递到了张向阳的手指,张向阳只觉得自己手指的温度也变得异常了,甚至有些忍不住发颤。

“很疼?”

“……还好。”

张向阳很艰难道。

陈洲眼眸微抬,余光扫过去,发觉张向阳的耳朵红了。

陈洲放下手,心想张向阳还是不太适应。

“去休息吧,我来就行。”

“陈工你来?”

张向阳看着陈洲拿起菜刀,一看陈洲的手势他就笑了。

“还是我来吧,一点小伤。”张向阳道。

“我来吧,”陈洲低着头切菜,动作很生疏笨拙,“我不太会,你别笑我就行。”

张向阳不想争来夺去的误伤,于是站在一边低声提醒陈洲,怎么握刀,怎么按菜,怎么把握角度。

陈洲切了几下,抬头对张向阳笑了笑,“你还是去沙发那坐着吧。”

张向阳不好意思道:“我话太多了。”

开车的人最烦副驾驶的指指点点,这点道理张向阳还是懂的。

陈洲没否认,胳膊肘屈了屈,意思还是赶他走。

张向阳到一边去打两个鸡蛋在碗里“哐哐哐”地搅,准备等会儿炒西葫芦用。

陈洲把西葫芦切好,装进篮里,放在水下冲洗,哗哗的水流声与打鸡蛋的声音交织在一块儿,陈洲心里既安静又热闹,一股一股的冲动与理智相互打着,手掌翻了两下切好的西葫芦,道:“你在我旁边说话,我心乱。”

打鸡蛋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洲扭过脸,张向阳人像是僵住了,一动不动。

见他这副模样,陈洲一怔,道:“我说的太过了吗?”

张向阳慢慢低下头,良久,他手拿着筷子往随身的方向放了放,筷子滴溜溜地转出声,他的心思也跟着转了一圈。

要说的,还是要说,他答应陈洲不隐瞒。

张向阳顿了顿,道:“陈工,我是gay。”他轻咽了咽唾沫,心想自己就算暴露不要脸的心思也得把话说明白了,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坏了他与陈洲的友情,他缓缓道:“……我会误会。”

水流声哗哗不停,像是直接浇在了陈洲脸上、心上。

他会误会?

张向阳会误会?

误会什么?

陈洲看着张向阳,他看到张向阳的耳朵是红的,当然,包扎伤口的时候张向阳的耳朵就红了,因为张向阳不习惯别人碰他……

陈洲想,他喜欢上的是根木头。

无论他如何倾泻爱意,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他才这样自私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再拉近。

他很冲动,他太冲动,那股冲动在肃市、在那个宾馆的房间里就已经快要按捺不住。

做任何事都要想后果,做任何决定都要考虑未来该怎么走,会不会有好结果?能不能有未来?有没有信心去建立一段充满了怀疑、偏执、困难重重的他根本无法相信的亲密关系?

以上,都没有答案。

陈洲胸膛微涌,水珠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滴落。

“张向阳。”

别说,没有信心去做的事情别说出口。

“你没有误会。”

……可他情难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