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还是继续说完了他的感谢词,只是开头慷慨,最后却有点烂尾。
陈洲好像没在意他忽然的停顿,只说小事一桩让张向阳不必放在心上。
张向阳嗯嗯啊啊地含糊了几句,转身去洗碗。
洗碗的时候,张向阳有点心不在焉,抓着碗,感觉碗沿滑滑的抓不牢,好像随时都要往下掉,脑子里面只剩下两个字——“顺路”。
有多顺路?
送他去地铁站后还要掉头回去的顺路?
张向阳的手沁在水中,指尖被水流冲得酥酥麻麻。
陈洲离开了客厅,张向阳余光看到他进了健身房。
张向阳放下了碗,碗底落在水池,当啷一声。
张向阳迟疑地又看向健身房。
健身房的门关着。
张向阳目光焦连,像绞不断的雨。
一晚上张向阳都有点魂不守舍,在沙发床上躺下后,头一次没有去想工作的事。
他忍不住去想陈洲。
毫无疑问,陈洲是个好人。
他们交情不深,他却愿意收留他住在他家里。
这样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有些越界了,不是吗?
做留下来的决定时,张向阳算是被推着走的。
因为陈洲只给了他很小的选择余地。
而张向阳习惯了听从指令,一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仔细想想,从他离职开始,陈洲就不是他的上司了。
他其实可以不听陈洲的。
张向阳掌心捏着毯子攥了攥。
毯子上的味道很好闻,柔顺剂的那种淡淡清香,和枕头上的不一样,枕头上更多的是阳光的味道。
张向阳翻了个身,他睁开眼睛,看着茶几上那盆小绿萝。
那天陈洲回来,张向阳跟他说绿萝不能晒太阳的,要放在阴凉的地方。
陈洲想了想,说那就放在茶几上吧。
张向阳有些愕然。
小绿萝本人是挺漂亮的,绿得很出众,叶片细长而优美,摆在哪里都好看,可是装小绿萝的盆是那种非常粗糙的砖红色塑料盆,与剔透的茶几很不搭。
张向阳觉得摆在那里好像不太合适,但还是听从了屋主的意见。
这样小绿萝离他的“床”很近,他也有个伴。
张向阳看着小绿萝,心中默默道:小绿萝,陈工不知道你不能晒太阳,那他知不知道他们其实并不顺路呢?
张向阳觉得陈洲应该是知道的。
住在地形这么复杂的小区,他相信陈洲的方向感不会比他差。
张向阳掏出手机,点开地图。
地图上更清晰。
1号线惠泽路站——银泽湾——北斗商厦。
都在惠泽路上,没有拐弯。
顺着走的路线,一条道到底,没一点迷路的余地。
张向阳关上手机,他又翻了个身,他想:他得尽快搬走了。
*
人果然都是逼出来的。
张向阳想着一定要尽快搬走,豁出了脸皮,一大早他又上了早高峰的地铁,包里装了五份简历,准备去几家公司碰碰运气。
早高峰的地铁挤得人恨不能自己不是人,最好是一张纸,这样就不用占据多少空间。
地铁门一开,人从门里流水一样倾泻出来。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张向阳也一样,不过他的情绪很亢奋,都有点过度亢奋的意思。
张向阳来到了计划中的第一家公司。
前台很有礼貌地告诉他,他们的招聘早已结束,张向阳在网上看到的只是滞后没有撤销的招聘广告。
张向阳又换了一家公司。
一上午,他不停地赶路,一共跑了六家公司,一份简历都没递出去。
理由都差不多。
“招聘已经结束了”“招满了”。
张向阳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因为他们都还没问他的名字,并且回答的时候很友善。
中午,张向阳找了个公园坐下来吃午饭。
他带了个馒头,还带了瓶水。
馒头是早上买的,水是从陈洲冰箱里带出来的,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张向阳坐在长椅上,边吃馒头边喝水,他穿了正装,衬衣有一点厚度,长裤也是,热得额头渗出了薄薄的汗,他低下头甩了下头发。
公园里有野狗,大概是经常对着人讨食,一点也不怕人,与张向阳隔着半米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张向阳馒头吃了一半,跟那只野狗对视了一会儿后,试探着伸出了手。
小野狗摇着尾巴过来了。
应该是最近天气太热,公园里的人少了,野狗都吃不饱了。
张向阳掰了一点馒头扔在地上。
想了想,又在馒头上洒了点水。
馒头吃完了,小野狗还在冲着张向阳摇尾巴。
张向阳摊了摊手,“没有了。”
小野狗还是摇尾巴吐舌头,“哈赤哈赤”。
张向阳心软了,“我给你买根火腿肠吧。”
小野狗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一副黏着张向阳很亲热的样子。
张向阳站起身,去公园旁边的便利店买了根火腿肠,回公园以后,发现那只野狗还等在长椅前,他过去把火腿肠掰开,一点一点喂它。
“这个吃完就真的没有了,”张向阳边喂它边说,“你要靠自己了。”
张向阳走了,他边走边回头,怕那只野狗太笨,会一直等在那里,等他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那只野狗就不见了。
下午简直是上午的翻版。
包里的简历静静躺着,没有送出去的机会。
在张向阳要回去时,却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投递过简历的公司!
HR问他有没有空,今天能不能来公司面谈,张向阳二话不说,立刻表示自己马上就到。
张向阳几乎是穿越了小半个城市,来到另一繁华的商圈,飞快地提着包上了楼,电梯“叮”地一声,他整了整领带,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笑容走出了电梯。
“你的简历我看了,没什么大问题,”HR随手把简历往旁边一放,手指交叉着,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辞职?”
“是待遇不满意,还是对公司的规章制度不满?”
“我们这的薪资条件可比你原来的公司要低。”
“这我知道,我能接受贵公司开出的薪资条件。”
“好的,不过我还是想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从空华辞职?”
对方神情严肃,例行公事地询问。
张向阳犹豫了一会儿,道:“因为一些私事。”
“是什么私事呢?”对方追问道。
张向阳不说话了。
HR解释道:“这我是必须要问清楚的,我们对员工的稳定性有一定要求,你在上个公司待了不足一年就辞职了,你说因为私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私事让你辞掉了工作?我必须了解了才能判断你适不适合在我们公司上班,要不然你又突然因为私事辞职,我们很难办的。”
张向阳沉默半晌,他想,说还是不说呢?还是再去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
他真的很不想撒谎。
张向阳低下头,他轻声道:“抱歉,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说。”
张向阳从办公室出来,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还是有进步的,至少有公司主动联系他了,这说明这个城市并不是某个人就可以一手遮天的。
就只差一步了。
再去试试看吧。
说不定下一家公司既满意他的简历,也不在意他辞职的理由呢?
张向阳问了走过的员工,能不能喝点水,员工给他指了会议室门口的饮水机。
带的水喝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该回去做饭了。
张向阳喝了杯水,又拿了空瓶去接水。
他一面想今天的收获一面思考今天晚上烧什么菜,双眼盯着水流,张向阳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晚,想到昨晚,他就忍不住想到陈洲。
他想得出神,连会议室的门什么时候打开都没注意到。
看到水满了,他按了下出水键,拿起矿泉水瓶拧盖子,拧着拧着,似乎感觉到侧面隐约有视线正看着他。
张向阳转过脸,一双温柔的眼正冲着他笑。
“真巧。”
贺乘风微笑道。
张向阳的动作顿住了。
贺乘风身后站着一堆人,看上去他是被众人簇拥着的核心。
“贺先生认识?”他身后有人道,语气和态度都很恭敬。
“认识,”贺乘风偏过脸,“大学师弟,”他嘴角含笑,又看向张向阳,似有戏谑,“这么巧,你今天来这里面试?”
HR听到动静也从办公室出来了。
“怎么那么巧,贺先生的师弟来我们公司应聘,小余,你可要多关照关照啊。”经理忙道。
HR看向站在饮水机前的人,反应很快道:“好的李经理,那个,小张啊,跟我过来办一下入职手续吧。”
“小张,是姓张吗?”经理这句话问的是张向阳,看的却是贺乘风。
贺乘风嘴角笑容浅淡,目光若有似无地挂在张向阳身上,温声道:“是的,姓张,叫张向阳。”
张向阳低下头拧紧了瓶盖,他没说话,把水放回包里,夹着包低头想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去。
手臂被抓住了。
张向阳回过脸。
贺乘风笑着看他,“难得这么巧碰上了,师弟,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他的笑容、表情、语气没有一丝丝破绽。
真的就像是与张向阳久别相遇一般。
张向阳现在已经毫不吃惊了。
无论贺乘风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内心连波动都很微小。
他只是觉得很恶心。
“不。”这么多人在看着,张向阳还是作出了简短的回应。
他说完,就去抽自己的手臂。
贺乘风没松手。
“别这么客气,”贺乘风笑意盈盈道,“打个电话回去,让家里人别等你吃饭了。”
换到一周前,张向阳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坐到贺乘风的车里。
“阳阳,”车内只有两个人,贺乘风的语气变得懒洋洋的,“你知道我最近有多忙吗?”
张向阳没说话,他面容麻木,心里后知后觉地泛上一丝丝后怕。
怎么办,他会不会连累陈洲?
贺乘风知道他住到陈洲家里去了,他监视他?他和陈洲见过面的,万一贺乘风对陈洲不利,他又该怎么办?
“我这么忙,你倒好,跑去跟别的男人同居。”
贺乘风轻笑了一声,“真伤我的心。”
张向阳听不下去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贺乘风扫了他一眼。
张向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很冷漠。
贺乘风有点后悔,后悔五年前这么轻易地就放了手,同时又有些庆幸,庆幸这五年的时间,张向阳这样一如往昔丝毫没有改变。
“阳阳,”贺乘风忽然软了声音,“我想你了。”
张向阳的神情仿佛是有所震动。
贺乘风清清楚楚地看到张向阳的嘴唇发抖,瞳孔微颤,脸上那种刻意装出的冷漠烟消云散。
贺乘风抬手笑着谢绝了服务生帮他泊车,自己将车向后侧花园停车场开了过去。
车停下,贺乘风转过脸,开始饶有兴致地欣赏品味那张脸上复杂的痛苦。
“阳阳,”他用更温柔蛊惑的声音道,“我们和好吧。”
“你知道,有的人就是这样,越是喜欢就越是想要欺负他。”
“我想通了,以后不欺负你了,好吗?”
张向阳脸色微白,他转过脸。
车窗外的花园里灯很漂亮,很灿烂地勾勒出贺乘风的侧影,那侧影完美得无可挑剔,笑容与眉目仍然温雅如画。
张向阳说:“请你别说了。”
“我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