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谢绝了贺乘风送他回家的提议。
“我住的离这里很远。”
“是吗?”贺乘风背着手站在车边,微笑道,“我以为你会住在公司附近呢。”
张向阳又是一怔,“师兄怎么知道我公司就在这儿附近?”
贺乘风淡淡一笑,“这很难吗?”
张向阳心中微微感到惶然。
今天的结果比他预想中的其实还要好。
贺乘风不是同性恋。
他只是一时迷惑。
新娘也知道。
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一切尘埃落定,他该安心退场了。
“我先走了,”他弯了弯腰,“师兄再见。”
贺乘风单手搭在车上,微笑着摆了摆手,“再见。”
张向阳背着包步入了街道上的人流,市中心的人流量非同一般,晚上9点多了还是人潮涌动,灯火通明,张向阳找了辆街边的共享单车,顺着热闹的人群骑往地铁站。
晚风很轻柔,消融了白天的暑气,吹在脸上清爽宜人,张向阳骑了一会儿,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情绪逐渐被吹得东倒西歪。
——贺乘风不是同性恋。
这样一条讯息来回地在他脑海里游荡,隐约的让他感到了不安。
张向阳开始回想与贺乘风相识到分开的过程。
结局惨淡的初恋在张向阳的记忆大门中一直都被牢牢锁住。
他从不愿去多回忆。
他知道他这是在逃避。
可除了逃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疗伤。
现在,伤疤揭了,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就趁这一次痛快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敞开来,晾在他的心头,风干、吹散。
张向阳记得他与贺乘风认识后,他的确是心动的。
贺乘风这样的人,很难让人不心动。
但张向阳也就只是心动而已。
他连自己的性向都不敢面对,又怎么可能去奢求爱情?
他连贺乘风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对方会发现他的意图而嫌恶他。
当时贺乘风在学院读研,两个人也没太多的机会接触,仅有的几次接触,师兄师弟之间,偶尔有些玩笑,张向阳也只当是自己性向有异,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一次跨届的集体郊游,分组去找食材的时候,张向阳与贺乘风分在了一组。
天气太热了,远郊的树荫和小溪带来一丝爽快的凉意,张向阳掬了一捧溪水,脸上难掩喜意,“这地方真像我老家。”
“哦?”贺乘风坐在溪水面凸起的岩石上,姿态闲适潇洒,“第一次听你提起老家,你老家在哪?”
张向阳说了,贺乘风又问他老家是不是很美。
张向阳有点羞涩又有点高兴地说起他老家翠绿的山、碧清的水。
贺乘风一直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
说着说着,张向阳声音越来越低,脸却越来越红。
“怎么不说了?”
张向阳低下头掩饰性地看向溪面,“这里有鱼。”
“哪里?”
“水里。”
下一刻,贺乘风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上。
金光璀璨,暗影浮动。
不知道是谁先靠近的,等张向阳反应过来的时候,贺乘风的嘴唇已从他的唇边翩然离去。
事后,贺乘风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对待他和之前一样,关心但是有分寸,礼貌但很客气。
张向阳却是整个人都陷了进去,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个礼拜瘦了好几斤,最终还是病倒了。
贺乘风来宿舍看他。
他烧得迷迷糊糊的。
贺乘风拉了他的手,问他怎么烧得那么厉害。
张向阳哭了。
贺乘风抱了他。
张向阳委屈地在他怀里哭了很久。
他忍不住问贺乘风是什么意思。
贺乘风却反问他是什么意思。
在身体与精神双重受创的情况下,张向阳没忍住,他坦白了自己的性向,向贺乘风表了白。
他说师兄,我真的好喜欢你。
贺乘风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他太傻了。
稀里糊涂的,从那天之后,张向阳就与贺乘风恋爱了。
张向阳不知道恋爱该怎么谈,他只知道他捡了个大便宜,那是完美无缺的贺师兄啊,他做梦也不敢拥有的人。
那段时间他真的太幸福了,幸福得头晕目眩,简直连路都快不会走了。
张向阳跨着单车,单手靠在路边的树上,脸色微微发白,强迫自己继续回忆下去。
背着其他人的秘密恋爱,在格外的甜之外还有加倍的酸。
张向阳很快就品尝到了爱情里患得患失的滋味。
人前,他们仍然是不怎么熟悉的师兄弟,两人偶尔独处时,贺乘风仍是连他的手都不肯拉一下。
他说,阳阳,万一被发现呢?
张向阳闭了闭眼睛,手指抠着老树上的树皮,指缝里嵌入木屑,细碎的疼痛从指尖放大了数倍返回到了胸膛,整个胸口都跟着疼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因为贺乘风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这样被男人缠着,他当时一定很困扰吧?
可张向阳自己却浑然未觉,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与人那样亲近。
师兄,张向阳主动提出邀请,我们一起去外地玩吧。
贺乘风同意了。
他们去了隔壁市。
没有熟人,不必担心会被发现,即使人前不能牵手拥抱,夜里回到宾馆还是能头碰头地很亲密地说话。
张向阳没想过会发生什么。
但后来的确发生了。
在回学校的前一夜,他喝醉了。
那天晚上的事,张向阳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了,贺乘风问他疼吗?张向阳死咬住嘴唇,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疼。
张向阳低下头靠着车,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如果只是可怜他,为什么要和他上床?
在他醉得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难道他还能强迫贺乘风吗?
年少时沉溺于初次的感情中无法思考,到现在回首过去,张向阳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异性恋……真的会出于同情……而去碰另一个男人?
*
电脑屏幕上幽光闪闪,张向阳缩在椅子里一条一条地翻阅着群里的聊天记录。
群里的消息几乎都在讨论这对郎才女貌的婚事。
新娘的信息支离破碎地散落在这些闲聊中。
张向阳一点一点地从中挑拣出有效的信息。
叶书静、律师、安康律师事务所。
拇指向上滑着,一个表情包骤然映入了眼帘。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张向阳的手指顿了顿。
会不会……又是他自作多情?
贺乘风真的会骗他吗?这样优秀到近乎完美的人也会做那样的事?
张向阳放了手机,坐在电脑前,牙齿上下磨了一会儿,他坐正了,面向电脑,犹豫着搜索了一个网站。
还在。
五年前他登过的同志网站。
界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模块更清晰也更简洁,首页看上去也没那么露骨了,两个帅气的男人勾着肩膀,带着灿烂的微笑,背后是大片的花海。
张向阳还记得自己的账号。
一朵向日葵。
就因为这个账号名,帖子里十个有九个回复都是污言秽语,把张向阳吓得够呛。
张向阳笑了一下,有些怀念那个时候还什么都不懂的自己。
张向阳输了账号名,密码不用想,他的所有密码都一样,Zhangxiangyang1208。
输入进去后,网站要求实名验证。
张向阳迟疑了很久,键盘上空的手指来回蜷缩了几次,终于还是点击了同意。
验证了手机后,张向阳进入了这个阔别五年,他从未想过再去踏入的地方。
右上角的提示显示99+,张向阳没理,眼睛在板块上游移了很久,点入了聊天板块。
搜索“结婚”。
网页上跳出了数百页的帖子。
张向阳点了几个进去。
“他要结婚了,哎,没办法,认命吧,今晚约最后一炮了。”
“我今天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但是他说他还想跟我继续,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怎么办?”
“家里非要逼男朋友结婚,他说应付一下,生个孩子就离,我能相信他吗?”
“今天约了个快结婚的,就在他们新房,好刺激。”
……
鼠标停留在界面上,张向阳心口泛起密密的疼,他垂下脸,张口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腕。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
他就属于这样一个群体。
张向阳闭着眼睛,额头用力地撞上膝盖,撞了几下后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他松了口,看着腕上清晰的牙印,轻声道:“对不起。”
找个女人结婚,对论坛里的许多人来说,好像是很寻常的事。
父母逼的、社会压力,这两件事是最常提及的理由,他们受到了压迫,于是就理所当然地选择向更弱者压迫。
东窗事发的,死不承认,抓奸在床的,推脱借口,达成生育目标的,一脚踢开妻子,花样百出,丑态毕露。
“我们谈了三年,分了,后来他找了个女的结婚,分手的时候他说他就是觉得男人不会怀孕,所以才跟我这么多年,说白了,就是为了发泄,根本就不喜欢男的,结婚之后又找我约炮,我长了个心眼,偷偷查了他手机,好家伙,炮友遍天下,全他妈是男的,我他妈真是呵呵了,装你麻痹的直男。”
张向阳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屏幕,鼠标移动到了右上角,点击关闭。
那个陌生的世界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如果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贺乘风撒了谎骗了他……
张向阳点开搜索,一点一点地打字输入。
“安康律师事务所叶书静”。
搜索引擎马上就跳出了事务所的界面。
这是本城最顶尖的事务所之一。
首页贴着事务所几位招牌律师的信息以及他们的联系方式。
鼠标慢慢向下滑动。
一张照片映入了张向阳的眼帘。
中长发,斜分,不戴眼镜,下巴微微扬起,笑容自信,目光坚定。
从照片和履历上看,这是个很耀眼的女孩。
张向阳蜷缩在椅子里。
的确是郎才女貌。
这么聪明美丽的女孩,会看走眼被欺骗吗?
也许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就是个妖怪。
张向阳出了神,窗外忽然又响起了尖锐的吹打声,哀乐悠扬向上,直直地钻入了他的耳中,一曲听完,他脸上已经湿润一片。
他坐直了,拖动鼠标,点击右键,复制了履历下方的邮箱。
……那就让他当那个妖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