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请进,请进。不,请坐这里,我们等你好久了。”阿布德尔·哈德汗挥手要我坐在他左手边。我在门口甩掉鞋子,另已有几双凉鞋和鞋子放在那儿。我按照哈德汗的指示,坐在那个长毛绒丝质坐垫上。房间很大,我们九个人围着矮大理石桌坐成一圈,只占去房间的一个角落,地板铺了乳白色五角光滑瓷砖。我们围坐的那个角落,还铺了方形伊斯法罕地毯。墙壁和拱顶状的天花板装饰了淡蓝色与白色的镶嵌画,呈现出云朵飘浮空中的效果。两座明拱连接这房间与宽阔的走道,三面下附座椅的观景窗可俯瞰种满棕榈树的庭院。窗框皆饰以雕柱,柱头上有伊斯兰教宣礼塔状的圆顶,上头刻了阿拉伯字母。哗哗作响的喷泉水声从窗外的庭院某处传到我们的耳际。
那是个气派而朴素的房间,唯一的家具是那张大理石矮桌和围着石桌、等距摆置在地毯上的九个坐垫,唯一的装饰是一幅画框,呈现以黑颜料和金叶绘贴而成、麦加大清真寺广场中央的石殿。但八名男子在那朴素简单的房间里或坐或斜躺,似乎很自在,而他们想要什么风格,当然可以自己全权做主,因为他们掌握了一个小帝国的财富与权力,一个作奸犯科的帝国。
“林先生,有没有觉得清爽多了?”哈德拜问道。
这座建筑位于董里区的纳比拉清真寺旁,我一来到这儿,纳吉尔立刻带我到设备齐全的大浴室。我蹲了马桶,然后洗了脸。在那个年代,孟买是全世界最脏的城市。它不只热,还潮湿得让人浑身不舒服,在每年无雨的八个月里,空气中还时时飘着肮脏的灰尘;灰尘落下,让每个无遮掩的表面都脏兮兮的。只要走在街上半小时,用手帕往脸上一抹,上头就会出现一条条黑污。
“谢谢,是的。我来的时候觉得很累,但现在,因为礼貌接待和盥洗设备,我又恢复了精神。”我用印地语讲,绞尽脑汁想在这短短一句中传达幽默、见识与善意。人总是要到不得不结结巴巴说起别人的语言,才知道说自己的语言是人生何等的快事。好在哈德拜说的是英语,这让我如释重负。
“请说英语,林先生。我很高兴你在学我们的语言,但今天我们想练练你的母语。在座每个人说、读、写英语的能力,都有一定的程度。拿我来说,我学过印地语、乌尔都语,也学过英语。事实上,我想事情时常不知不觉先用起英语,再用其他语言。我的好朋友埃杜尔,坐在你附近的那一位,我想,大概会把英语当作他的第一语言。而在座所有人,不管学到什么程度,都热衷学英语。这对我们至关重要。今天晚上我请你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让我们可以享受跟你——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说英语的乐趣。今晚是我们每月一次的谈话会,我们这一小群人要谈的是——慢着,我应该先介绍大家给你认识。”
他伸出手,亲切地搭在他右手边老人的粗壮前臂上。那老人身材壮硕,身穿绿色灯笼裤和无袖长上衣,一身阿富汗传统打扮。
“这位是索布罕·马赫穆德——林,介绍过后,我们都以名字相称,因为在座所有人都是朋友,对不对?”
索布罕摇摆他花白的头,向我致意,冷冷探问的眼神盯着我,或许怕我不知道以名字相称所暗暗表示的敬意。
“他旁边那位面带微笑的壮汉,是我来自白沙瓦的老朋友埃杜尔·迦尼。他旁边是哈雷德·安萨里,来自巴勒斯坦。他旁边的拉朱拜来自圣城瓦拉纳西,你有没有去过?没有?那你最好早点找个时间去看看。”
拉朱拜是个体格粗壮的秃头男子,灰白的唇髭剪得很整齐。听了哈德拜的介绍,他微笑致意,然后转身向我双手合掌,默默向我致意。他的眼睛在他指尖上方,精明而带着提防之意。
“我们的拉朱兄旁边,”哈德拜继续介绍,“是凯基·多拉布吉。二十年前,他和其他印度裔帕西人,因为桑给巴尔岛上爆发民族主义运动,而被迫离开该岛,来到孟买。”
多拉布吉个子很高,但很瘦,年纪五十五岁上下。他转头,黑色眼睛看着我,那表情似乎深陷在极度痛苦的忧伤中,令我不由得回以安慰性的浅浅微笑。
“凯基兄的旁边是法里德。他是我们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我们之中唯一的马哈拉施特拉本地人,因为他在孟买出生,但他的父母来自古吉拉特。坐你旁边的是马基德,在德黑兰出生,但已经在我们的城市里住了二十多年。”
一名年轻仆人端着盘子进来,盘上有玻璃杯和一只盛着红茶的银壶。他从哈德拜的杯子开始倒茶,我是最后一个。他离开房间,不久又回来,把两碗拉杜(ladoo)圆球甜点和巴菲(barfi)炼乳糕点放在桌上,然后再度离开房间。
紧接着有三名男子进来,在我们一段距离外的另一张地毯上坐下。哈德拜向我一一介绍,一个叫安德鲁·费雷拉,果阿人,另两位是萨尔曼·穆斯塔安和桑杰·库马尔,都是孟买人。但介绍过后,三人未再开口讲话。他们似乎是地位低于帮派联合会成员一级的年轻帮众,受邀来聆听会议,但不发言。他们的确在聆听,非常专心地听,同时紧盯着我们。我常常一转头,就看见他们盯着我,那是我在牢里非常熟悉的眼神,那种正经八百盯着人打量的眼神。基于行家的揣测,他们在打量我是否值得信任,打量不用枪干掉我会有多棘手。
“林,夜间谈话会时,我们通常会讨论一些主题,”埃杜尔·迦尼以清脆利落的BBC腔调英语说,“但首先我们想听听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他伸出手,把摆在桌上的一卷海报推给我。我打开海报,把用大黑体印成的四段文字从头到尾看一遍。
萨普娜
孟买人民,倾听你们王的声音。你们的梦想就要实现,而我,萨普娜,是你们的王,梦想的王,流血的王。我的子民,你们的机会已经来了,你们苦难的锁链就要解除了。
我来。我就是法。我的第一道命令是要你们睁开眼睛。我要你们看到自己在挨饿,而他们在浪费食物;我要你们看到自己一身破烂,而他们绫罗绸缎;我要你们看到自己住在贫民窟,而他们住在大理石和黄金构筑的宫殿。我的第二道命令是杀光他们,用残暴的手段杀光他们。
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萨普娜。我即是法。
后面还有,还有很多,但全是老调重弹。最初那让我觉得可笑,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房里的鸦雀无声和他们转头狠狠盯着我的眼神,使我的笑变成苦笑。我意识到他们把这看得很严肃。我不知道迦尼的用意,只能拖延时间,于是我把那篇狂妄、可笑的东西再读了一遍。读着读着,我想起有人在天空之村,在二十三层楼的墙壁上,写上了萨普娜的名字。我想起普拉巴克和强尼·雪茄说过的,以萨普娜之名干下的残酷杀人案。房间里仍是鸦雀无声,众人一脸严肃地期盼我讲话,叫我惴惴不安。我手臂上的寒毛直竖,一道冷汗沿着背脊慢慢流下。
“林,然后呢?”
“什么?”
“你怎么看?”
房里实在太安静,静到我可以听到自己吞口水的声音。他们想听听我的看法,认为会是高明的看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说,那太可笑,太愚蠢,叫人难以相信。”
马基德咕哝一声,放声清喉咙,皱着黑浓的眉毛,黑色眼睛怒目而视。
“把人从腹股沟到喉咙一刀切开,然后把那人的内脏和血散落房里各处,如果你说这严重,那就是严重。”
“萨普娜干这样的事?”
“他的手下干的,林,”埃杜尔·迦尼替他回答,“上个月,有一桩,还有至少六桩类似那样的杀人案。其中有些人死得更恐怖。”
“我听人讲过萨普娜的事,但我以为那只是传说,像是都市传说。我没有在哪份报纸上看过这类事情的报道,而我每天都会看报纸。”
“这件事被滴水不漏地封锁了,”哈德拜解释道,“政府和警方要求报社合作。报社把那些凶杀案当作各不相干的消息报道,当作是彼此毫无关联的单纯抢劫杀人案报道。但我们知道那是萨普娜的手下干的,因为凶手用受害者的血在墙上和地板上写上‘萨普娜’这字眼。攻击的手法非常凶残,但受害者被抢走的值钱东西不多。目前,萨普娜的事还未正式公诸大众,但每个人迟早都会知道他,知道以他名义所干下的事。”
“而你……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们对他很感兴趣,林,”哈德拜答,“你对那张海报有什么看法?那东西出现在许多市场和贫民窟里,而且如你所见,那是用英语写的,你的语言。”
最后那四个字,让我隐隐感到责骂之意。我虽然和萨普娜没有任何瓜葛,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却为那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而愧疚脸红。
“我不知道,我想在这上面我帮不上忙。”
“快,林,”埃杜尔·迦尼责怪道,“你一定有一些感受,一些想法。没要你负什么责任,别害羞,就说说你最初浮现的想法。”
“好吧,”我勉强说,“首先,我觉得这个叫萨普娜的人,或者写这海报的任何阿猫阿狗,可能是基督徒。”
“基督徒!”哈雷德大笑。哈雷德年轻,可能有三十五岁,头发黑而短,眼睛绿而温和。一道粗疤,呈平顺的弧线,从左耳划到左嘴角,让那半边脸的肌肉显得僵硬;黑色头发已出现早生的灰、白发丝。那是张聪明而敏感的脸,怒气和恨意在他脸上所划下的疤痕,比脸颊上那道刀疤更鲜明。“他们照理要爱敌人,而不是把敌人开肠破肚!”
“让他说完,”哈德拜微笑,“继续说,林,你为什么认为萨普娜是基督徒?”
“我没说萨普娜是基督徒,只是说写那东西的人使用基督教的语句。瞧,这里,第一个部分,他说‘我来’,还有‘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这些都可以在《圣经》里找到。还有这里,第三段‘我是他们谎言世界里的真理,我是他们贪婪黑暗里的光明,我的流血是你们的自由’——他在改写《圣经》的语句。‘我就是道路、真理、光明’也见于《圣经》。然后,在最后几行,他说‘杀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将以我之名偷得生命’——这来自《登山宝训》。全来自《圣经》,这里面大概还有出自《圣经》的句子,只是我认不出来。但那些字句全给调换过位置,仿佛那个写下这东西的家伙,草草读了点《圣经》,然后颠倒着写出来。”
“颠倒着写?请解释一下。”马基德说。
“我是说那和《圣经》语句的观念相反,但使用同一种语言。他写的东西,意义和用意完全和原文相反,有点像是把《圣经》颠倒过来解释。”
我本可再细加解释,但埃杜尔·迦尼突然结束这个话题。
“林,谢谢。你帮了很大的忙,但我们还是换个话题。我个人实在不喜欢谈这个萨普娜疯子,那让人很不舒服。我会提出这问题,完全是哈德汗的意思,我必须照办。但这话题我们真的该到此为止。如果今晚不谈我们自己的题目,以后会完全没机会。所以,抽根烟,谈谈别的事。我们的惯例向来由客人先,你赏个光?”
法里德起身,把一根装饰华丽的大水烟筒和六条蛇形通条,放在我们与桌子间的地板上。他把烟管分送出去,蹲在水烟筒旁边,手拿火柴,准备点燃。其他人用拇指封住各自的烟管,法里德在郁金香球茎状碗的上方点起火,我吸烟管点燃碗中的烟草。那是混合了大麻胶与干大麻花、叶的东西,当地人根据恒河和贾木纳河两条圣河,将它取名为恒·贾木纳。那东西的麻醉效果很强,烟从水烟筒经烟管猛灌入肺中,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立即一片茫茫。我感觉到温和的迷幻效果:其他人的面部轮廓变得模糊,他们的一举一动在我眼中像是变成慢动作。卡拉称那感觉是刘易斯·卡罗尔。她常说,非常迷幻,迷幻到我开始刘易斯·卡罗尔。从烟管吸进的烟太多,我吞进去又吐出来。我封住烟管,迟缓地看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抽。我脸部肌肉松软无力,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等我刚开始控制住傻笑,又轮到我抽。
现场气氛严肃,没有大笑或微笑,没有交谈,每个人都不和别人眼神交会。这群人抽水烟筒时沉闷、正经而冷漠,那神情就和在满是陌生人的电梯里会见到的一样。
“现在,林先生,”在法里德拿走水烟筒,开始清理碗中烟灰时,哈德拜慈祥微笑道,“由客人替我们定讨论的题目,也是我们的惯例。通常是宗教题目,但没有强制规定。你想谈什么?”
“我……我……我不清楚你的意思?”我结结巴巴,脚下地毯上重复出现的不规则碎片图案,叫我的脑子无声爆开。
“给我们一个主题,林。生与死,爱与恨,忠诚与背叛。”埃杜尔·迦尼解释,每说一个对句,就用他胖乎乎的手在空中软趴趴地画个小圈子,“我们这里像个辩论社。我们每个月见面至少一次,公事和私事办完时,我们谈哲学问题和诸如此类的题目。那是我们的消遣。现在,我们有你。英国人,用你的语言,给我们一个讨论题目。”
“我其实不是英国人。”
“不是英国人?那是哪里人?”马基德问,皱起的眉头里满是深深的怀疑。
这问题问得好。我贫民窟背包里的假护照,说我是新西兰公民;我口袋里的名片,说我是名叫吉尔伯特·帕克的美国人;桑德村民替我改名项塔兰;在贫民窟,他们叫我林巴巴。我祖国里有不少人认得我是通缉公告上的人犯。但我问自己:那是我的国家吗?我有国家吗?
直到如此自问,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有答案。我如果有国家,心灵归属的国家,那是印度。我知道自己是个难民,是个无家可归、无国可依的人,一如已自断一切退路来到孟买的成千上万阿富汗人、伊朗人与其他人;一如已放掉希望,着手把过去埋葬在自己生命土壤里的流亡者。
“我是澳大利亚人。”我说。自抵达印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坦露真实身份。直觉告诉我要对哈德拜坦白,我照直觉行事。奇怪的是,我觉得那比我用过的任何化名更像个谎言。
“真有意思。”埃杜尔·迦尼说,扬起一边眉毛,向哈德拜点一点头,显出见多识广的模样,“那你要谈什么主题,林?”
“什么主题?”我问,拖延时间。
“是啊,由你决定。上星期我们讨论爱国精神——人对真主应尽的义务,人应该替国家做的事。很吸引人的题目。这星期你要我们讨论什么?”
“呃,那张萨普娜的海报中,有这么一行句子……我们的苦难是我们的宗教,差不多是如此。那让我想起别的事。几天前,警察又来拆掉贫民窟中的一些屋子。看着拆除作业时,我附近的一个女人说……我们的本分是工作,还有受苦。印象中差不多是这么说的。她说得非常平静而简单,仿佛她已接受那本分,已认命,已完全理解那本分。但我不懂,我想我永远不会懂。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谈谈这个,谈人为什么受苦,坏人为什么受那么少苦,好人为什么受那么多苦。我是说,我不谈自己,不谈我受过的所有苦。我受过的苦,大部分是我自找的。老实说,我带给别人许多苦,但我仍然不懂,特别是不懂贫民窟居民所受的苦。因此……受苦。我们可以谈这个……你们觉得呢?”
我有点没自信,愈说愈小声,讲两句就迟疑一下,最后我的提议迎来的是全场鸦雀无声,但过了一会儿,哈德拜投来亲切肯定的微笑。
“好题目,林,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失望。马基德拜,你打头阵,先发表你的看法。”
马基德清清喉咙,对东道主投以生硬的一笑。他用拇指和食指抓抓浓眉,然后以那种很习于发表意见者的自信突然放言高论。
“受苦,我想想。我认为受苦是个人选择的问题。人如果够坚强,能否认苦的存在,这辈子就没必要受苦。强者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情感,因而几乎不可能受苦。人真的痛苦时,例如疼痛之类的,那就表示那人已失去自制。因此我要说苦是人类的软弱表现。”
“Achaa-cha.”哈德拜小声地说,使用印地语“好”字的重复形式,意思是对,对或好,好,“你的有趣观点让我想问,坚强从哪里来?”
“坚强?”马基德低声说,“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嗯……你说什么来着?”
“没事,老兄。只是,人的坚强是不是有一部分来自受苦?受苦是不是会让人更坚强?没有碰过真正的困难、真正受过苦的人,不可能有受过许多苦难的人的那种坚强,不是吗?如果没错,那不就表示你的论点和说人软弱才会受苦,人受苦才会坚强,因此人要软弱才会坚强,没有两样?”
“是的,”马基德微笑认同,“或许有一部分是对的,或许你说的有部分对。但我仍然认为那是坚强与软弱的问题。”
“马基德兄所说的,我完全无法认同。”埃杜尔·迦尼插话,“但我同意,在苦上面,人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能控制的。这点我想你不能否认。”
“人从哪里得到这控制能力,又如何得到?”哈德拜问。
“我要说这因人而异,但当人长大成熟,走过幼稚爱哭的年少岁月,成为大人时,我们就拥有那种控制能力。我认为,懂得控制苦是成长的一部分。人长大,懂得快乐难寻且转眼即逝时,即是理想幻灭而觉得难过之时。人苦到什么程度,正表明人幻灭而受伤到什么程度。要知道,苦是一种愤怒。人为自己的命运悲惨,为受到的不公不义而愤怒。而你要知道,这种激烈的愤恨,这种愤怒,就是我们所谓的苦,也是促使人走上英雄诅咒的东西,我要这么说。”
“英雄诅咒!我受够了你的英雄诅咒!不管谈什么,你都要扯到这上面。”马基德咆哮道,一脸怒容,和他那胖朋友得意的笑,真是绝配。
“埃杜尔有个宝贝理论,林,”神情抑郁的巴勒斯坦人哈雷德说,“他认为有些人天生不幸具备某些特质,例如过人的勇气,使他们做出孤注一掷的事。他称那是英雄诅咒,促使他们带领别人走上杀戮、混乱之路的东西。我想他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他把这理论一讲再讲,就让我们每个人抓狂。”
“不谈那个,埃杜尔,”哈德拜坚持道,“针对你所说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想,人所受的苦和带给他人的苦,有没有差别?”
“当然有。你怎么这么问,哈德汗?”
“我只是想说,如果有至少两种苦,差异相当大的两种苦,一种是人自己感受到的苦,一种是人让别人感受到的苦,那么就很难把它们两种都说成是你所谓的愤怒,是不是?哪一个才是,你倒说说看?”
“为什么……哈!”埃杜尔·迦尼大笑,“着了你的道,哈德,你这只老狐狸!你总是知道我什么时候是只为发表意见而发表意见,na?而且也知道,就在我觉得自己真是高明的时候戳破我!但你放心,我会再好好想想,再找你辩个清楚。”
他从桌上盘子里抓起一块巴菲糕点,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看起来很开心。他向右手边的男子示意,用他的肥手指夹住那块糕点。
“哈雷德,你呢?你对林的主题有什么看法?”
“我知道苦是千真万确的事,”哈雷德轻声说,紧咬着牙,“我知道苦是鞭子尖锐的一端,苦不是钝的一端,不是主人握在手上那一端。”
“哈雷德老哥,”埃杜尔·迦尼抱怨道,“你比我年轻十几岁,我把你当成亲弟弟般看待,但我得告诉你,这是最叫人扫兴的看法,我们从这上好大麻胶得到的好兴致,就要被你给毁了。”
“你如果生在巴勒斯坦,长在巴勒斯坦,就会知道有些人天生要来受苦,而且对那些人而言,苦无休无止,一刻都不停止。你会知道真正的苦难来自哪里。那是诞生爱、自由、骄傲的地方,也是那些感觉与理想死亡的地方。那些苦难无休无止,我们只能假装已停止,只能告诉自己已停止,好让小孩不再于睡梦中抽泣。”
他低头看着自己粗大的双手,怒目看着它们,仿佛在盯着两个可鄙、落败而乞求他饶恕的敌人。现场气氛变得愈来愈沉重而寂静,我们本能地望向哈德拜。他盘腿而坐,背挺得很直,身子缓缓摇摆,似乎在思索该怎么给予礼貌的评价。最后,他向法里德点头,请他讲话。
“我想在某方面来说,哈雷德兄说得没错。”法里德轻声开口说,几乎有些羞赧,深褐色的大眼睛看着哈德拜。年纪更长的哈德拜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法里德受到鼓励,继续说道:“我认为快乐是千真万确、真实存在的东西,但也是让人发狂的东西。快乐是非常奇怪又有力的东西,犹如细菌之类的东西,因此让人生病,而苦是治愈那病的药方,是治愈过度快乐的药方。有个词叫‘bhari vazan’,你们英语怎么说?”
“负担。”哈德拜替他翻译。法里德把这个印地短语说得很快,哈德拜则用非常优美动人的英语解释给我们听。在吸了大麻的恍惚之中,我这才知道他的英语比我与他初见时他给我的印象要好得多。“快乐的负担只能靠苦的慰藉来减轻。”
“对,对,那就是我要说的。没有苦,快乐会把我们压扁。”
“法里德,这个看法很有意思。”哈德拜说。这个年轻的马哈拉施特拉人受到称赞,脸上泛着喜悦。
我感到一丝嫉妒。哈德拜那慈祥笑容所予人的幸福感受,就和刚刚通过水烟筒吸食的混合麻醉物一样叫人陶醉。我心里涌起难以压抑的冲动,想成为阿布德尔·哈德汗的儿子,想赢得他赞美的赐福。我心中那个空荡荡的角落,那个原本或许住着父亲、本该充盈父爱的角落,出现他身形的轮廓,出现他的五官。那高高的颧骨和修得极短的银白胡子,那肉感的双唇和深陷的琥珀色眼睛,成为完美父亲的面容。
那时候,如果问我愿不愿意如儿子侍奉父亲般侍奉他,甚至爱他,我会欣然答应。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又很笃定。如今回想起来,我很纳闷那个感觉有多大成分来自他在这城市(他的城市)的呼风唤雨,大权在握。那时候,跟他在一块,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未曾感受到的安全感。那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在他的生命之河里洗掉气味,躲过猎犬的追捕。多年来我问了自己无数次,如果他没钱又无势,我还会那么快、那么强烈地爱他吗?
坐在那圆顶房间里,在哈德拜向法里德微笑、称赞法里德而我生出妒意时,我知道哈德拜虽曾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提到要认我为义子,但其实是我认他为义父。身边的人继续在讨论,我却以念祈祷文和咒语的方式,在心里,非常清楚地默念着……父亲,父亲,我的父亲……
“我们讲英语讲得这么开心,索布罕大叔你怎么闷不吭声呢?”哈德拜对他右手边的男人说。那人年纪比他还大,头发花白,一脸凶狠。“对不起,让我来替你回答。我知道你会说,《古兰经》告诉我们,罪恶与犯错是受苦的根源,对不对?”
索布罕·马赫穆德摇头表示同意,成簇灰色眉毛底下的双眼闪现笑意。哈德拜代他发表对这问题的看法,他似乎颇开心。
“你会说,好穆斯林只要遵守正道,遵照《古兰经》的教谕,就不会受苦,就会在生命结束之后进入天堂,享受不尽的天堂之乐。”
“大家都知道索布罕大叔的想法。”埃杜尔·迦尼急急插嘴,“这位大叔,你的观点,我们没有人会反对,但我不得不说你有点流于极端,na?我记得很清楚,小马赫穆德的妈妈死时,他哭了,你却用竹条抽他。没错,我们不该质疑阿拉的旨意,但在这些事情上,有点同情心不也是人之常情?但不管那是对是错,我感兴趣的是哈德你的看法。请说说你对苦的看法?”
没人讲话,没人动。哈德拜整理思绪时,大家一阵沉默,我感觉到每个人逐渐聚精会神。每个人各有主张,表达也有一定的见解,但在我印象中,哈德拜的发言通常是定论。我意识到他的回应将会替这场讨论定调,甚至如果有人再度问起在座者有关苦的问题,他们会拿哈德拜的回应作答。
他脸上没有表情,目光谦逊地往下,但他如此睿智,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令别人生出的敬畏。我想他一样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因而不可避免会为此而醺醺然乐在心里。后来更了解他,我发现他对别人怎么看他总是很感兴趣,总是意识到自己的领袖魅力和那魅力对周遭之人的影响。我还发现他讲的每句话,对真主以外的每个人所讲的话,都带有表演成分。他是个雄心勃勃、想一举改造世界的人。他所说或所做的,甚至那时候他对我们讲话时低沉嗓音所暗暗蕴含的谦逊,全都不是偶然或巧合,而是他精心算计的一部分。
“我要先提出纲要性的看法,再更详细阐释,各位看这样可不可以?很好。那么,就纲要性的看法来说,我认为苦是对爱的考验。每一次受苦,不管多微不足道或多让人无法承受,在某方面来说,都是对爱的考验。大部分时候,苦也是在考验我们对真主的爱。这是我的第一个主张。在我继续谈之前,有没有人想就这点发表意见?”
我环视在座每个人的脸。有的人微笑以示欣赏,有的人摇头表示认同,也有人皱眉专注在思索。所有人似乎都迫切希望哈德拜继续讲下去。
“很好,那我就更详细阐释我的观点。《古兰经》告诉我们,世间万物全都彼此相关,就连相对立的事物也在某方面统合为一。我认为,关于苦,有两点是我们必须谨记在心的,而且那两点和愉快及疼痛有关。第一点:疼痛和苦相关,但两者不同。感受到疼痛时,不一定觉得苦,不觉疼痛时,仍可能觉得苦,各位赞不赞同?”
他扫视每个专注而期待的脸,看到众皆同意。
“我想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人从疼痛中所学到的东西。例如,被火烧伤而知道火很危险,向来是个人的,只为自己的,但从苦中所学到的东西,却能将众人合为一体。如果疼痛不让人觉得苦,那么人永远无法了解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不觉苦的疼痛,就像未经搏斗得来的胜利。从那种疼痛中,人不可能了解是什么让自己更坚强或更好或更接近真主。”
其他人面面相对,彼此摇头表示同意。
“那另一个部分,愉快的部分呢?”埃杜尔·迦尼问。在座一些人轻声笑,在迦尼目光扫过来时,对他咧嘴而笑。他回以大笑:“怎样?怎样?难道人不能对愉快抱持健康、客观的兴趣?”
“噢,”哈德拜继续说,“我想那有点类似林先生所说的,那个叫萨普娜的家伙利用基督教《圣经》字句的方式,颠倒呈现。苦和乐完全一样,但彼此相反。两者互为对方的镜像,没有对方,自己就没有真正的意义或存在可言。”
“对不起,我不懂。”法里德温顺地说,目光瞥向其他人,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能不能解释一下?”
“那就像是这样,”哈德拜轻声说,“拿我的手来打比方。我如果像这样打开手,张开手指,把手掌给你看,或者我如果打开手,放在你肩膀上,手指张开像这样——那是快乐,或者为了眼前解释的需要,我们不妨称那是快乐。而如果我收起手指,紧握成拳,就像这样,我们不妨称之为苦。这两个动作在意义与力量上相反,两者在外观上和功能上截然不同,但做出动作的手是同一只手。苦即是乐,一体两面。”
接着,在座每个人再度轮流发言,讨论在正反意见中进行了两小时之久,每个观点或得到进一步的发挥,或遭到扬弃。大家又抽了大麻胶,茶又上了两次。埃杜尔·迦尼把一小粒黑鸦片掺进他的茶里,摆出他常摆的怪脸,喝下。
马基德修正了自己的主张,同意苦不必然是软弱的表征,但坚持人靠着坚强的意志可以将苦视为无物;坚强的意志来自严格的自律,来自某种自己加诸自己的苦。法里德回忆朋友遭遇的事故,为他的苦观补充说明,认为苦是解快乐之毒的抗毒素。老索布罕用乌尔都语细声说了几句,哈德拜把那新观点翻译给我们听:世上有些事是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只有真主才能理解,苦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凯基·多拉布吉表示,世界,一如那些抱持帕西人信仰者所认为的,乃是明与暗、热与冷、苦与乐等对立事物的斗争过程。没有对立物存在,任何事物便都不可能存在。拉朱拜补充,苦是心未开悟的状态,心被困在业力的轮回中。虽然埃杜尔·迦尼一再催促哈雷德,但他坚持不再发言。埃杜尔·迦尼对他又揶揄、又哄了数次,最终还是罢手,对他顽固不领情着实火大。
就埃杜尔·迦尼自己来说,他是在座发言最强势且最讨人喜欢的。哈雷德引人好奇,但他怀着怒气,或许是太多怒气。马基德原在伊朗当职业军人,他似乎勇敢而直率,但对世界和世人的观点流于过度简化。索布罕·马赫穆德信教虔诚毋庸置疑,但隐隐给人不知变通的宗教洁癖味。年轻的法里德坦率、自谦,但我觉得似乎太容易被人牵着走。凯基阴郁、冷淡。拉朱拜似乎对我心存猜忌,几乎到了不客气的地步。
在座诸人中,只有埃杜尔·迦尼显得诙谐,只有他出声大笑。他跟年轻人或长者都一样熟稔。他摊开四肢懒散坐着,其他人盘腿而坐。他不时打断别人的话或插话,全看自己高兴,房间里就属他吃得最多、喝得最多、抽得最多。他和哈德拜互动特别亲切,显然两人交情很深。
哈德拜发问、探究、评论别人的看法,但从不为自己的主张再置一词。我保持沉默,心思飘移,精神疲倦,庆幸于没人逼我讲话。
哈德拜终于宣布休会,陪我走到面临纳比拉清真寺旁街道的门口,伸手轻轻搭住我的前臂,把我拦住。他说很高兴我来参加,还说希望我这次聚会愉快。然后他邀我隔天再来,因为我能帮他一个忙,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很意外,受宠若惊,当下答应隔天早上在同一个地方见他。我走出屋子,步入夜色,几乎把那事抛出脑海。
走回家的长路上,我随意回想刚刚听到的众多看法,那群学者似的作奸犯科之徒所提出的看法。我想起我在狱中和狱友的讨论,类似的讨论。我在狱中认识的许多人,虽然普遍未受过正规教育,或许正因为未受过正规教育,而非常热衷于思想探讨。他们不把那称作哲学,或甚至不认为那是哲学,但他们交谈的内容往往就是哲学:关于伦理与道德、意义与目的的抽象问题。
这一天真是漫长,这一夜更是漫长。周夫人的照片在我臀部的口袋里,脚下的鞋子很不合脚,那是卡拉为了让死去的情人穿着入土的鞋子。我脑海里满是苦的各种定义。我走在愈来愈冷清的街头,想起澳大利亚监狱里的一间囚室,那些我称之为朋友的杀人犯和偷窃犯常聚在那间囚室,激动地辩论真理、爱与美德。我在想他们是否偶尔会想起我。我自问,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我是不是个白日梦,自由与逃脱的白日梦?对于什么是苦这个问题,他们会怎么回答?
我知道。哈德拜见解的非凡,表达见解的高明,叫我们叹服。事后看来,“苦即是乐”的解释鞭辟入里,足以勾起我的回忆。但人生之苦的真实意涵,不在哈德拜那晚高明的措辞里,而在于源自真实人生体验、枯燥乏味、带着惊恐的一番话。那番话出自巴勒斯坦人哈雷德·安萨里之口。他对苦所下的定义,才是盘旋我脑海的定义。他的话简单,朴实无华,却清楚表达了所有囚犯和活得够久的其他人深切领悟的真谛——不管是哪种苦,都来自失去曾拥有的东西。年轻时,我们觉得苦是别人加诸自己身上的东西;年纪更大之后,当门砰然关上——人们知道真正的苦乃是要从自己被夺走什么东西来衡量。
我觉得自己渺小、孤单而寂寞,凭着记忆和摸索,走过贫民窟里一条条无灯黑暗的小巷。转进我空荡荡小屋所在的最后一条小巷时,我看见灯光。一名男子站在我房门前不远处,手里提着灯,旁边有个小女孩,头上系了花结,头发逆梳且蓬松隆起。走近之后,我发现提灯的男子是约瑟夫,就是打老婆的那个酒鬼。普拉巴克也在那里,但站在暗处。
“怎么了?”我低声说,“很晚了。”
“哈罗,林巴巴,你身上的衣服很棒。”普拉巴克微笑,圆脸飘浮在黄光中,“你的鞋子,我喜欢,这么干净,这么亮。你回来得正好,约瑟夫正在做好事。他出钱,给每个人门上印上好运符。自从不再发酒疯,他一直加班工作,然后用他多赚的一部分钱买来这个,让我们每个人有好运。”
“好运符?”
“对,看看这个小孩,看她的手。”他抓起小女孩的手腕,露出她的双手。灯光微弱,要我看的东西,我看不清楚。“看这里,她只有四根指头。看!只有四根。会带来大大的好运,这东西。”
我看到了。女孩双手各有两根手指连在一块,食指、中指连成一根粗指,连得很自然,叫人察觉不出异样。她的手掌是蓝色的。约瑟夫捧着一盘蓝色颜料,小女孩用手掌蘸蓝色的颜料,挨家挨户在门上印上手印,以保护屋里的人免遭“邪眼(Evil Eye)”带来的许多灾难伤害。迷信的贫民窟居民似乎认为她特别具有福惠,因为她天生异禀,双手各只有四根指头。我看着小女孩把小手贴上我薄弱的门。
约瑟夫向我匆匆严肃地点了个头,随即带小女孩到下一个小屋。
“我在帮那个过去打老婆、发酒疯的家伙,那个约瑟夫。”普拉巴克说,做出偷偷告诉我的模样,音量却大得连二十米外都听得到,“我走之前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没有,谢谢。晚安,普拉布。”
“Shuba ratri(晚安),林。”他咧嘴而笑,“祝你有个好梦,是吧?”
他转身要离开,但我叫住了他。
“嘿,普拉布。”
“怎么了,林?”
“我问你,什么是苦?你怎么想?人受苦,那是什么意思?”
普拉巴克的目光往破烂小屋林立的黑巷另一头飘去,瞥了一眼约瑟夫手上如萤火虫般浮在空中的灯,然后回头望我。我们两个站得很近,但我只看得到他的眼睛和牙齿。
“你没事吧,林?”
“很好啊。”我笑。
“你今晚喝了达鲁酒,像那个发酒疯的约瑟夫?”
“没有,真的没有,我很好。快,你碰上什么东西都爱给我来个定义。我们今晚谈苦,我很想知道你对苦的看法。”
“这还不简单,苦就是渴求,不是吗?渴求,不管是渴求哪种东西,都会带来苦。不渴求东西,就没有苦。每个人都知道这道理。”
“对,我想每个人都知道。晚安,普拉布。”
“晚安,林。”
他唱着歌走开。他知道,陋屋里沉睡的人没有人会不高兴。他知道,如果真有人醒来,会聆听片刻,然后带着微笑继续睡,因为他在唱有关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