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日就在贫民窟里的诊疗工作中,还有从那些有着宝石般目光的精明游客身上榨取佣金中度过。日子一天天展开,像夏日黎明时舒展的荷花花瓣,然后在焦头烂额的忙碌里度过,但总能赚到些钱,有时还赚得不少。某天下午,在第一次去拜访那些麻风病友几星期后,我无意中遇见一群意大利游客,他们打算在果阿的某些大型舞会上卖毒品给其他游客。靠着我的帮忙,他们买到四公斤的大麻胶和两千片曼德拉斯镇静片。我喜欢和意大利人做地下生意,他们专注在寻欢作乐上且有计划,做买卖时很上道。他们大部分也都很慷慨,深信钱付得多,服务就好。那件交易的佣金足够我休息好几个星期,在贫民窟度过我的白天和大部分夜晚。那时是四月下旬,距雨季来临只有一个月多一点。贫民窟的居民忙着准备迎接雨水降临。忙碌中隐约显出急迫,因为大家都知道日益阴沉的天空会带来什么麻烦。但每条巷子里气氛欢乐,每个年轻脸庞的轻松笑意里带着兴奋,因为经过又热又干的几个月,大家渴望乌云来临。
卡西姆·阿里指派普拉巴克、强尼·雪茄各率一队人,帮助寡妇、孤儿、失能者、弃妇修理小屋。一些小伙子主动协助普拉巴克,从贫民窟旁的建筑工地废料堆里捡来竹竿和短木板。强尼·雪茄则选择几名街头流浪儿组成打劫小队,要他们搜刮这里的马口铁皮、帆布和塑料片,贫民窟周遭凡是可以用来遮风避雨的东西渐渐消失。这支打劫小队在一次受人称道的远征中,搜刮到一面大防水油布,从形状看,显然本来是战车的伪装罩。这件军用品后来被割成九块,用来保护九间小屋。
我加入年轻男子组成的小组,任务是清除排水沟里阻碍水流的脏东西。几个月疏于清理,这些地方已积了许多瓶瓶罐罐,都是老鼠不会吃而又没被拾荒者发现的东西。这是很肮脏的工作,但我乐于为之。因为这个工作,我走遍贫民窟的每个角落,结识了数百名我原本大概永远不可能认识的人。这个工作还有一个好处:卑贱而重要的工作,在贫民窟里备受敬重,一如在外面更广大的世界里深受厌恶的程度。为防备大雨降临而卖力工作的所有小队,全都受到爱的奖赏,只要从污秽的排水沟里抬起头,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满是笑脸的灿烂花园里。
身为贫民窟的头头,卡西姆·阿里投身这些防备工作的每个计划和决定。他的权威地位清楚而不受质疑,但那是隐约而不引人注目的领导之位。下雨前几星期里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看到他见识的深广,了解他为何如此广受敬重。
某天下午,我们一群人聚集在卡西姆·阿里的小屋里,听他的长子讲述他在科威特的冒险故事。二十四岁的伊克巴尔高大而强壮,有着率直的眼神和腼腆的微笑,在科威特当合同工工作了六个月,最近才回来。许多年轻男子想向他讨教,吸取经验。什么是最好的工作?谁是最好的雇主?谁是最差的雇主?如何在热络的波斯湾岸国家黑市和孟买黑市之间赚外快?伊克巴尔每天下午在他父亲的屋子里开课,为期一星期,前来听他传授宝贵知识的人多到房间挤不下,进而挤到前院。但在那一天,他的课被吼叫和尖叫声遽然打断。
我们冲出小屋,跑向发声处。跑了没多远,我们发现一群吵闹的小孩。我们吃力地挤进人群中央,发现两名年轻男子在扭打互殴。他们一人叫法鲁克,一人叫拉格胡兰,同属帮普拉巴克捡拾竹竿、木板的那一组。伊克巴尔和强尼·雪茄把两人架开,卡西姆·阿里走到两人之间。他一出现,现场喧哗的群众立即安静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语气超乎寻常地严肃,“你们为什么打架?”
“先知穆罕默德,愿阿拉赐他安息!”法鲁克大叫,“他侮辱了先知!”
“他侮辱了主罗摩!”拉格胡兰反驳。
群众各拥一方,尖叫、怒骂。卡西姆·阿里让他们吵了半分钟,然后举起手要他们安静。
“法鲁克,拉格胡兰,你们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他说,“你们知道打架无法解决争执,你们知道朋友与朋友、邻居与邻居之间打架,是最不应该的。”
“但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拉格胡兰侮辱了先知,我非跟他打架不可。”法鲁克抱怨道。他仍然很生气,但卡西姆·阿里狠狠的瞪视使他退缩,他不敢再直视这位长辈的眼睛。
“那侮辱了主罗摩怎么办?”拉格胡兰抗议道,“那不也是让人……”
“没有借口!”卡西姆·阿里大吼一声,所有人都噤声,“这世上没有哪个理由强烈到让人非打架不可。我们都是穷人,外面多的是要我们所有人一起面对的敌人。我们生活在这里,或者说死在这里。你们这两个傻小子,伤了我们的人,伤了你们自己人,你们伤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各种信仰的人,你们让我丢脸丢到家。”
群众已增加到逾百人,卡西姆的话引得现场议论纷纷,随着交头接耳,议论声在人群里逐渐传开。卡西姆·阿里位于人群中心,最靠近他的人把他的话转述给后面的人,如此再辗转传给最外围的人。法鲁克和拉格胡兰低着头,显得很可怜。卡西姆·阿里痛骂他们让他丢脸,比骂他们让自己丢脸更让他们难堪。
“你们两个都得为此受罚,”人群较安静时,卡西姆语气较缓和地说道,“你们的父母和我今晚会决定怎么惩罚你们。在那之前,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你们去清扫厕所附近的地区。”
人群里重新响起窃窃私语。宗教冲突可能会酿成大祸,大家很高兴卡西姆认真看待这件事。我身旁有许多人谈到法鲁克和拉格胡兰的好交情,我了解卡西姆·阿里说得没错,两个不同信仰的至交好友打架已伤害了整个贫民窟。然后卡西姆·阿里取下他围在脖子上的绿色长围巾,高举示众。
“接下来,法鲁克和拉格胡兰,你们要去茅厕区干活,但首先,我要用这个,我的围巾,把你们绑在一块。这会提醒你们彼此是朋友和兄弟,清扫茅厕则会让你们好好闻闻今天对彼此所做的事有多臭。”
接着他跪下,把这两个年轻人的脚踝绑在一块,法鲁克的右脚踝贴着拉格胡兰的左脚踝。绑好后,他起身要他们往前走,伸出手臂指着茅厕方向。人群为他们让出一条路,两人往前跨步,一开始跌跌撞撞,但不久就认识到,如果想顺利前进,两人得相互扶持,步伐划一。最后,他们各自伸出手臂揽住对方,以三条腿吃力地走开。
人群看着他们走,开始啧啧称赞卡西姆·阿里的睿智。突然间,一分钟前仍是情势紧绷而惊恐的地方传出大笑声。人群转过来想跟他讲话,却发现他已往回走,返回屋子。我离他不远,看到他面带微笑。
我很幸运,在那几个月期间,常有幸分享那微笑。卡西姆一星期到我的小屋两次,有时三次,查看我看病的状况。自从哈米德医生开始接纳我的病人转诊,来让我看病的人愈来愈多。偶尔卡西姆也会带人来,可能是被老鼠咬伤的小孩,或是在贫民窟旁建筑工地里受伤的年轻男子。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他们是他特别亲自带来给我看的,因为他们基于某种原因不愿单独前来,有些纯粹是害羞,有些则是痛恨外国人,不信任外国人,还有的人只想接受传统的乡村疗法,不愿尝试新药。
乡村疗法让我颇伤脑筋。基本上我认同乡村疗法,甚至只要可以,就采用这种疗法。某些阿育吠陀草药虽有同样疗效的西药可替代,但我偏爱前者。但有些疗法似乎依据令人费解的迷信,而非依据治疗传统,它们不仅违背任何医学观念,也违背常识。例如,将含有药草的有色止血带束在上臂,借以治疗梅毒,就让我觉得会带来反效果;有时治疗关节炎和气喘时,用铁钳从火里取出鲜红的煤块,紧贴着患者的膝盖和手肘。卡西姆·阿里私下告诉我,他不赞同这些较极端的疗法,但他未予禁止。他的顺应之道乃是常来我这里走动。居民爱戴他,因此效法他,来找我的人便愈来愈多。
卡西姆·阿里的深褐色皮肤包裹住他瘦长而结实的身体,像拳击手套一样平滑而紧绷。一头浓密的银灰色短发,山羊胡的颜色比头发更浅一点。他大多时候穿棉质克塔衫和素白的西式长裤。衣服虽然朴素而平价,却总是洗得干净、烫得平整,而且每天换两套。别的男人若一身类似的打扮,又没那么德高望重,大概会让人认为是花花公子之流。但卡西姆·阿里在贫民窟里,无论走到何处,都引来爱戴与敬佩的微笑。他那身干净洁白到极点的衣服,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似乎是他崇高精神与耿直品格的象征。在那个充满艰辛与希望的小小世界里,我们迫切倚赖他的那些特质,就像我们迫切倚赖公共水井。
身高高于常人的他,体力却不像是五十五岁的人。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和他的年轻儿子,肩上扛着重重的水桶,从水槽跑回他们家,而且一路上他跟他儿子齐头并进,没有落后。在屋里的芦苇垫坐下时,他的双手不碰地就可以坐好,先是双脚交叉,然后屈膝放低身子坐下。他长得很好看,那好看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健康活力和与生俱来的风度;而他那鼓舞人心、号令众人的睿智,则靠那两个特质支持。
卡西姆的银灰色短发、瘦而结实的身材、洪亮的嗓音,常让我想起哈德拜。后来,我知道这两个呼风唤雨的人很熟,而且其实是知交。但两人差异颇大,而最大的差别或许就在于各自的领导权威和他们取得权威的方式。卡西姆的权力来自爱戴他的人所赋予;哈德拜的权力则是夺取而来,靠坚强的意志将权力把持在手。而在两者权力的高下方面,这位黑帮老大占上风。贫民窟居民选卡西姆·阿里为领袖,但核实人选、同意居民推选领袖者的则是哈德拜。
卡西姆常应情势要求施展其权力,因为他是贫民窟里唯一真正的管事者。他解决已升级为冲突的纷争,调解资产与使用权、所有权的争执。许多人从就业到结婚,事事都征询他的意见。
卡西姆有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法蒂玛小他两岁,第二个老婆夏伊拉比他小十岁,第三个老婆娜吉玛才二十岁。他第一个婚姻建立在爱情上,接下来两个婚姻则是为收容穷苦的寡妇。若没有他的收留,她们两人可能找不到新丈夫。三个老婆替他生了十个小孩,共四男六女,另有五个小孩是跟着寡妇妻子一起进门。为了让她们经济独立,他买了四架脚踏缝纫机给她们。第一个老婆法蒂玛将缝纫机架在屋外的帆布棚下,陆续雇了一名、两名、三名,最后共四名男裁缝,制作衬衫和长裤。
这个不大不小的企业,为那些裁缝及其家人提供了生计,还带来些许利润,由三个老婆均分。卡西姆不插手事业经营,而且支付所有家用,因此三个老婆所赚的钱归她们所有,要花、要存随她们。一段时间之后,那些裁缝买下卡西姆家周边的贫民窟小屋,他们的妻小和卡西姆的妻小毗邻而居,形成一个为数三十四人、视卡西姆为父亲兼朋友的大家庭。那是个惬意又满足的家庭,没有口角、没有愤怒。小孩开心玩耍、卖力干活。每星期有几次,他开放屋里的大主室作为马吉利斯(majlis),也就是会堂,供贫民窟居民发牢骚或诉愿。
当然,贫民窟内的争执或问题,并非全送到卡西姆·阿里家得到及时的化解,有时卡西姆不得不在那个未经官方授权的自行管理体制里,肩负起警察与法官的角色。阿布杜拉带我去麻风病人聚居区的几个星期后,有一天早上,我正在他屋前喝茶,吉滕德拉急匆匆跑过来,说有个男人在打老婆,他担心她会被打死。卡西姆·阿里、吉滕德拉、阿南德、普拉巴克和我,快步走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排小屋前。那排小屋构成贫民窟的边缘,位于贫民窟与红树林沼泽地交界处。大批群众已聚集在一间小屋外,我们走近,听到里面传来可怜的尖叫声和拳打脚踢的声音。
卡西姆·阿里看到强尼·雪茄站在那小屋旁,随即奋力穿过无声的人群,来到他旁边。
“怎么回事?”他以严厉的语气问道。
“约瑟夫喝醉了,”强尼愤愤地回答,往那小屋的方向啐口水,“这个bahinchudh(浑蛋),打老婆打了一早上。”
“整个早上?多久了?”
“三个小时,或许更久。我刚到,其他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便叫人去通知你,卡西姆拜。”
卡西姆的眉头挤在一块,非常不悦,气鼓鼓地瞪着强尼。
“约瑟夫打老婆不是第一次了,你为什么不阻止?”
“我……”强尼开口说,但受不了卡西姆的瞪视,低头瞧着脚下的石头地。他满肚子怒气,快哭出来了。“我不怕他!这里的男人,我谁都不怕!你知道的!但他们是……他们是……她是他老婆……”
贫民窟里的小屋稠密、拥挤,居民紧挨相邻。生活里最私密的声音和动作,左邻右舍时时刻刻听得到。他们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不愿插手我们所谓的家庭纷争,即使那些纷争演变成施暴亦然。卡西姆·阿里伸出同情的手搭在强尼肩上,安抚他的情绪,命令他立刻上前去阻止约瑟夫施暴。就在这时,屋里传来新的喊叫声和殴打声,继之以凄厉的尖叫。
我们之中几个人走上前,决心出手阻止。突然,薄弱的屋门砰的一声猛然打开,约瑟夫的妻子倒在门口,昏倒在我们脚边。她一丝不挂,长发纠结,凌乱带血。她被丈夫用棍子毒打,背、臀、腿上布满一道道蓝红色条痕。
群众惊骇退缩。我知道他们既惊骇于她身上的可怕伤痕,也同样惊骇于她的一丝不挂。我自己也被她光着的身子吓到。在那个年代的印度,赤身裸体犹如一秘密宗教。除了精神失常者或圣徒,没有人会光着身子示人。贫民窟的朋友曾直率地告诉我,他们结婚好多年,还没见过自己的老婆光着身子。对于约瑟夫的妻子,我们全都觉得非常可怜,羞愧弥漫我们每个人心中,灼痛我们的眼睛。
然后,屋里传出一声大吼,约瑟夫跌跌撞撞走出屋门。棉质长裤上沾有尿渍,T恤被扯破,脏污不堪。失去理智的烂醉扭曲了他的脸,头发凌乱,脸上有血污。他用来打老婆的竹棍子仍握在手上。乍见阳光,他眯起眼,模糊的眼神落在老婆身上。他咒骂她,一个跨步上前,举起棍子又要打她。
众人倒抽一口气,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我们冲上前阻止。出人意料的是,个子矮小的普拉巴克第一个冲到约瑟夫身旁,与比他高大得多的约瑟夫扭打,并把他往后推。约瑟夫手上的棍子被人夺下,他被压制在地。他拼命挣扎尖叫,一连串恶毒的咒骂和着口水,从他嘴里发出。几个恸哭的妇人走上前,仿佛在哀悼死者。她们用黄色的纱丽盖住约瑟夫妻子的身体,把她抬走。
眼看群众就要成为动用私刑的暴民,这时卡西姆·阿里立即出面掌控情势。他下令群众散开或后退,要按住约瑟夫的那些男子把他紧压在地。他的下一个命令让我大吃一惊。我原以为他会报警,或叫人把约瑟夫带走。结果他问明约瑟夫所喝的酒,命人拿两瓶同样的酒给他,还叫人拿来水烟筒,同时让强尼·雪茄准备点大麻胶。那酒名叫达鲁,是自酿的烈酒,味道很涩。酒送来后,他叫普拉巴克和吉滕德拉逼约瑟夫喝下。
他们让约瑟夫坐在粗壮年轻汉子的包围圈中,递给他一瓶酒。他怒目盯着他们,心存怀疑好一会儿,然后迅速拿下酒瓶,咕噜咕噜灌了好久才停。围在身旁的年轻汉子轻拍他的背,鼓励他再喝。他再大口喝下极烈的达鲁酒,然后想把酒瓶推开,口里说着已经喝够。那些年轻汉子的哄骗变成胁迫。他们跟他开玩笑,把酒瓶拿到他唇边,塞进他嘴里。强尼·雪茄点燃大麻胶,递给约瑟夫。他抽大麻、喝酒、再抽大麻。握着沾血的棍子踉跄走出屋门约二十分钟后,他低下头,不省人事地倒在布满碎石的小径上。
群众看着他打呼,看了一会儿,渐渐散去,或是回家,或是干活。卡西姆告诉那群年轻男子,继续围住约瑟夫,好好看着他,便去做早上十点的礼拜。约半小时后,他回来,叫人准备茶和水。围成一圈看着约瑟夫的,包括强尼·雪茄、阿南德、拉菲克、普拉巴克、吉滕德拉,还有个名叫伟杰、身材健壮的年轻渔民,与瘦而结实、绰号安德卡拉的推车夫。安德卡拉意为黑,因其皮肤黑得发亮而得名。太阳上升至正中,他们轻声交谈,湿热的天气让我们每个人喘不过气。
我有意离开,但卡西姆·阿里要我留下,我便在帆布走廊的阴凉处坐下。伟杰的四岁小女儿苏妮塔主动端来一杯水给我。我小口喝着微温的水,满心感激。
“Tsangli mulgi, tsangli mulgi(乖女孩,乖女孩)。”我向她道谢,用马拉地语说。
见我高兴,苏妮塔很开心,盯着我的小小脸蛋带着微笑,同时皱起眉头。她穿着猩红色连身裙,胸前印着横排英文字“MY CHEEKY FACES(我调皮的脸)”。我注意到她的连身裙已破,穿在她身上太紧。我在脑海里提醒自己,改天要到时尚街的平价衣服市集,替她和其他一些小孩买些衣服。当我和贫民窟里聪明快乐的小孩讲话时,我就在脑海里记下这些事。她拿走空杯子,蹦蹦跳跳地走开,踝环的金属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光着的小脚丫踩在粗硬的石头上。
所有人喝了茶之后,卡西姆·阿里要他们叫醒约瑟夫。他们对他猛戳猛刺、大吼大叫。他动动身子,嘴里愤愤地咕哝着什么,很久才醒来。他睁开眼,摇摇昏沉的头,气鼓鼓地叫着要喝水。
“Pani nahin(没有水)。”卡西姆说。
他们拿起第二瓶酒逼他喝,用玩笑和轻拍背的方式哄他喝,但非要他喝下不可。有人再献上一管水烟筒,众多年轻人跟他一起抽。他一再气冲冲地说要喝水,结果,每次塞进他嘴巴的都是烈酒。第三瓶酒还没喝完,他再度昏厥,往侧面倒下,头以别扭的角度垂着,脸完全曝晒在爬升的太阳下,但没有人想到替他遮阴。
卡西姆·阿里只让他打盹了五分钟,就叫人把他叫醒。约瑟夫醒来时,生气抱怨,然后开始咆哮骂脏话。他想爬回屋子。卡西姆·阿里拿起那根沾血的竹棍,交给强尼·雪茄,一声令下,开始!
强尼举起棍子,啪一下重重打在约瑟夫背上。约瑟夫号叫着想躲开,但围成一圈的年轻汉子把他推回圈子中央。强尼又用棍子抽了他一下。约瑟夫愤怒尖叫,但所有年轻汉子甩他巴掌,大叫要他安静。强尼举起棍子,约瑟夫蜷缩,竭力集中涣散的眼神。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强尼严厉问道,随之用棍子唰一声打了约瑟夫的肩膀一下,“说,你这只醉狗!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可怕的事?”
“别打我!”约瑟夫咆哮,“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强尼再问,棍子又朝他抽了一下。
“哎哟!”约瑟夫尖叫,“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伟杰拿起棍子,打了约瑟夫的上臂。
“你打老婆,你这只醉猪!你打她,她说不定会死!”
他把棍子交给吉滕德拉,吉滕德拉举起棍子,往约瑟夫的大腿上狠狠一抽。
“她快死了!你杀人了!你杀了你老婆!”
约瑟夫试图用双臂护身,眼睛四处瞄,寻找脱逃之路。吉滕德拉再举起棍子。
“你打了你老婆一整个早上,把她光溜溜地丢到门外。看好,你这个醉鬼!再来一下!你就是这样打她的。感觉怎么样,杀人凶手?”
约瑟夫渐渐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脸部变得僵硬,显得害怕而极度痛苦。吉滕德拉把棍子递给普拉巴克,接下来的一抽,打出了泪。
“噢,不要!”他啜泣,“那不是真的!我什么都没做!噢,我会怎么样?我不是有意要杀死她的!天哪,我会怎么样?给我水,我需要水!”
“没水!”卡西姆·阿里说。
棍子一再换手,这时来到安德卡拉手上。
“担心你自己,你这只狗!你那可怜的老婆呢?你打她的时候就不担心。你用这根棍子打她已不是第一次,对不对?现在,完了,你杀了她。你再也没办法打她或任何人,你会死在牢里。”
棍子再度来到强尼·雪茄手上。
“你这么魁梧、这么壮!你还真勇敢,打只有你一半高的老婆。来打我啊,英雄!来啊,接下你的棍子,用它来打男人,你这个没品的无赖。”
“水……”约瑟夫抽泣着说,在自怜自艾的泪水中倒地。
“没水!”卡西姆·阿里说。
约瑟夫再度昏迷。再次被叫醒时,约瑟夫已在太阳下曝晒了将近两小时,苦不堪言。他叫着要水,但他们都只递上达鲁酒瓶。我看得出他想拒绝,但口渴让他受不了。他用颤抖的手接下酒瓶,就在酒碰到他干裂的嘴唇时,棍子再度挥下。达鲁酒洒在他满是胡楂的下巴上,从他张开的嘴里流出。他放下酒瓶,强尼捡起,把剩下的酒倒在他头上。约瑟夫尖叫,想爬开,但围成一圈的汉子把他扭回中央。吉滕德拉挥起棍子,重重打他的臀部和双腿。约瑟夫呜呜叫着,哭泣、呻吟。
卡西姆·阿里坐在一旁有遮阴的小屋门口,他叫普拉巴克过来,要他去请来一些约瑟夫的亲友,还有约瑟夫妻子玛丽亚的亲戚。亲友来了之后,那些年轻汉子退下,换他们围住约瑟夫,继续折磨他。他的亲友和邻居轮流痛骂他,拿他用来毒打老婆的那根棍子打他,如此两三个小时。他们下手很重,让他受了伤,但未伤到破皮。那是有所节制的惩罚,虽痛,但不恶毒。
我离开现场,下午回去看了好几次。许多路过的贫民窟居民停下来观看。居民加入包围圈或离开,随他们的意。卡西姆坐在小屋门口,挺直腰杆,表情严肃,一直盯着包围的人群。他以轻声一句话或轻微的手势指挥惩罚的进行,不断向约瑟夫施压,但防止惩罚过当。
约瑟夫又昏倒了两次,终于崩溃。惩罚结束时,他完全丧失了斗志。他的怨恨与轻蔑被击溃。他哭着一再叫老婆的名字: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卡西姆·阿里站起来,走近人圈,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向伟杰点头,伟杰从附近小屋捧来一盘温水、肥皂和两条毛巾。原本棒打约瑟夫的那批男子,这时将他抱在怀里,洗他的脸、脖子、双手和双脚,给他水喝,替他梳头发。以拥抱和受罚以来首次听到的亲切言语抚慰他,他们告诉他,如果真心悔改,他们会原谅他、会帮他。他们把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带到他面前,要他触摸我们的脚。他们替他换上干净的衬衫,用手臂和肩膀轻轻支撑他。卡西姆·阿里在他身旁蹲下,凝视他布满血丝的眼。
“你老婆玛丽亚没死。”卡西姆轻声说。
“没……没死?”他小声而含糊地说。
“对,约瑟夫,她没死。她伤得很重,但活着。”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你家族的女人和玛丽亚家已决定好要怎么办,”卡西姆缓慢而坚定地说,“你后悔吗?你知道自己对老婆做了什么,你后悔了吗?”
“是的,卡西姆拜,”约瑟夫哭着说,“我很后悔,很后悔。”
“那些女人决定你两个月不准见玛丽亚。她伤得很重。你差点打死她,她得花两个月复复原。在这段时间,你要每天工作,长时间卖力工作,你要存钱。除了水,你不能再喝达鲁酒、啤酒或其他饮料,连一滴都不行。知道了吗?除了水,不能喝茶、牛奶或其他任何东西,你得实行这斋戒,作为惩罚的一部分。”
约瑟夫虚弱地摇摆头。
“是,我会照做。”
“玛丽亚说不定会不要你,这点你也得知道。她说不定会想跟你离婚,即使过了两个月之后。她如果这样决定,我会帮她达成心愿。但两个月结束时,如果她愿意再接受你,你要用额外卖力工作存下来的钱,带她到凉爽的山区度个假。在那地方静修期间,和你老婆在一块,你要面对自己这丑陋的一面,要努力克服它。印沙阿拉!你和老婆会有个幸福而如意的未来。就这样,去吧!不要再说了,吃点东西,然后睡觉。”
卡西姆站起来,转身走开。朋友扶着约瑟夫站起,一路半搀扶着,将他带回到他的小屋。小屋已清理过,玛丽亚的衣服、个人物品都已被拿走。有人给了约瑟夫米饭和木豆,他吃了一些,躺回他的薄床垫。两个朋友坐在他身旁,拿绿色纸扇替他失去知觉的身体扇风。有人把那根沾血棍子的一头缠上细绳,强尼·雪茄把它吊在约瑟夫屋外的竿子上示众。在约瑟夫进一步受罚的这两个月期间,棍子会一直吊在那里。
不远处的某间小屋里,有人打开收音机,如泣如诉的印地语情歌回荡在热闹贫民窟的小巷和水沟间。某处传来小孩的哭声。刚刚一群人围着折磨约瑟夫的地方,有几只鸡在啄食。别处有女人在大笑、小孩在玩耍,有卖镯子的贩子用马拉地语唱着叫卖歌:镯子美啊,美镯子!
贫民窟回复平日的生活节奏,我穿过曲曲折折的巷弄,走回小屋。渔民正从萨松码头回家,带着装了收获的篓子,满是海的味道。这也是卖香贩子穿巷过弄,烧着檀香、茉莉花、玫瑰花、广藿香招徕生意的时刻,和其他活动共同构成贫民窟生活的多种面貌。
我回想今天所见到的,回想在这个住了两万五千人而没有警察、法官、法院、监狱的迷你城市里,居民如何自行排难解纷。我想起几个星期前,法鲁克和拉格胡兰这两个男孩被绑在一起一整天,扫完茅厕后,出席受罚大会时,卡西姆·阿里所说的话。他们用一桶热水洗净身子,换上新的缠腰布和洁白汗衫,站在群集的家人、朋友和邻居面前。灯光随风晃动,金黄色的光芒在众人脸上忽明忽灭,影子在小屋的芦苇席墙上相互追逐。卡西姆宣布惩罚方式,由印度教、伊斯兰教朋友与邻居组成的委员会所决定的惩罚。为了宗教信仰而打架,他们得背下对方宗教仪式的一整条祷文,以兹惩戒。
“借此正义得到伸张,”那晚卡西姆说,看着那两个大男孩的深褐色眼睛,不再那么严厉,“因为正义是既讲究公正,也讲究宽容的判决。只有让每个人都满意,甚至让冒犯我们而理该受我们惩罚的人满意,才算真正伸张了正义。从我们处置这两个男孩的方式,你们可以了解,正义不只在惩罚做错事的人,还在拯救那些人。”
我把这些话默记于心,在卡西姆·阿里说出这些话不久之后,记在我的工作日志里。玛丽亚受苦的那一天,约瑟夫丢脸的那一天,我回到自己的小屋,点起灯,打开那黑色日志,凝视上面的文字。在离我不远的某处,有姐妹、朋友在安慰玛丽亚,在替她瘀伤处处、饱受毒打的身体扇风;在约瑟夫的小屋里,普拉巴克和强尼·雪茄负责第一班的照顾任务,在他睡觉时于一旁看护。这时,夕阳的长影渐渐没入夜色,天气炎热,我呼吸着沉滞的空气,里面有尘埃和炊煮的香气。在那漆黑的沉思时刻,四周静寂,静得足以听到汗水顺着我忧伤的脸庞,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纸页上。每一滴汗水晕开,化成文字:公正……宽容……惩罚……与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