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火车总站有着长而平坦的邦际线月台,往外延伸,消失于金属天空底下——那是由拱顶状波浪顶棚构成的天空,而鸽子是那建筑天空的小天使。它们从一个栖群飞到另一个栖群,飞在极高处,身影只隐约可见。它们是透着白光、遥远飞翔的天神。这座宏伟的火车站[每日进出者简称其为V.T.(Victoria Terminus)]以讲究细部刻画的正立面、高塔、外部装饰和气派堂皇的造型著称。但在我眼中,它最壮美的地方在于其大教堂似的内部。在这里,局限的功能与艺术雄心交汇,时刻表与永恒赢得同样的尊重。
我在北上邦际线月台的尾端,坐在我们的行李堆上,度过漫长的一小时。时间是傍晚六点,车站里满是人、行李、一捆捆的货物、各种活的和刚死的牲畜。
两列不动的火车间,有大群人在来回打转,普拉巴克跑进人群。这是我看到他第五次离开。几分钟后,我看到他第五次跑回来。
“拜托,普拉布,坐下来。”
“不能坐,林。”
“哦,那我们上火车。”
“也不能上火车,林。现在还不是上车的时间。”
“那……什么时候才是?”
“我想,就快了,不会很久。听!仔细听!”
有广播,大概是讲英语。那就像是发怒的醉汉所发出的声音,透过许多老旧的锥状扩音器放出来,带着一种独特的变音效果。普拉巴克听着广播,表情由忧虑变成极度痛苦。
“现在!现在!林!快!我们得快!你得快!”
“等一下,等一下,你刚刚叫我像个铜佛坐在这里快一个小时,现在怎么突然那么急,有必要那么急吗?”
“就是有必要,巴巴。没时间造大佛——向这位圣人请求宽恕吧。你得赶快。他来了!你得准备好,他来了!”
“谁来了?”
普拉巴克转身望着月台远处。不管广播说了什么,广播已使群众动了起来,他们冲向那两列停着的火车,把行李和自己猛塞进车门和车窗。有个男子从那闹哄哄的人群中走出来,走向我们。那人人高马大,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高大的男子之一。他有两米高,肌肉结实,长而密的胡子垂落在他魁梧的胸膛上。他穿着孟买火车脚夫的制服,帽子、衬衫、短裤都是红色的亚麻布。
“他!”普拉巴克说,盯着那个巨人,神情既钦敬又畏惧,“你这就跟着那个男人走,林。”
这脚夫与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一出手即掌控情势。他伸出双手,我以为他要握手,于是也伸出手。结果他把我的手拨开,那表情清清楚楚告诉我,他是多么讨厌那手势。然后,他双手伸到我胳肢窝下,举起我放到行李一边,以免挡他的路。
重达九十公斤的人,就这么轻松地被另一个人举起,那种经验叫人既窘迫又兴奋。我当下决定,只要不是太丢脸,都会跟这脚夫乖乖合作。
大个子把我的重背包拿到头上顶着,收拾起其他行李,在这同时,普拉巴克把我推到他背后,一把抓住大个子的红色亚麻衫。
“来,林,抓住这衬衫。”他教我,“抓紧,别放掉这件衬衫。郑重向我保证,你绝不会放掉这衬衫。”
他的表情出奇地严肃,我点头答应,紧抓住脚夫的衬衫。
“不,也要说出来,林!一字一字说出来,我绝不会放掉这衬衫。快!”
“噢,拜托,好吧!我绝不会放掉这衬衫。满意了吧?”
“再见,林。”普拉巴克大叫着说,转身跑进那混乱的人群。
“什么?什么!你要去哪里?普拉布!普拉布!”
“好!我们走!”脚夫以低沉的嗓音吼道,那嗓音仿佛是他发现于熊穴、密封在生锈火炮炮管里的。
他转身走进人群,拖着我。他每走一步都抬高他粗壮的膝盖,把脚往外踢。他前面的人自动散开,不散开的人则被他撞到旁边。
他一路高声恐吓、辱骂、骂脏话,在挤得让人透不过气的人群里撞开一条路。他粗壮有力的双腿每次抬起、前踢,就有人倒下,被推到一旁。人群中央极为嘈杂,那喧嚣声像鼓点打在我皮肤上。人群大叫、尖叫,仿佛在逃难。头顶上的扩音器咆哮地放送着语无伦次、让人听不懂的广播。汽笛声、铃声、哨子声持续在哀号。
我们来到车厢,那车厢和其他车厢一样已负载饱和,车门口堵着厚厚的人墙——腿、背、头堵成的人墙,看来根本穿不过去。突然间,我在惊讶而又十分羞愧之下,紧抓着脚夫,靠着他那双所向无敌、力大无穷的膝盖,跟着他挤进车厢。
他不断往前推进,到了车厢中央才停下。我推断是车厢里爆满,让巨人般的他也不得不停下。我紧抓他的衬衫,打定主意他一旦再移动,我绝不松手。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闹哄哄的,我渐渐听出一个字,像念咒文一样一再重复,语气坚决而痛苦万分:Sarr… Sarr… Sarr… Sarr… Sarr…
最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的脚夫发出的声音。他极尽痛苦地重复说出这个字,我却听不出来,因为我不习惯别人用“Sir(先生)”这个尊称来称呼我。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他喊叫。
我放掉他的衬衫,左顾右盼之时,发现普拉巴克正伸长身子占住整条长椅。他先我们一步奋力穿过人群,挤进车厢抢得座位,这时正用身体护住座位。他用双脚缠住走道一侧的扶手,双手则抓住靠窗一侧的扶手。六个男子已挤进车厢这一区,各自使出吃奶的力气和粗暴的手段想把他赶走。他们扯他的头发,打他的身体,踢他,打他耳光。身陷重围的他毫无还手之力,但眼神与我交会之后,他痛苦扭曲的脸上绽放胜利的笑容。
我怒不可遏,把那些人推开。我抓住他们的衣领,凭着一股愤怒所激发的神力,将他们逐一丢到一旁。此时普拉巴克随即把脚放到地上,我马上在他身边坐下。长椅上剩下的空间,立即引发争夺。
那脚夫把行李丢在我们脚边,他的脸部、头发、衬衫都被汗水弄湿了。他向普拉巴克点了头,表示敬意。在这同时,他愤怒的眼神清楚表示,他对我非常不屑。然后他左推右搡挤过人群,一路高声叫骂到车门。
“你付多少钱雇那个人?”
“四十卢比,林。”
四十卢比。这家伙带着我们所有行李,冲锋陷阵,杀进车厢,就只赚两美元。
“四十卢比!”
“没错,林,”普拉巴克叹气道,“很贵的,但这么好的膝盖就是贵。那家伙的膝盖很出名。一些导游抢着要他那对膝盖,但我说动他替我们服务,因为我告诉他,你是——我不知道英语该怎么说——我告诉他你脑袋有些不正常。”
“智障!你告诉他我是智障?”
“不是,不是,”他皱眉,想着该用什么字眼,“我想‘傻’这字眼比较贴切。”
“让我来搞清楚,你告诉他我是傻子,他因此同意帮我们。”
“没错,”他咧嘴而笑,“但不只是有点傻,我告诉他你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好,我懂了。”
“因此,每个膝盖要价二十卢比,然后我们有了这好座位。”
“你没事吧?”我问,很恼他为了我而受伤。
“没事,巴巴。全身上下会有一些瘀伤,但没有破皮。”
“唉,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给你钱买票。我们大可以坐一等或二等车厢,像文明人一样。我们干吗坐这里?”
他看着我,淡褐色的大眼睛里满是责备与失望。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小沓纸钞,交给我。
“这是买票找回的钱,谁都可以买一等车票,林。如果想买一等车票,你完全可以自己来。想买票坐在舒服、空荡荡的车厢,你不需要孟买导游。但如果想在维多利亚车站挤上这车厢,坐上好位置,就需要非常优秀的孟买导游,比如我,普拉巴克·基尚·哈瑞,不是吗?这是我的工作。”
“是!”我语气软化,但仍然恼他,因为我觉得愧疚,“但拜托,接下来的行程,别只为了让我有个好座位就让自己挨打,行吗?”
他沉思片刻,紧皱眉头,然后再度眉开眼笑,阴暗的车厢里再见到他那熟悉的灿烂笑容。
“如果实在没办法,非挨打不可,”他说,以坚定而和悦的神态跟我谈起受雇条件,“我会叫得更大声,让你能在紧急关头出手相救,让我免于一身瘀青。就这么说定?”
“成交。”我叹气道,火车猛然往前动了一下,慢慢驶出车站。
火车一上路,戳眼、咬人、争吵完全停下,接下来的整个旅程,车厢里一片装腔作势、斯文过头的和气。
坐我对面的男子移动脚,不小心擦到我的脚。那只是轻轻碰触,几乎察觉不到,但那男子立即伸出右手,以指尖摸一下我的膝盖,再摸一下他自己的胸膛,做出印度人为无意间冒犯他人而道歉的手势。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对别人也差不多一样尊敬、体谅、关心。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孟买前往印度乡下,最初,我对他们不惜动粗抢着上车,然后突然变得那么和气有礼,很是恼火。几分钟前,他们还相互推挤,几乎要把对方推出车窗,如今脚轻轻碰到别人,就那么恭敬关心,让人觉得虚伪。
如今,离我第一次搭乘拥挤火车前往乡下过了许多年,此后我又搭了许多趟火车,我了解到那争抢扭打和恭敬有礼乃是人生哲学一体两面的表现,那人生哲学即是“必要”。例如,使蛮力动粗乃是上车所必要,一如客气与体贴乃是确保拥挤车厢在接下来的旅程里尽可能舒服所必要。什么是必要?那是在印度各地都会碰到的问题,不可言传但心照不宣的问题。了解这点,印度公共领域里那许许多多让人费解而蔚为特色的层面也就豁然可解了:从市政当局容忍贫民窟漫无节制地扩张,到牛可以大摇大摆游走于车阵中;从容忍乞丐出现于街头,到官僚体系紊乱无章;从宝莱坞电影唯美华丽、肆无忌惮地逃避现实,到国家人口过多,有自己的苦难和需求待处理,仍收容来自伊朗、阿富汗、孟加拉国以及非洲的数十万难民。
我最终理解到,真正的虚伪存在于那些来自富裕国家的人,他们的眼神、心态、批评,他们完全不需要为抢火车座位而和人大打出手。甚至就在那第一趟的火车之旅时,我默默明白狄迪耶拿印度的十亿人与法国相提并论时,说得的确有理。我的直觉呼应了他的想法,如果有十亿法国人或澳大利亚人或美国人在那么小的地方,抢登火车的场面还会粗暴得多,而事后的谦恭有礼则又会逊色得多。
事实上,小农、巡回推销员、流动散工、返家的父子和丈夫所表现出来的礼貌和体贴,的确让这趟火车坐得还算舒服,但局促拥挤和愈来愈热还是令人难受。座位上的每一寸空间都塞了人,就连头上坚固的金属行李架也是。车厢里某处地板,特别腾出且清理干净,供走道上的人轮流蹲坐。每个人都感受到至少有两个身体压着自己,但没有人有一丝怨言或生气。
但当我把座位让给一位老人家,让他坐了四小时,普拉巴克就火大得不得了。那老人有着一头蓬乱的白发,眼镜厚得和军中侦察兵的望远镜镜片一样。
“林,我这么辛苦替你抢来座位,现在你却丢掉,像吐掉帕安汁那样,宁可在走道上站着!”
“别这样,普拉布。他是个老人家,我不能看他站着,而我坐着。”
“那简单,你就别看那老家伙,林。如果他站着,就别看他站着。那是他的事,站在那边,跟你坐着无关。”
“这是我的作风。”我坚持,因为他对着整车厢注目的乘客放言高论,我笑得有点僵硬。
“看看我身上这些抓伤和瘀青,林。”他诉苦,表面上在对我说,实际上在说给那些好奇的听众,要他们评评理。他拉起衬衫和汗衫,身上的确有粗糙的抓痕和愈来愈肿的瘀伤。“为了让这个老头子的左边屁股可以坐上这位子,我受了这么多抓伤和瘀伤,为了他的右边屁股,我身体另一边也受了些瘀伤。为了让他的两边屁股坐上这位子,我全身瘀青、被抓伤。这样实在很不像话,林。我要说的就这些,这实在很不像话。”
他交叉使用英语、印地语,最后让全车的人都知道他在抱怨什么。同车乘客个个皱着眉头看我,或边看边摇头表示不以为然。最严厉的责备目光,当然来自那个我让位的老人家。这四个小时里,他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我。最后他起身下车,我坐回自己位子时,他小声说了句很难听的脏话,惹得其他乘客阵阵狂笑,还有两个乘客过来轻拍我肩膀表示慰问。
火车哐当哐当行驶,穿过沉睡的夜晚,直到天边泛着玫瑰色的黎明。我细看,我倾听,与内陆村镇的居民肩抵着肩挤在一块。在这拥挤的二等车厢度过促狭而大体无声的十四小时,我学到的东西比搭一个月的头等车厢旅行还要多。
那趟首度离开孟买的远行中,最让我高兴的,莫过于完全搞清楚印度人著名的摇头晃脑动作是怎么一回事。先前跟着普拉巴克在孟买度过几星期,已让我懂得脑袋左右摆动——印度最特殊的表意动作:头若往前倾一点儿,表示“是”。我还辨认出“我同意”和“没错,我要那个”这两个更细微的含义。在这列火车上,我则认识到这动作用于打招呼时,具有一种通用意义,使它特别好用。
大部分人进入这车厢后,头会轻轻左右摆动,向车厢里坐着或站着的乘客打招呼。这动作总会引来至少一位乘客,有时是几位乘客,摆头回应。一站又一站,我都能看到这情形,所以判定新上车者左右摆头不可能在表示“是”或“我同意”,因为没有人开口,除了那动作,没有任何互动。我渐渐了解到,头左右摆动乃是在向其他人传达和善而让人放心的信息:我很友善,没有伤害人的意思。
这神奇动作叫我既欣赏又艳羡,我决定自己也来试试。火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下,一位陌生人走进我们的车厢。我与他首次四目交会时,我轻轻摇头,微笑。结果叫人吃惊。那男子对我大放笑颜,笑容灿烂的程度有普拉巴克笑容的一半,而且猛力摇头回应,教我一开始时有些受惊。但这趟车程结束时,我已把这动作练得和车厢里其他人一样自然,已能传达这动作的温婉含义。这是我身体所学到的第一个地道的印度肢体语言,是我改头换面的开始。而这一改变最终支配了我的人生,在那一趟与许多可爱之人共挤一车厢的旅程之后,年年月月支配我的生活。
我们在贾尔冈下车,贾尔冈是当地的中心城镇,有宽阔、热闹、商业活络的大街。时间是早上九点,早上的交通高峰时间,车水马龙,到处是轰轰声、隆隆声、哐啷哐啷声。离开车站时,列车正卸下原材料:铁、玻璃、木头、织物、塑料等。还有陶器、衣物、手编榻榻米在内等多种产品,正运抵车站,准备转运到城市。
空气中传来新鲜食物的香气,添加大量香料佐味的食物,勾起我的饥饿感,但普拉巴克一路催着我到巴士总站。事实上,巴士总站只是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空地,充当数十辆长途客车的中途集结站。
我们带着又大又重的行李,走过一辆又一辆的巴士,这样走了半个小时。每辆巴士前头和侧面的印地文、马拉地文,我都看不懂。普拉巴克看得懂,但仍觉得问问每个司机要开往哪里比较妥当。
“每辆巴士前头不是都标明了开往哪里吗?”我问,恼火他如此拖拖拉拉。
“是没错,林。瞧,这一辆写着奥兰加巴德,那一辆写着阿旃陀,那一辆写着贾利斯冈,那一辆写着……”
“对,对。那……我们为什么要一个一个问司机开往哪里?”
“啊!”他高声叫道,十足惊讶于我这一问,“因为并非每个标示都写得可靠。”
“什么意思,标示不可靠?”
他停下脚步,放下身上的行李,对我露出耐心而宽容的微笑。
“唉,林,你知道吗,那些司机有一些是要开往没有人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些人住的小地方。因此,他们摆上比较热门地方的标示。”
“你是说,他们摆上的标示表示他们会开往有许多人想去的大镇,但其实他们会开去别的地方,没人要去的地方?”
“没错,林。”他满脸笑容。
“为什么?”
“你知道的,因为这样,那些想去热门地方的人才会找上他们,然后,司机说不定可以说服他们改去不热门的地方。生意考虑,林。纯粹为了生意。”
“太离谱了。”我一脸气愤。
“你该同情这些人,林。如果他们摆上正确的标示,会一整天没人上门,然后他们会很孤单。”
“这样啊,现在我明白了,”我小声说,语带挖苦,“我们不该让他们孤单。”
“我就知道,林,”普拉巴克微笑道,“你这人有副好心肠。”
最后我们终于搭上巴士时,我觉得我们的目的地似乎是热门地点。司机和助手询问上车的乘客,确定每个人要下车的地点,才让他们上车。下车地点最远的乘客,安排坐在后面。行李、小孩、牲畜放在走道上,很快就堆到人肩膀的高度。最后,每个设计来供两人乘坐的座椅各挤进了三名乘客。
我坐在靠走道的座位,因此得帮忙将东西从塞满的走道上方接力往后送,从包袱到婴儿都有。我前面的年轻农民将第一样东西递给我时,盯着我的灰色眼睛迟疑了片刻。于是我左右摆摆头微笑,他随之咧嘴而笑,就把那包袱递给我。巴士驶出繁忙的车站时,我看到的每个男子都向我微笑摆头,我则不停向他们摆头回礼。
司机后面的标语,以大红色的马拉地语、英语写着,巴士严格限载四十八人。我们却有七十名乘客,还有两三吨重的货物,但似乎没人在意。这辆老旧的贝德福德巴士,弹簧已疲乏,摇摇晃晃,像暴风雨里的拖船。车顶、车侧和车地板,发出各种吱吱嘎嘎声,每次刹车都传来长而尖的叫声。但巴士离开城区后,司机竟能把车子开到时速八九十公里。由于道路狭窄,道路低的一侧俯临陡坡,高的一侧又常有成排的人和牲畜沿路而行,我们的笨重巴士体积庞大又摇摇晃晃,司机转过每道弯时又猛又急,丝毫不顾我们死活。因此,八九十公里的时速已够让我一路紧绷,一刻也不敢睡觉或放松。
接下来三个小时,巴士一直以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高速行驶,我们爬上山巅,再度下坡抵达肥沃平原。那座山岭是广阔的德干高原的最边缘,而肥沃平原则位于德干高原的边缘内。我们在尘土飞扬的荒凉小站下车,嘴里念着感恩的祷文,心里怀着对生命脆弱的新认识。那小站只以挂在树枝上的一面破烂旗子当标志,旗子迎风飘展,树枝细瘦。我们在这里转车,不到一小时,我们的车到来。
“Gora kaun hain?”我们上车时司机问。这个白人是什么人?
“Maza mitra ahey.”普拉巴克答,刻意显得若无其事,想掩饰心中的自傲,终究失败。他是我的朋友。
他们以马拉地语交谈,马拉地语是马哈拉施特拉邦的语言,孟买是该邦的首府。那时候,他们的对话,我听懂的不多,但接下来在乡下待的几个月,我一再听到同样的发问和回答,因而把大部分语句都默记于心,其中有些大同小异之处。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来看我家人。”
“他打哪儿来的?”
“新西兰。”普拉巴克答。
“新西兰?”
“没错,新西兰,在欧洲。”
“新西兰很有钱?”
“对,对,很有钱。那里都是有钱的白人。”
“他会讲马拉地语?”
“不会。”
“印地语?”
“不会,只会英语。”
“只会英语?”
“没错。”
“为什么?”
“他国家的人不讲印地语。”
“他们那里不讲印地语?”
“没错。”
“不讲马拉地语?不讲印地语?”
“不讲,只讲英语。”
“天哪!可怜的蠢蛋。”
“是。”
“他年纪多大?”
“三十。”
“看起来不止。”
“他们都这样,欧洲人看起来都比实际来得老、来得脾气坏。白人就是这样。”
“他结婚了?”
“没有。”
“没结婚?三十还没结婚?他有毛病?”
“他是欧洲人,他们有许多人老了才结婚。”
“真扯。”
“没错。”
“他干哪一行?”
“教书。”
“教书好。”
“没错。”
“他爸妈还健在?”
“在。”
“在哪里?”
“在他家乡,新西兰。”
“他怎么没跟他们在一块?”
“他出来旅行,看看全世界。”
“为什么?”
“欧洲人就这样,工作一阵子,然后四处旅行一阵子,一个人,没有家人同行,直到老了为止,然后结婚,变得很认真。”
“真怪。”
“是啊!”
“他一定很孤单,没有爸妈,没有妻小。”
“是啊!但欧洲人不在乎。他们很有孤单的经验。”
“他又高又壮。”
“是。”
“非常壮。”
“是。”
“千万别饿着,要给他许多奶喝。”
“是。”
“牛奶。”
“是,是。”
“千万别让他学上不雅的字眼,别教他脏话。会有许多蠢蛋、坏蛋教他不该学的下流话,别让他接触那类浑蛋。”
“我会的。”
“还有别让人占他便宜。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看着他点。”
“他其实很聪明,但没错,我会看好他。”
经过这几分钟的对谈,我们才能登上巴士出发,而巴士上其他乘客对这番等待都不以为意。司机和普拉巴克交谈时,刻意放大音量,务必让车内每个人都能听到。事实上,巴士上路后,司机甚至想让巴士外的人也分享这新奇的经验。一发现路上有人行走,他即按喇叭吸引他们注意,以拇指做手势,示意后车厢坐着外国人,且把车子放慢到龟速,让每个行人把我打量个够。
为了让每个人分享这惊奇的新体验,这趟原本只需一小时的车程花了将近两小时,傍晚时我们抵达桑德村尘土飞扬的马路。巴士呻吟般使劲加速离去,留下我们在无边的寂静里,寂静到拂过耳际的微风像沉睡小孩的低语。在巴士上的最后一个小时,我们经过无数玉米田和香蕉园,下车后,我们拖着沉重步伐走在泥土路上,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成排粟米。粟米株已差不多完全长大,高出人个头许多,几分钟后我们走进厚墙林立的迷宫。宽阔的天空缩小为蓝色的弧形,前方和后方消融成绿与金黄的曲线,如拉下的幕布,将热闹的世界舞台隔离在外。
我满脑子一直想着一些事,某种一直困扰着我、我似乎早该知道或理解的东西。那念头蛰伏着,困扰我大半个钟头,然后浮现在我脑海。没有电线杆!那大半个钟头里,我没见到任何电力标记,甚至远方也都不见一根电线。
“你村子里有电吗?”
“哦,没有。”普拉巴克咧嘴而笑。
“没电?”
“没有,完全没有。”
我和他缄默不语有一阵子,我慢慢把视为不可或缺的电器,全在脑海里关掉。没有电灯、没有电壶、没有电视、没有音响、没有收音机、没有音乐。我甚至没带随身听在身上,没有音乐我怎么活?
“没有音乐我怎么办?”我问,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可怜兮兮,但藏不住口气里失望的抱怨。
“音乐多的是,巴巴。”他答,状甚高兴,“我会唱歌,大家都会唱歌。我们会唱歌,唱歌,唱歌。”
“噢,这样子,那我就放心了。”
“你也会唱的,林。”
“别逗了,普拉布。”
“村子里每个人都唱歌。”他突然一本正经。
“嗯。”
“真的,每个人。”
“到时候再说吧。离村子还有多远?”
“噢,再过一会儿,没多远了。你知道吗,我们村里现在也有水了。”
“现在有水,什么意思?”
“我是说村子里现在有一个水龙头。”
“一个水龙头,全村?”
“是啊,每天下午两点,出水整整一个小时。”
“每天整整一个小时……”
“没错。唉,是大部分日子,有些日子只出水半小时,有些日子完全不出水。这时候我们就回去,把井水表面的绿色东西刮掉,照样有水可用。啊!看那边!我父亲!”
前面,杂草丛生的蜿蜒小径上有辆牛车。牛身躯庞大,两角弯曲,牛奶咖啡的毛色,拉着高大桶状的两轮车。轮子是钢辋木轮,很窄但很高,与我肩膀齐平。普拉巴克的父亲抽着手工线扎小烟卷,坐在牛轭上,双腿悬空垂着。
基尚·芒戈·哈瑞很矮,甚至比普拉巴克还矮,留着非常短的小平头和短髭,头发、胡髭都已灰白,细瘦的骨架挺着大大的肚子,白帽、克塔衫、多蒂腰布,一身农民打扮。严格来讲,多蒂腰布就是缠腰布,但它具有一般缠腰布没有的雅致,而且雅致中透着安详和优美。它可以往上收拢,成为田里干活时的短裤,也可以放下,成为马裤式的长裤,但与马裤不同的是脚踝处未收紧。多蒂腰布时时跟着人体线条的变化而动,随着从奔跑到静静坐着的各种动作相应变化。它能抓住正午时的每道微风,将清晨的寒气阻隔在外。它朴素而实用,但也让人们的外表更添魅力而迷人。甘地为争取印度独立,数次前往欧洲,使多蒂腰布在西方大出风头。在此,我无意贬损圣雄,但我必须指出,你得和印度农民一起生活、干活,才能充分领略这简单包覆身体的一块布所具有的祥和美感,使人更增高贵。
普拉巴克放下行李,跑上前去。他父亲从牛轭上跳下,两人腼腆互拥。那老人家的笑容,是我见过唯一能和普拉巴克相匹敌的笑容,动用到整张脸的开怀大笑,仿佛在捧腹大笑时突然定住不动。普拉巴克转身,站在他父亲旁边,投给我比以往更灿烂一倍的大笑,那是遗传自父亲原汁原味的大笑,但更为热情。那气氛感动得我手足无措,只能呆呆地咧嘴而笑。
“林,这是我父亲,基尚·芒戈·哈瑞。父亲,这是林先生。看到你们相见,我……我很高兴,太高兴了。”
我们握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普拉巴克和他父亲有着同样近乎浑圆的脸庞,以及同样往上翘的扁圆小鼻子。但普拉巴克的脸十足开朗、坦率,没有一丝皱纹,他父亲脸上则皱纹深刻。他父亲不笑时,疲倦的暗影盖住他的双眼,仿佛他紧紧关上内心的某道门,只以双眼在外守护那些门。他脸上带着自傲,但神情悲伤、疲倦、忧虑。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所有农民,各地的农民,都是这样的疲倦、忧虑、自傲、悲伤。靠田地过活的人,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就是翻掘的土和撒下的种子。大多时候,农民只能靠上帝加诸开花生长之物的喜悦——无言、神秘、令人心碎的喜悦——来协助他们面对饥饿和灾祸的威胁。
“我父亲很有成就。”普拉巴克满脸笑容,骄傲地揽住父亲的肩膀。我只会讲一点马拉地语,而基尚不会讲英语,因此我们的对谈,每一句都要他翻译。听儿子以马拉地语如此称赞他后,基尚撩起衬衫,拍打自己毛茸茸的大肚子。撩起的动作很大,但优美、自然。他跟我说话时,双眼炯炯有神,头则不断左右摆动,带着那种似乎让人心慌意乱的诱人目光。
“他说什么?”
“他要你拍他的肚子。”普拉巴克解释,咧嘴而笑。
基尚笑得一样开怀。
“不会吧!”
“真的,林,他要你拍他肚子。”
“不行。”
“他真的要你拍一下。”他坚持。
“告诉他我觉得很荣幸,我认为那是很漂亮的肚子,但告诉他我不想那样做,普拉布。”
“就轻轻拍一下就好,林。”
“不行。”我语气更坚决。
基尚的嘴笑得更开,眉毛扬起几次,鼓励我。他仍把衬衫撩到胸前,露出圆滚多毛的大肚子。
“快,林,拍几下就好。我父亲的肚子又不会咬你。”
有时你得认输才能赢,卡拉如此说过。她说得没错,认输是印度经验的核心,我不再坚持。在这荒凉的小径上,我看了看四周,伸出手拍打那温暖而毛茸茸的肚子。
就在这时,我们旁边高大的绿色粟米田里,禾秆分开,露出四张棕色的脸,年轻男子的脸。他们盯着我们,眼睛睁得老大,露出既害怕、又惊骇、又欣喜的惊喜神情。
我慢慢地,极尽可能不失庄重地将手抽离基尚的肚子。他看着我,再看其他人,一边的眉毛扬起,嘴角下拉,露出检察官不再向法庭提出证据时的那种得意笑容。
“普拉布,我不想占用你老爸的时间,你想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Challo(咱们走)!”基尚大声说,猜出我话中的意思。
我们把行李搬上牛车,爬上牛车后面,基尚坐上与牛脖套相连的牛轭,举起一端钉有钉子的长竹竿,重重打了牛屁股一下,载我们上路。
牛受到这重重一击,猛然往前动了一下,然后迈起缓慢沉重的步伐噔噔前行。牛车保持固定的行进速度,但非常缓慢,叫我不禁纳闷为何要以这种牲畜从事这种工作。我觉得,当地人称为baille的印度牛,无疑是世上走得最慢的代步牲畜。我如果下车,以中等步伐行走,大概都会比它快上一倍。事实上,刚刚拨开粟米株盯着我们看的那些人,这时正穿过小路两旁浓密的粟米田,欲抢先去宣告我们到来的消息。
每隔二十至五十米,就有人拨开玉米田、嫩玉米田、粟米田的禾秆,露出新面孔。那些脸全都露出惊喜表情,率真地瞪着大眼睛,叫人吓一跳。普拉巴克和他父亲如果抓了只野熊,把它训练成会说人话,他们大概都不会这么吃惊。
“这些人真开心,”普拉巴克呵呵大笑,“你是二十一年来第一个造访我们村子的外国人。上一次来的是比利时人,二十一年前的事。现在二十一岁以下的人,从没亲眼见过外国人。上次那个比利时人,人很好。但林,你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人,这里的人会非常喜欢你。你在这里会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不骗你。”
从路旁树丛、灌木丛冒出头盯着我看的人,其痛苦、不安似乎多于高兴。为消除他们的惊惧,我开始做起印度式的摆头动作,反应出奇地好。他们微笑、大笑,摆头回应,然后往前跑,向邻居大声宣告这位正往他们村子缓缓前进的人怪模怪样,但很有趣。
基尚不时猛抽牛,以免它放慢脚步。每隔几分钟,竹竿举起落下,发出洪亮的啪响。在那声声猛抽中,基尚固定用竹竿一头的钉子戳牛的侧边。每一刺都刺进厚厚的牛皮,带起一小撮黄褐色的毛。
牛忍受这些抽刺却不反抗,继续拖着沉重步伐缓缓前进,但我却为它而难过。每抽一次、每刺一次,我就愈可怜它,最终叫我无法承受。
“普拉布,拜托一下,能不能请你父亲不要再打它?”
“不要再……再打?”
“对,请他不要再打牛,拜托。”
“不行,办不到,林。”他大笑。
竹竿往宽大的牛背猛然一抽,继之以两下快速的钉刺。
“我是说真的,普拉布,请叫他不要再打。”
“但,林……”
竹竿再度落下,我身子猛然抽动了一下,露出求他出手制止的表情。
普拉巴克不情愿地把我的请求转告他父亲。基尚专心聆听后,放声咯咯大笑。但不一会儿,他察觉到儿子的不悦,笑声渐歇,终至消失,随之一连提出数个疑问。普拉巴克竭尽所能回答,最后还是转身看我,露出他那愈来愈愁苦的表情。
“林,我父亲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他不要再用这竹竿?”
“我希望他不要伤害这牛。”
这一次换普拉巴克大笑,等他笑够了,把我的话转译给他父亲听,父子俩又大笑。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仍然在大笑,然后普拉巴克问我。
“我父亲问,你们国家的人是不是吃牛肉?”
“这个,是,没错,但……”
“你们那里吃掉多少牛?”
“我们……嗯……我们出口牛肉。我们不光是自己吃。”
“多少?”
“噢,几十万头。可能几百万头,如果把绵羊也算进去的话。但我们屠宰牛很人道,我们认为不该让它们受没必要的痛苦。”
“我父亲是说,他觉得要吃这么大的动物,不弄痛它很难。”
然后,他跟父亲讲起我搭火车来的途中,如何让位给老人家,如何把水果和其他食物分给同车厢的乘客吃,如何施舍孟买街头的穷人,借此说明我的为人。
基尚突然拉住牛车,从木轭上跳下,用命令语气噼里啪啦向普拉巴克说了一堆,然后普拉巴克转身翻译给我听。
“我父亲想知道,我们是否有从孟买带礼物给他和家人。我告诉他有。他要你现在就把那些礼物给他,在这里就给,然后再上路。”
“他要我们翻开行李,现在?在路上?”
“没错。他担心我们到了桑德村后,你会大做好人,把礼物全送给其他人,他一样都拿不到。他现在就要他的礼物。”
我们照办。于是,就在傍晚深蓝色的天空下,在波浪起伏的玉米田、粟米田之间的道路上,我们摊开了印度的各种色彩,黄、红、孔雀蓝的衬衫、缠腰布、纱丽等,然后重新打包,把我们要送给普拉巴克家人的东西:香皂、缝衣针、焚香、安全别针、香水、洗发精、按摩油、衣物等,分装成鼓鼓的一包,安安稳稳塞在基尚身后牛车挽具的横杆上,然后基尚抽打那默默干活、任劳任怨的牛儿,载我们踏上最后一段旅程。比起我替牛请命之前,基尚反倒抽得更频繁、更用力了。
终于响起欢迎声——女人、小孩兴奋大笑和叫喊的声音。听到那些声音后,我们转过最后一道急弯,走上宽阔的街道,进入桑德村。那是村里唯一的宽阔街道,以金黄色的河沙铺成、夯实,打扫过,街道两侧房子林立,且交错分布,使每户人家都不致和对街人家门户相对。圆形房子以淡褐色泥土建造,有着圆窗、曲门、小圆顶式的茅草屋顶。
外国人要来的消息,早早就传开了。除了两百名桑德村民到场欢迎外,还有数百名来自邻近村落的居民。基尚载着我们进入人群,在他家门外停下。他张着大嘴笑得很开心,看着他的人也跟着大笑。
我们爬下牛车,站着,行李放在我们脚边,六百个人把我们围在中间,盯着我们,窃窃私语。他们肩并肩紧挨在一块,不时传来隐约的低语。他们靠我很近,近到我的脸能感受到他们呼出的气息。六百双眼睛,以极尽着迷的神情,盯着我。没有人开口。普拉巴克在我身旁,虽然一脸微笑,得意于受到这么风光的欢迎,但也被充满惊奇与期待的逼视目光和重重的人墙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
“我想你们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你们全叫来这。”我一脸正经地说。我其实想开个玩笑,活络气氛,如果人群里有一人懂得这笑话的话。想当然耳,没有人懂,沉默于是更深,就连隐约的低语也渐渐沉寂。
面对这么一大群等你开口说话,却又不懂你语言的陌生人,该说什么才好?
我的背包就在脚边,背包盖子的口袋里,有朋友送给我的一件纪念品。那是顶小丑帽,黑白相间,三个突出的末端都有铃铛。我这位朋友是新西兰的演员,特别制作这顶小丑帽当戏服的一部分。在机场,临上飞机飞往印度前几分钟,他把这帽子送给我当幸运符,以兹纪念,我一直塞在背包顶端的袋子里。
这世上有种幸运,其实说穿了就是在最合适的时间,恰好置身在最合适的地点;有种灵感,其实说穿了就是以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而人只有把野心、目的、计划完全抛掉,只有在大叹不妙的黄金时刻,把自己完全放掉,才会有这两种好事降临身上。
我拿出小丑帽戴上,把松紧带套在下巴上,用手指拉直三个布角。人群前排个个往后退,惊恐得微微倒抽一口气。然后我微笑,左右摆头,晃动铃铛。
“大家好,各位乡亲!”我说,“表演上场了!”
效果惊人,人人大笑。所有人,男女老少,一起大笑、打趣、大叫。有个人伸手摸我肩膀,前排几个小孩伸手碰我的手。然后,伸手够得到我的人,个个伸出手轻拍我、轻抚我、轻抓我。我注意到普拉巴克的眼神,那喜悦与骄傲的神情,像在祈祷。
他袖手旁观,让我就这么受到善意的骚扰数分钟,然后开始排开人群,借此昭告,这个新奇有趣的外国人归他管。最后他终于开出一条路,把我送进他父亲的家。我们进入黢黑的圆屋时,七嘴八舌、不时大笑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你得洗个澡,林。坐了这么久的车子,你身上一定不好受。往这边走,我的姐妹烧好了水。罐子已备好水,可以洗澡了,来。”
他带我穿过一道低矮拱门,来到屋旁的一块地方,三张挂着的榻榻米将那里围起。扁平的河石铺成冲澡地板,附近摆着三个装了温水的大陶罐。挖了一条整平过的水沟,让水排到屋后。普拉巴克告诉我,有个铜壶用来舀水淋身,然后给了我肥皂盒。
他讲话时我已解开靴子的带子,我把靴子丢到一旁,迅速脱下衬衫、牛仔裤。
“林!”普拉巴克惊慌尖叫,一个箭步跳过两米,来到我面前。他用双手努力想遮住我,然后极度惊慌地四处张望,看见浴巾在两米外的背包上。他跳过去,一把抓住浴巾,随即又跳回来,每跳一次都发出轻声惊叫,哎哟!他拿起浴巾裹住我,惊恐地四处张望。
“你疯了,林?你在干什么?”
“我想要……冲个澡……”
“就像那样?像那样?”
“你怎么了,普拉布?你要我冲个澡,然后带我到这里。所以我正要冲澡,而你却像只兔子四处蹦蹦跳。你是怎么了?”
“你光着身子,林!光着身子呢,也没穿衣服!”
“我都是这样冲澡啊!”我生气地说,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他在害怕什么。他跑过来又跑过去,从不同地方隔着榻榻米往里窥看。“每个人都是这样冲澡的,不是吗?”
“不是!不是!不是!林!”他回到我面前,纠正我,绝望的表情扭曲了他平常开心的脸庞。
“你们难道不脱衣服?”
“对,林!这里是印度。没有人会脱掉衣服,就连洗身体时也是。在印度,没有人会光着身子,特别是没有人会把衣服脱光光。”
“那……你们怎么冲澡?”
“在印度,洗澡得穿内裤。”
“哦,那不就得了。”我说,卸下浴巾,露出我的黑色三角内裤,“我穿着内裤。”
“哎哟!”普拉巴克尖叫,冲过来拿起浴巾再把我包住。
“这么小件,林?那不是内裤,那只能说是内内裤,你得穿着外内裤才行。”
“外……外内裤?”
“没错,就像我身上穿的这个。”
他解开部分纽扣,让我看到里面穿的绿色短裤。
“在印度,男人随时随地都在衣服里穿着一件外内裤。即使穿着内裤,仍在内裤外面穿上外内裤,懂吗?”
“不懂。”
“好,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替你拿外内裤,给你洗澡用。但别脱掉浴巾。拜托!千万不要!如果这里的人看到你没围浴巾,只穿着那么小的内裤,他们会抓狂。在这里等着!”
他飞也似的跑开,几分钟后,带回两条红色足球短裤。
“喏,林,”他喘着气说,“你块头这么大,希望你能穿得下。这些是从胖子萨提什那里弄来的。他很胖,我想你大概穿得下。我跟他讲了个故事,然后他就给了你这两件短裤。我跟他说你在路上拉肚子,把外内裤弄脏,不得不丢掉。”
“你跟他说,”我问,“我大便在裤子上?”
“对啊!林。我当然不能说你没有外内裤!”
“哦,的确不能。”
“我的意思是说,我如果照实讲,他会把你当成什么样的人。”
“谢了,普拉布。”我咬牙切齿地小声说。如果我再一点不动声色的话,大概就跟雕像没什么两样了。
“荣幸之至,林。我是你很要好的朋友。所以拜托,答应我,在印度时别光着身子,特别是别脱光衣服裸着身子。”
“我答应你。”
“真高兴你答应,林。你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对不对?现在我也要洗个澡,就像我们是兄弟一样,然后我会教你印度式洗法。”
于是我们在他父亲房子的沐浴区里一起冲澡。我看着,跟着他做,从大水罐里舀起两壶水淋湿身体,穿着短裤,把肥皂抹进小内裤底下。把泡沫冲掉,用浴巾快速擦干身体后,他教我如何在湿短裤外面缠上腰布。腰布是块类似纱笼的长方形棉布,缠在腰上,长及脚踝。他抓起腰布长边的两个角,绕过我的腰,卷进我背后腰部的腰布顶缘里面。我就裹着腰布,脱下湿短裤,换上干短裤。普拉巴克告诉我,有了这本事,就可以公开冲澡,不致冒犯到邻人。
冲澡后,享用美味晚餐,有木豆、米饭、自家烘烤的大锅饼,接着普拉巴克和我看着他父母和他两个姐妹打开礼物。我们喝茶,回答他们对我、我家人的提问,如此过了两小时。我尽量照实回答,但最关键的部分——我在逃亡,大概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家人——则不得不隐瞒。最后,普拉巴克宣布,他累得不想再翻译,应该让我进房休息了。
给我的床是用椰子树材制成的,设在基尚家的外面,露天,床上铺了用椰子纤维绳编成的网状床垫。那原本是基尚的床。普拉巴克告诉我,大概花两天,就可以再造一张令他父亲满意的新床。在这之前,基尚要跟他儿子在屋里打地铺,床让我睡。我不想这样,但他们委婉而坚定地坚持,叫我不得不从,我于是躺在那穷苦农民的床上。我在第一个印度乡村的第一个夜晚,就在认输下结束,一如之前在认输下开始。
普拉巴克告诉我,他家人和邻居担心我一个人离乡背井来到陌生地方会感到孤单,于是决定在第一个晚上坐在我旁边,在漆黑夜里守在我身旁,直到确定我沉沉睡去为止。这个矮小的导游说,如果他去我的国家、去我的村子而想念起家人,那里的人也会这样对待他,不是吗?
普拉巴克、他的父母、他的邻居,围着我的矮床,席地而坐,陪我,在那炎热、漆黑、飘着肉桂香的夜晚。他们围成一圈保护我。我原以为,在这么一群人的注视下是不可能睡着的,但几分钟后我竟开始神志迷离,漂浮在他们喁喁私语的浪潮之上,那是柔和而富节奏的波浪,在深不可测的夜幕下打旋,夜幕里有点点繁星低语。
突然,坐在我左边的普拉巴克父亲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那只是表示和善、安慰的简单动作,却深深触动了我。就在片刻之前,我已渐渐坠入梦乡,突然间我变得非常清醒,坠入回忆,想起我的女儿、父母、兄弟;想起我犯过的罪行,还有遭我背叛而永远失去的爱人。
这说来或许奇怪,甚至任何人可能都无法体会,但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领悟自己所做的错事和自己所丢失的人生。干下那些持枪抢劫时,我有海洛因毒瘾。那时候,我的念头、我的所作所为,乃至我的记忆,全被罩在麻醉的浓雾中。后来,受审和在监牢三年期间,我清醒过来。照理,那时候我应已知道,那些犯罪和刑罚会给自己、家人和遭我持枪抢劫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冲击。但那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整副心思在应付受罚、感受受罚,无心顾及这点。即使后来越狱,遭通缉,成为悬赏的追捕对象,四处逃亡躲藏,我仍未对造成我悲惨下半辈子的那些行径和后果,有明确、清楚而全盘的领会。
直到我人在这里,在来到这个印度村子的第一个晚上,在恍恍惚惚飘荡于喁喁私语之上而眼中满是星斗时;直到另一个男人的父亲伸出手安慰我,把贫穷农民布满茧的粗手放在我肩上时;直到在这里,在这一刻,我才看到、感受到自己所加诸别人的痛苦,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痛苦、恐惧、愚蠢而不可原谅地虚掷人生。羞愧和哀伤使我悲痛难抑。我突然理解到自己内心有多么渴求、多么缺乏爱。最后,我终于了解自己何其孤单。
但我不能回应。我的文化误我太深,教了我所有不该教的东西。我因此一动不动地躺着,毫无反应。但心灵没有文化之分,没有国籍之分,没有肤色、口音、生活方式之分。心灵永恒不变,心灵举世皆同。内心虽豁然开朗却悲伤满怀之时,心灵不可能平静。
我紧咬着牙,面对星空,闭上眼,不再抗拒,让自己沉沉睡去。人之所以渴望爱,急切地追求爱,乃是因为爱是治疗孤单、羞愧和悲伤的唯一解药。但有些情感藏在内心极深处,只有孤单能帮你寻回。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太难堪,只有羞愧能助你在过往的阴影下生活。有些事太让人伤心,只有心灵能替你呐喊,发泄那伤痛。